「思凝,我負你良多,你無論怎麼對我,都是理所當然的。以往你要撐持梅家,護佑湘兒,並不是像旁人說的那樣,想以賢德的舉動,挽回丈夫的心,而是你的風骨操守,使你絕不會棄梅家而去。如今我回來了,無論你要去哪裡,要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你,但是,我會一直跟在你身邊,盡我的力量照顧你。我會慢慢用行動來告訴你,我不是一時衝動,不是任意忘情負情玩弄女子的人,也不是僅僅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真的、真的,把你當作我心中至愛的女子。」
他的語氣誠懇至極,讓人無法懷疑他的真誠,蘇思凝聽了不知是悲是喜。他明知她若離去,自己會受到多大的壓力和指責,卻什麼也不說,不肯用夫妻名分來束縛她、壓迫她,也不願借二老的面子來為難她。
她苦澀地笑笑,輕聲道:「我不會離開的。在爹娘面前,也不會與你反目;在人前,總不至於讓你失了顏面便是。」
梅文俊心中一陣淒然,她縱然不肯原諒他,卻始終不願為難他。縱然是要把年華虛擲,一世孤寂,她也情願留下來,頂著一個梅家少夫人的虛名,讓他不至被人責罵。
思凝、思凝,你何以至此?!
這二人一番情腸,百轉心思,家裡人卻都不知道,看他們在人前和和氣氣,梅文俊又不提柳湘兒的事,無不欣然。到了晚上,更是人人都笑看著這一對少年夫妻,一同回房。
梅文俊輕聲道:「等外頭人散了,我就出去。」
蘇思凝不看他,回身自床後搬出一床鋪蓋,狠力向梅文俊砸過去。
梅文俊一呆,雙手接住,一時怔怔不能言。
蘇思凝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解開床帳,自去休息。
梅文俊愣了半天,才傻傻地鋪好被子,吹熄燈燭,躺下來,卻不睡,只是抱著被子傻笑。
思凝思凝,你怨我至此,卻仍然將我的冷暖放在心上。
蘇思凝躺在床上,又何嘗睡得著。梅文俊,若是別的棄婦得知丈夫回心轉意,必不似我這般不知好歹吧?只可惜,我從來不是世人眼中的賢婦。我雖是弱女子,也還有我的尊嚴在,你既曾棄我如草芥,如今想要拾回來,我卻已不甘願了。梅文俊,一切都太遲了!
這一夜,他們一個抱著被子,獨坐到天明;一個躺在床上,睜眼到天明。
他知道她沒睡,她知道他未眠,這一夜,他們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卻誰也沒有呼喚過對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梅文俊和蘇思凝在人前是相敬如賓的夫婦,人後卻是冷淡疏離的。
梅文俊並沒有天天纏著蘇思凝剖心表白,他對她的關心,一直都在悄悄地進行。
蘇思凝簡簡單單的房間,開始有了改變。梨花的大理石檯面,代替了簡單的木桌,配上各種名人法帖,並十數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
旁設精緻的几案,放上斗大的汝窯花瓷,凝香每天把帶著露珠的鮮花插得滿滿。
中堂掛上米襄陽的煙雨圖,紫檀架上擺滿各式書冊;右邊洋漆架上,白玉棋盤七絃琴,也一一出現在房間裡。
這一番置辦,真是花錢如流水,梅氏二老喜得合不攏嘴,還唯恐錢用得少了。
蘇思凝暗中氣惱,偏偏房間佈置雅致大方得正合她心性喜好,竟也不忍毀棄;置於房中的鮮花、瑤琴、棋盤,也大多是她最喜歡的種類,就算暗自惱怒,也無法不去把玩在案頭漸漸堆高的書冊,大多是她當年曾遍尋不獲,暗自惆悵的書冊,讓她縱然非常想拿起書對著梅文俊那張笑臉砸過去,都實在捨不得。
她曾經為救柳湘兒而賣出去又沒有贖買回來的首飾,一件一件,悄悄出現在她的妝台上。
每天飯桌上,她所喜愛的菜色無聲無息地在增多。
梅家重榮,來往應酬之事比往日更多,家業也遠比過去要繁重許多。每每她深夜翻查賬目,考慮家事之際,他就會堅定地按住賬冊,熄了燈火,「天晚了,你該睡了。」
縱然蘇思凝發怒,他也只是任她指責,卻絕不改變強迫她休息的主意。
本來男子不屑管內宅之事,但梅文俊卻開始過問家事,悄無聲息地把蘇思凝身上的擔子接了過去。
蘇思凝忙碌慣了,忽地無事一身輕,反而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又見梅文俊的每一個安排,無不猜中自己的喜好,暗中驚異,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怎麼佈置房間,想要看什麼書?」
梅文俊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用油布包得非常整齊細心,又可以防水、防潮,可見保管之人,對於這保管之物,是如何上心。
梅文俊一層層地打開,然後,蘇思凝看到了裡面,疊在一起的信。
「是家書?」
「對,你寫來的每一封信,我都一直小心保管,貼身收藏。」
蘇思凝信手拿起一封信,抽出信紙,這才驚覺信紙的折痕很鬆卻也很整齊,可想而知,這封信必被無數次展讀,然後無數次小心地按照原來的折痕折回。
「你的每一封信,我都讀過無數遍,熟悉得全部可以背誦出來。」
蘇思凝默然無語。
梅文俊把數封信全拿出來,露出下面的書冊。
蘇思凝低低「啊」了一聲,臉露驚駭之色,當初離家之際,急於成行,到了京城,才發現她從小寫到大的隨記不見了,心中頗為懊惱,又不能回家來找。後來梅家事變,家業被抄,更不可能尋到,沒想到,這書冊,居然到了梅文俊手中。
梅文俊輕輕道:「思凝,你可知,沒有一個男子在看過這些之後,還可以不為你所動。」
蘇思凝無言,默默地拿起書冊,信手翻到寫字的最後一頁,驚見上面暗紅點點,「這是什麼?」
梅文俊淡淡一笑,「抱歉,我看這個的時候,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弄髒了你的書冊。」
他的語氣這樣淡,蘇思凝卻如遭重擊,全身一顫,手中書冊倏然墜地。
蘇思凝怔怔地望了梅文俊半晌,方才彎下腰,撿起書冊,無聲地從他身邊走過。直走出很遠、很遠,仰首向天,才驚覺,已然欲哭無淚。
梅文俊見她神色若悲若喜,若傷若痛,心中也是一陣苦澀,本能地想要追過去,卻聽得一連串的叫聲響起:「少爺、少爺。」
梅良一邊叫一邊跑過來,「少爺,太守大人來了,還恭敬地陪著好幾位大人,看樣子官不小。」
梅文俊略一皺眉,轉身往前廳而去。
蘇思凝也很快得知了消息,如今梅家也算有頭有臉的人家,她是女子,不便再去堂前見客,心中又暗自憂思,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不免在後堂徘徊不定。過了足有半個時辰,見梅文俊面帶微笑而來,心下稍定,「有什麼事嗎?」
「有旨意,令我出使扶余國,賀新君登基。」
蘇思凝一怔,「你是武將,怎麼會選你做使臣?」
「因為我的妻子和那位新冊封的扶余皇后,有姐妹之誼。」
蘇思凝脫口道:「鳳儀!」
梅文俊微笑點頭,「思凝,使臣前往他國,例不帶親眷,但你與扶余皇后情誼不同,所以,皇上特旨降恩,准你同行。」
剎那之間,蘇思凝淚盈於睫,無數往事盡上心頭,身子一陣搖晃,大驚大喜之際,幾乎站立不穩。
梅文俊上前一步,把她輕輕扶住,動作溫柔得彷彿她是水做的,輕輕一觸,便消散了。
蘇思凝卻忘了推開他,順勢倒在他懷中,讓淚濕了他的衣襟,「我原以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見了。」
梅文俊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抱著她,用他的體溫暖著她的身體,用他的胸膛,給她永遠的依靠。
使團出海的準備有條不紊地漸漸完成,蘇思凝和凝香的行裝也早已打點妥當。
但梅文俊卻覺得心神不寧,這一去,竟不知何時方歸。出海之前,他終於去見了那個他早該一見,卻在無比複雜的心緒下,一直迴避不見的女子——柳湘兒。
見到他來的時候,柳湘兒並沒有太吃驚,她微笑著站起來,微笑著道:「我聽說了出使的事,也猜著這幾天,你該來了。」
她是那樣的沉靜和溫柔,曾經的災難,讓這個柔弱天真,永遠依附著心中男子而生存的女子,在很短的時間裡,成長了起來。
梅文俊凝視著她,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湘兒,對不起,我變心了,不過,幸好,你似乎也不喜歡我了。」多可笑!
「湘兒,我們都錯了,當年,我是仗著義氣救你助你,若不是爹娘一力反對,若不是忽然壓下的蘇家親事,激得我拚命反抗,非要和你雙宿雙棲不可,或許,我們可以早發現,我們根本弄錯了自己的心。湘兒,也許你也是情急之間,身邊只得我一個,受我之恩,理所當然以身相許,但從來沒有細想過,是否要真的與我一生一世吧?」無論這些分析是否理性、是否合理,此時說來,也只剩下荒謬殘忍和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