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夫婦還在茫然,思凝卻已從眼中掠過一道光芒,急道:「喜從何來?」
何沖笑吟吟地道:「新任大將軍偶於軍船上見到梅文俊,喜他膽色志量,又考了他的武功本領,便將他留在身邊,暫任侍衛。沒想到,在隨後幾次剿滅海盜的大戰中,他英勇作戰,屢立戰功。後來海盜們施計攻上大將軍的戰艦,船上士兵大多戰死,是他以一敵百,身受重傷,硬是撐到了我軍戰士登船支援,保住了大將軍的性命。兵部已經為他報了大功,家產也已下令發還了。」
梅老爺激動得連聲音都顫抖了:「文俊他傷得如何?」
「請放心,據報他的傷已無大恙,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榮歸故里,探望親人了。下官已命人把梅家莊院打理一新,就等幾位入住,他日也好迎接大功臣回來。」
梅夫人在一旁激動得眼淚直流,只能不斷地念佛。
蘇思凝的目光望向遠方,天之盡頭,當有那浩渺大海,在那一片碧海晴空中作戰的男兒,該是何等的英姿獵獵……原來,書上那些萬千軍馬中,七進七出的英雄人物,真的存在於世;原來,真的有人可以以一敵百,創下這驚世功績。
從來明珠蒙塵,拂淨了,依舊是明珠,椎藏囊中,必然破囊而出。
如此英雄,如此英雄……「思凝,你怎麼了?」
直到梅夫人叫起來,蘇思凝才驚覺,不知何時,淚已滿頰。她忙伸手拭淚,笑道:「娘,我這是太高興了。」
梅夫人也不疑有他,一家人高高興興回到舊府地。面對眼前的高門豪捨,想到剛才住的草屋瓦房,憶起以前的繁華熱鬧,兩位老人心中悲喜交加,恍如隔世。當日骨肉分離,別離故居時,哪還想到有今時今日。
蘇思凝低聲道:「爹娘,這正是天祐善人,相公福命兩全,果然已轉危為安,我梅家重得家業,真是一件大喜事。」
梅夫人激動地握住蘇思凝的手,「思凝啊,若不是你,我梅家哪有今日?縱是文俊那不孝的孩子怕也因心灰意冷死在海關了。」
梅老爺也難抑心中的激動,「是啊,我梅家能有今日,思凝你是第一功臣。」
蘇思凝可以感受到二老在內心中對自己的真摯感情,心中亦湧動暖流,「爹娘再這樣說,要把思凝贊壞了。」
二老相視而笑。
隨後的幾天梅家客似雲來,梅家上下忙得天昏地暗,不過也忙得十分高興。只是比之如今的熱鬧,憶起當日家破時親友掩面的冷落淒清,梅家二老對此有了一番與以前完全不同的認識。
蘇思凝好不容易忙完一陣,終於開口向二老提及接柳湘兒回家的事。
二老對蘇思凝雖向來寵愛,萬事依從,但這件事卻絕對不肯。思凝勸了數次,無法成功,只能暫時作罷。盼著梅文俊立下功績,加官晉爵地回來,梅家從此一帆風順,光耀門楣,柳湘兒命硬的說法不攻自破,二老一高興,看在兒子的分上,也就會點頭了。
到那時,她也就可以放下心懷,從此……搖搖頭,蘇思凝不再多想,忙中抽出空閒,親自去水月庵把這好消息告訴柳湘兒。
柳湘兒聽完之後,自然又是一番喜極痛哭。
蘇思凝幾乎是有些羨慕地看著她,柳湘兒有這般悲喜,可以這樣在她面前如此哭泣。她又能往何人懷中去哭,何人身邊去訴?
心中感歎,嘴裡卻只是說些俏皮溫柔的話,撫慰柳湘兒:「傻湘兒,這樣的大喜之事,你哭什麼?古往今來,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總要波折重重方才精彩。看來,你們所經歷的苦楚,也只是上天的考驗,你們一個英雄,一個美人,歷盡波折,到頭來團聚,方才是一段佳話。」
柳湘兒淡淡地笑笑,拭了臉上的淚,然後輕輕道:「姐姐,你呢?」
那麼輕的聲音,聽在耳邊,卻響得如同驚雷一般。
蘇思凝聽到自己用溫柔平淡,渾不經意的聲音答:「我自有我的歸處。」然後,柳湘兒竟也只是笑笑,不再追問。
蘇思凝又坐了一會兒,方才起身回家。
柳湘兒依舊送出庵門,凝望她的背影,淡淡微笑。
姐姐,你這樣能幹的人,怎麼有時候竟比湘兒還天真?你這樣良善大度,便也以為世人都如你一般良善大度嗎?我與他的波折,何曾結束。
英雄美人,是啊,你與他,才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近鄉情更怯。
近了家門、近了親友、近了她……此情更怯。
梅文俊悄悄藏身在家門不遠處的大樹上。
他可以萬馬軍中無懼生死,卻害怕面對她。心中本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如今離得這麼近了,卻連見她的勇氣都提不起來。
這位可以獨身一人,闖上敵船的勇士,此刻,竟只敢躲在自己的家門口,怔怔地凝望著大門。
然後,在看到蘇思凝走出大門,乘上小轎之後,雙腿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不由自主地悄悄跟隨。
跟著她出了城,跟著她來到郊外,跟著她來到……水月庵!
湘兒!梅文俊忽然止步,遙遙望著水月庵,莫名地歎了口氣。
不知等了多久,柳湘兒送了蘇思凝出門。梅文俊沒有再跟隨而去,而是留在了水月庵外。
柳湘兒看著蘇思凝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呆呆站立了很久,方才慢慢地向一旁邁步,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跤跌坐於地,低下頭,不知是在哭泣,還是在歎息。
梅文俊只覺得手足冰涼,心頭慘然。湘兒湘兒,你將女子一切最美好的都給了我,可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又該如何待你?
他遲疑了良久,終於一咬牙,就待走出去。忽聽得有人大聲叫:「柳姑娘、柳姑娘。」
那男子的聲音讓梅文俊微一遲疑,又藏了回去。
隨著呼喚聲,一個身形微胖,年介三十許,衣著華貴的男子,一邊擦汗一邊走近過來,「柳姑娘,我剛才去庵裡探望你,你不在,我四處尋找,幸好你沒有遠離。」
柳湘兒低著頭,沒有說話。
男子乾笑兩聲,從懷裡掏出一個首飾盒,「柳姑娘,今兒我在首飾店瞧見這款珠鏈,覺得非常配你,你看看,可還喜歡嗎?」
柳湘兒依舊不抬頭。
男子再次乾咳一聲,「我是個粗陋之人,除了有幾個錢,別無長處,所以只會買這些個俗物。姑娘,你也不要介意,我的錢雖俗氣,對你的心卻是天日可表的。」
柳湘兒不言不答。
男子不知不覺,汗如雨下,苦笑著,訕訕然要把珠鏈收回去。
沒想到柳湘兒忽地一抬手,把珠鏈接過去了。
暗處的梅文俊猛然一震,目露不可置信之色。男子卻是滿臉喜色,連說話都結巴了:「你,柳……柳姑……這……是不是……說,你答應我了……你願意……」
柳湘兒沉默不語。
男子連聲道:「柳姑娘,你放心,我、我、我、我一定明媒正娶,決不讓……你受半點委屈。我……」
他這裡一迭聲地說個不停,柳湘兒只是沉默地聽著。
梅文俊在暗處靜靜地看,心中百感交集,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過了許久,他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而柳湘兒也在男子無休止地指天為誓之後,淡淡道:「趙官人,此事還是容我多考慮一陣子吧。」
「姑爺回來了、姑爺回來了!」凝香歡呼著跑進房來。
蘇思凝慢慢站起,止不住胸中驚濤駭浪,奔湧不絕,一時間竟不能發一聲、動一指。
凝香見蘇思凝不動彈,也顧不得其他,伸手拉了她就跑,「小姐,咱們快去吧。」
蘇思凝身不由己,跟著她飛奔起來,腳步由沉重而輕快。花園裡的風輕輕拂過面頰,彷彿都帶著歡呼:「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突然,蘇思凝全身一凜,猛然止步,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幾次,確保心緒平復下去,臉上不會再露出半點端倪,這才在凝香不斷的跺足催促下,緩緩前行。
大廳裡,梅文俊與父母雙親幾乎是抱作一團,哭訴別情了,但當蘇思凝走近之際,就像心中自然生出感應一般,猛然回首,望向門外。隔著十幾步的距離正徐徐而來的蘇思凝,二人的目光觸了個正著。
蘇思凝本不想與他對視,但不知為什麼,一眼望去,目光忽然不忍離開他的容顏,他的眸子。年餘不見,他臉上已多風霜之色,那一番苦役,那幾許苦戰,終是讓他受了許多折磨吧?他身上的飛揚英氣,彷彿都已沉凝內斂。以前的他,似一把出鞘的劍,鋒芒過人,卻過剛易折;現在看來,卻似沉靜不動的高山,可以承載萬物,不懼風雨。而他的眸子,深得看不見底,遙遙望來,眼底那熾熱的火焰,讓人不敢正視。她本來好不容易平復的心緒,復又混亂起來,臉上無由地發燙。
梅文俊近乎貪婪地望著她,她的容顏,他已在魂裡夢裡,想過千遍萬遍,這一次真正相見,便再也不能讓目光移開一分一寸。
梅夫人和梅老爺也都抬頭望來,見二人怔怔對視良久,竟都是不言不語。兩位老人相視一笑,說不出有多麼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