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思凝拿到了信,一個人退到房中悄悄展讀,看那紙上飛揚的字跡、有力的筆鋒,不覺輕輕一笑,那男子,連字都寫得這般英風四射。這樣的男人,縱然承受苦楚傷害,也一定有力量再一次站起來吧。
她起身,轉眸。小小的房舍,擺設依舊簡單,案頭依舊供著觀音像。她拈香上拜,莊重虔誠。
少女之時,她在月下設香,獨對蒼天,為她未來的夫君祈禱。成親之後,她日日焚香,為那征戰沙場的丈夫求個平安。得知噩耗,她日日拜佛,為他來生福報而求懇。想不到決心永世不見之後,還有今朝,日夕對神靈祈願,盼他平平安安、盼他度過災劫、盼他早日歸來,與他的父母至愛團圓,然後,她……蘇思凝輕輕地笑,笑意悲涼,這一生彷彿已注定了,要為他,求盡世間一切神佛吧。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朗朗的讀書聲,居然從尼庵中傳出,令人頗為詫異。
蘇思凝走到水月庵的後園,看到十幾個孩子坐得端端正正,圍著柳湘兒背書,更是驚異。
柳湘兒忙讓孩子們先去玩一會,接著迎了過來,「姐姐,水月庵常給附近窮人家的孩子施捨些東西。我閒著無事,也看這些孩子都聰明好學,只是家裡太窮,就幫著教他們識字,姐姐不要笑話我。」
蘇思凝大為感動,牽著她的手連聲道:「你做得太好了,我卻從沒想過要做這樣的事。」
柳湘兒從不曾聽人如此誇獎過,她的一生都是被別人安排的,她只要安心乖順地聽話就好。難得自作主張一回,卻被這樣肯定,一時激動得眼眶都紅了,「姐姐不嫌我胡鬧就好。」
蘇思凝見她柔順膽怯的樣子,一陣心憐。這樣一個處此逆境,仍願無償教窮孩子識字的女子,卻被滿縣城的人當作掃把星、狐狸精,罵名不絕,平日連水月庵都不敢走出。上天對女子何其不公!
她不願露出悲傷的樣子惹得柳湘兒傷心,忙笑道:「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文俊來信了。」說著把信拿出來,放在柳湘兒手中。
柳湘兒怔怔地看著手裡的信,忽地淚如雨下,卻遲遲不敢去開信。
蘇思凝替她打開信封,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為她念出來,柳湘兒一邊聽一邊落淚,信猶未讀完,她已泣不成聲。一時竟不知是悲從中來,還是喜極而泣。
蘇思凝不得不停下讀信,柔聲安慰:「傻湘兒,別哭了,相公不是很好嘛!他在海關有軍中故友照顧,不曾吃苦,他還這樣惦念著你。你看,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柳湘兒在蘇思凝懷裡哭了很久很久,方才抬頭,淚眼婆娑地問:「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文俊?」
蘇思凝全身猛然一震,情不自禁想要後退。
柳湘兒把她抓得死緊,眼中說不出是悲傷是絕望是無奈還是愧疚,輕輕地問:「姐姐,你為梅家做了這麼多,為文俊做了這麼多,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他?」
蘇思凝閉了閉眼。
——你是不是喜歡文俊?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他?
她該如何回答?她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已知他將是她的夫婿。聽著嬸母細說他的為人,她害羞地假裝不聽,暗中卻把每一句都記在心中。
她從來無慾無求,卻悄悄把所有微薄的積蓄拿出來,央了家中的下人去打聽有關他的一切,聽說他年少英俊,暗自竊喜;聽說他英雄神武,悄悄歡欣;聽說他的種種故事,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甜蜜地微笑著等待天明。那時,她何曾想得到,她的丈夫真的英雄了得、真的多情情深!只是,他所喜歡的人,他所承認的妻子,從來不是她啊。
為他流盡多少淚,為他傷盡多少心,為他在佛前叩首多少回,為他向蒼天祈願多少次。現在,居然有人問她,你是不是喜歡文俊?
叫她如何回答?
她輕輕歎息,舒出一口氣,輕輕一笑,「湘兒,重要的不是我喜不喜歡他,而是,他喜歡的人,是你。」
柳湘兒看著她,本來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自連綿不絕。
蘇思凝凝視她,正色道:「湘兒,無論我對他如何,二老對我寬容照料,愛若己出,如今逢難,我也絕不能袖手;無論他待我是否有情,我看到一個無辜弱女沒有做任何害人之事,卻被冠以種種罪名,置於牢籠之中,只要我有能力,我也一定會救,你明白嗎?湘兒,我只做我應做當作之事,為的是對得起我自己的心,你不欠我,梅文俊也不欠我。」
柳湘兒望著她,默默無語,半晌,才低下頭輕輕道:「是!」
然後,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對坐無言,好一會兒,蘇思凝才道:「天色晚了,爹娘還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柳湘兒低低「嗯」了一聲,站起來,一直送她到庵門,望著蘇思凝的背影,遠遠而去。她美麗的臉上,漸漸流露出淒涼絕望之色。
蘇思凝快步向前走,身後柳湘兒的眼神仿若針棘一般刺著她,而她那帶著哽咽的問話,還響在耳邊。
「你是真的喜歡文俊吧?」
她越走越急,可那問話聲,卻化作鞭子,不斷擊打在心間,「你是真的喜歡文俊吧?喜歡文俊吧?」
淚水無由地落下,越來越洶湧難止,她也不去擦拭,只知低頭急行,絕不回首,絕不轉身。也不知走了多久,見郊外行人稀少,路旁有一片清淨無人的樹林,忽地轉身衝進林中去。撲在一棵大樹上放聲痛哭。
在這個無人的地方,一聲聲絕望至極,卻縱然肝腸寸斷也無人可以聽見的悲呼聲就這樣悄然響起,悄然消逝。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我喜歡他……」
「我喜歡她。」梅文俊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看著蘇思凝傳來的家書,看著那無比熟悉的字跡,他心中的激動和牽掛前所未有地變得強烈。即使是與柳湘兒在一起,最為情濃之際,也不及此刻心中的震動。
因為把她放在心中太深太重,反而不知該如何描述,於是在寫回的家書中,反倒不曾有一字提及她。因為把她的恩義深情深深刻在心頭,所以反而不肯用一個「謝」字去褻瀆她。
因為這種情懷無從表達,也不知該如何表達,所以,只好反覆地去讀她親手寫的家書,直到可以一字一句背出來。
她的家書中總會說許多事,說爹娘的心情越來越好,說湘兒良善可愛,竟然收了一群學生,做了女夫子。說所有的親友來往不絕,說太守大人也對家中多方照顧,獨獨從不著一字提及她自己。他心中萬種焦切,千般牽掛,卻又不敢寫信去問她,只好反覆在字裡行間推測有關她的一切。
思凝、思凝,你是抱著什麼心情,為我奉養雙親、為我救護弱女、為我報了大仇的?思凝思凝,你筆下句句從容,你心頭,可有苦楚?
思凝……「該死的,你小子越來越不正經幹活了,就知道衝著信發呆!」旁邊傳來一聲呵斥,一隻手伸過來,劈面要奪信箋。
梅文俊眼中寒光一閃,若是旁人一鞭子打來,他或許還不在乎,要搶蘇思凝的親筆信,卻令他胸中怒火升騰。信手一扭一推,那要強行奪信的士兵已抱著胳膊倒在地上慘叫了。
四週一片嘩然,士兵們驚愕地圍了過來。
梅文俊無所畏懼地挺身而立,眼中閃爍起已黯淡許久的燦亮光芒,「我雖是軍奴,卻也不能任你們隨意踐踏,我是來軍中服苦役的,不是給諸位取樂的。大丈夫可殺不可辱,你們若再相逼,我雖身披鎖鏈,也不至於怕了你們。要打要殺,都憑本事上來試試,你們不怕事情鬧大,我一個軍奴,自然更沒有什麼可怕的。」
他這樣挺身而立,百戰沙場磨煉出來的神威,凜然懾人,眼中更是威芒凜凜。這一番話,更加堅定強硬,令人心驚,一時間,這些平日裡將他百般欺凌的士兵們竟都被震住,不敢上前。
梅文俊目視眾人,忽地朗聲長笑,笑聲穿雲裂石,驚起幾隻海鳥,猛然振翅而起,在空中盤旋不去。他仰首無盡長空,莫名地只覺得心胸一暢。
他不要再沮喪,不要再認命,不要再讓人生永遠在這樣的黑暗痛苦中度過。不管多麼艱難,他都要活下去;不管多麼困難,他都要再次用雙手,為他所愛所關心的人,掙回榮耀與幸福。
那笑聲中,無盡的豪邁、無盡的決心、無盡的毅然,震得四周人人變色,個個駭然。然後,一聲斷金切石的大喝響起:「好膽色,好志氣,好男兒!」
四周士兵全體肅然,向兩旁退去,露出那站在艙門處,面帶笑容,一身金盔金甲的男子。
「大喜、大喜!梅老爺、梅夫人,啊,還有少夫人,大喜了!」太守何沖親臨梅家的小屋子,人還沒進門,已是一迭聲地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