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記恩義少記仇,能幫人處且助人,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而他,卻是毫不猶豫地在她本已不幸的人生中,加上了最殘忍的一擊。
他用顫抖的手,翻過了一頁,下一頁,僅有幾個字——驚聞定親。
或者,對她來說,這突如而來的親事,亦是震驚得叫人無法思考吧?然而再下面,就有十幾頁記有無窮無盡的幻想、憧憬、忐忑、思念。
「偶聞賴媽媽在園中閒談,恥笑我身為小姐,下嫁薄宦,竟不如體面的大丫環嫁得如意。何須高貴門第,結姻本為德。曾聞君子,年少英偉,從無父母家世相護,以雙手取功名、以血肉保國家,真男兒,大丈夫,有何不可托終身?
「取盡數年積蓄,央人買來上好脂粉。終究凡俗女,亦難免俗念。願理我妝容,只為悅己者。
「今朝繡鴛鴦,深夜不曾眠。妾作雙絲蘿,何幸依喬木。
「婚期將近,日夜不寧,思之念之,君子若何?」
梅文俊臉色越來越蒼白,她願做雙絲蘿,可是,他卻終不是可依之喬木。
看到下面,新婚之夜的驚變,梅文俊不忍看亦不敢看,急急翻過,再觀下一頁。
「迎觀音入供,日夕上香,每日誠心抄經,願我夫郎,沙場之中,得以安然。
「夜深猶製衣,戀戀不肯眠。盼在相公歸來之時,為他換去一身舊時風塵。
「喜聞勝仗,歡欣不盡,日夕待夫歸。從此之後,願做比翼之鳥,並蒂之蓮。為君理家業,為君奉父母,願我夫婦永和諧。」越是溫柔的心緒,越是美好的期盼,越是看得梅文俊臉色淒慘,神容慘淡。
再然後,便是驚心之變。凌亂的字跡裡,更是觸目驚心。
「晨起趕新衣,喪報忽至,欲哭無淚。去時影猶在,歸來魂何依,衣已成,人不在……」後面的字跡,因為淚痕,已化做不能分辨的墨跡。
梅文俊再也站不住,坐倒在床上,抖著手,繼續翻看。
後面,再也沒有了心情描述,下一次的記述,已是一月之後。
「床間纏綿一月,淚盡而血干,渾不知世事。凝香哭訴老爺夫人皆病倒,方才驚覺。從此當掙扎而起,夫君死後有知,當知思凝之心。既為君婦,當承君業。君死我生,非為偷生懼死,誠因要代君盡人子之責。願以殘生,代君理家業,以使梅府上下不飄零;代君奉二老,以慰堂前父母傷懷之心。無論他日艱難幾許,思凝一朝為梅家之婦,但有一息於世,必不負君,必不負梅家。」
之後,便是一些家中大小事的雜記。梅文俊一翻而過,幾乎是帶點恐懼、帶點惶恐,翻找著自己重生之後的記錄。
「聞梅文俊未死,且將攜美婦歸,回思一年以來,恍然一夢,皆化笑談。」
很平淡的一句,無悲無喜,不再以夫相稱,以君相喚。梅文俊苦澀地一笑。
她素來多記恩義少記仇,所以,她不會恨他,只是,她從此不會再原諒他。因此,連心緒,也不肯再為他略起波瀾。
然後,就是一頁又一頁的空白,無情無緒,無記無錄。梅文俊一直往後翻,在最後一頁,看到最後一段話。那樣直白簡單,彷彿是不識字的村婦祈語,卻又那樣真誠悲痛,彷彿一顆血淋淋的心,在哀求著救贖。
「菩薩啊,你渡世人脫離苦海,可否指引我,那超脫之道到底在何方?貪嗔愛恨癡,最苦求不得。菩薩啊,求你教我,忘記求而不得之苦。菩薩啊,求你給我勇氣,讓我可以擦盡淚水,讓我可以帶上笑容,看他與她的美滿姻緣,然後轉身離去。求你給我真心,可以祝願他們一生安樂快活,無憂無愁,然後遠遠走開。」
梅文俊怔怔地望著這一頁紙,望著這最後無助無奈的祈願,很久、很久,然後一張嘴,一口鮮血生生地噴了出來。
鮮紅的血,剎那間把那墨黑的字跡,蓋得看不清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梅文俊才失魂落魄地從房裡走了出來。整個人像遊魂一般,慢慢地走回他和柳湘兒的房間。
房門一開,柳湘兒就直撲入他懷中,痛哭出聲。
梅文俊勉力振起精神,「怎麼了?」
這時的柳湘兒也沉浸在她自己的痛苦之中,竟沒有發現他的神色與往常不同,「二表嬸今日過壽,我備了厚禮去祝賀。可是,席上凡是有頭有臉的女眷,竟是誰都不肯和我說一句話,她們全都看不起我。」
梅文俊苦澀地笑笑,沒有說什麼。梅氏宗族中雖說沒出過大官,但較有臉面的幾支裡,都有人出仕,就算不當官的,也大多是書香世家,一城名紳。這樣的人家,對於門風極是看重,跟一個商人的女兒並坐一席就已經讓她們覺得委屈了,更何況柳湘兒所謂的平妻身份同樣沒有得到宗族的承認,別人只拿你當妾看,那些夫人們當然不會搭理柳湘兒。
柳湘兒還在哭泣,不知為什麼,梅文俊忽然走神了。相比眼前的女子為了被人看不起而哭泣不止,那個小小的無依無靠的女子,身為蘇家堂堂正正的小姐,看到所有人為某個少爺的一個小妾的生辰鬧得無比熱鬧,自己的生日卻無人記起,那時,她心裡想的是什麼?她可有能依靠的肩膀、能哭泣的胸膛?為什麼,她最後還能發自真誠地說一聲,幸甚至哉?
「就連家裡的下人,又有哪一個看得起我?說是讓我管家,可我說的話,他們聽嗎?一個個的就會偷懶、推諉,專門找我的錯處。前日娘房裡的大丫頭蕊香的娘沒了,我以前聽說丫環家裡有個婚喪嫁娶,只要隨意表示就可以了,便打發了五兩銀子。誰知蕊香當著我的面就大哭親娘,別的人也都不三不四地說些什麼,連娘都惱怒我,又沒個人提醒我,我哪裡知道梅家家風仁厚,便是家中下人有個不幸之事,出手從來都不下於十兩……」
柳湘兒在懷中說個不停,梅文俊心間也暗自歎息。柳湘兒畢竟不是蘇思凝。蘇思凝出身大家族,幾百號下人的規矩管束,從小看在眼中,底下人常弄的那些鬼門道,無一不知,管理梅府上下,自然得體。柳湘兒才十五歲就父母雙亡,從沒有管過家業,在自己的庇護下生活,身邊只有一個小廝一個丫環,沒有任何瑣事要操心,乍然接手這麼大的家業,哪裡應付得過來。
有蘇思凝壓陣的時候,下人們誰敢不聽話。蘇思凝一去,府裡有頭有臉的僕役,又有哪個把這小小商人之女看在眼中?自然是陽奉陰違,暗中使壞,人人冷眼看她出錯,瞧她的熱鬧。
柳湘兒偏偏又越急越錯,越想做好,差池越大。當日蘇思凝離去,原想給柳湘兒讓出一個位置來取代自己。只是,怕是連她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一種過於單純柔弱的女子,只適合被呵護關懷,卻不能擔當風雨。
她不是那個代堂姐挨打猶能自得其樂,代堂妹罰跪還悠閒自在的女子;她不是那個被僕役為難、敲詐,卻還不記仇怨只記恩,甘心放下主子身份幫人助人的女子。她不是風雨中的勁松,只是溫柔的弱草,因其過於柔弱,所以才必須被呵護;而那生為勁松的女子,卻永遠注定要被捨棄、被犧牲,要承擔苦難。
梅文俊莫名地淒涼一笑,安撫般拍拍柳湘兒的肩頭。她是這樣柔弱的女子啊,還記得小時候,他在牆頭樹上亂跳,她在牆下嚇壞了地驚叫;還記得她怯生生地把爹爹從遠方帶來的小玩意兒遞給他;還記得家遭慘變,她了無生趣意圖自盡時的無助。
救護她、安置她、照料她,似乎成了他的責任。於是,她理所當然要以身相許,她也只能緊緊抓住這唯一可以依靠的男子。於是,作為男人,他理所應當不負美人恩,理所應當要愛她、要娶她,在發覺訂下婚事的時候,理所應當為她逃婚……梅文俊搖搖頭,心中冷酷地笑,他真的全是為了她嗎?他對她,真的到了這種地步嗎?他為的,不過是那些竊竊的私語、難聽的流言;不過是不願面對一個驕橫的妻子、不願擔上攀附豪門的名聲;不過是他過於愛惜名聲,不希望自己將來所建下的功業、創下的成績,被人輕輕說一句,他是蘇家的女婿,就給抹殺了。
原來,從頭到尾,他為的都是他自己,卻偏偏把一個苦命的女人拉來做擋箭牌,偽裝出情癡的模樣。讓弱質女流為他擔盡罵名,受盡非難。
他騙盡了一個女人的情,傷盡了另一個女人的心……他忽然抬手,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
柳湘兒驚訝抬頭,見他正要繼續打自己,忙死死抓住他的手,「你怎麼了?」
梅文俊的笑容如泣:「我是這天下最混賬的男人,根本不能保護心愛的女子。」
柳湘兒心慌意亂地連聲道:「別這樣、別這樣,是我不好,一點兒小事就煩你,我保證,我會好好學,學著管好這個家,學著做你的好妻子;我保證,我會慢慢讓別人喜歡我的,你不用為我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