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中) 第十三章
    重熙十六年三月,皇帝抽調各州軍精銳,組建御率禁軍,初建時人數為三萬,因其兵士頭盔皆插紅羽,被稱為「焰翎軍」。

    四月十二,監禮司傳皇帝旨,稱「平城侯魏氏女,溫賢淑德,懿範天成」,禮聘其為妃,但因戰事尚烈,冊妃典禮暫緩。

    四月二十一,京城散侍大夫傅孝生上書,對「皇帝臥病,平城為偽君」的說法提出質疑,要求面君澄清。孟釋青責以「狂悖」之罪,將其公開處以絞刑以震攝群臣,但傅孝生門下弟子三人在施刑當天自刎於老師屍前相殉,慘烈之景震動京師。

    五月初五,平城朝廷宣佈追封傅孝生為大學士相,稱其門生三人為義士,嘉其忠勇,並歷責孟釋青欺君叛逆之罪。

    然而無論朝局是如何的波瀾起伏,菖仙關依然像是一副咬得死緊的鐵齒,牢牢扼制著王師南下的道路。

    春天彷彿稍縱即逝,盛夏在詭譎的政局和膠著的戰局中悄悄到來。

    來來去去的關隘攻防戰已發生不下十次,但王師依然被菖仙關阻於衛嶺之北,沒有任何進展。

    濃厚的挫折感開始在王師內部蔓延,除了皇御直屬的焰翎軍外,幾乎每一州城軍都曾在菖仙關前痛嘗敗績。

    原本就對陽洙自作主張成立禁軍不太高興的魏王,趁機以皇御直屬軍也不能享有特權為由,要求焰翎軍擔任下一次攻城的主力,但立即被陽洙予以拒絕。此舉招致魏王親系的有些將領極大的不滿,認為皇帝處心不公,偏袒自己的嫡部,有壓制魏屬的嫌疑。

    面對來自臣下的壓力,陽洙堅持不為所動,一面要求鄭嶙應霖等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嚴格按照自己的攻城方略訓練焰翎軍,一面又堅決不肯將這支軍隊派出去作戰。

    而橫空出世加入王師的楊晨,在以白衣之身被破格授予軍機巡檢的職位後,只經過了短短的一段適應時間,就很快表現出了極強的鋒芒,不僅對於焰翎軍的訓練和管理提出許多有益的建議,而且全力支持陽洙不放御軍出戰的決定,甚至還曾為此在朝會上與魏王當面爭執,憑著一副伶牙利齒幾乎沒把老王爺氣死。

    雖然到目前為止這些爭執和異議都僅限於軍務,尚未波及到政局,但還是有不少朝臣敏感地發覺到,皇帝、魏王以及太傅這三方人馬並非如當初所表現出的那般毫無嫌隙。

    而疲於在各方之間修補裂痕的應崇優,對這種情形自然越來越感到憂心。

    「小優,你也不用太擔心了,」操練歸來的應霖見著堂弟又在發呆,不禁勸道,「每天這麼多朝務軍務,爭執兩句也是正常的,還沒有到傷和氣的地步呢。」

    「可這才是開始而已,」應崇優歎一口氣,「怎麼就不能各讓一步呢?」

    「老王爺的想法本來就不對,菖仙關難攻不敗,在沒有操練純熟之前,本來就不該輕舉妄動,總不能因為其它軍都敗過,就得讓焰翎軍也去碰一次釘子,徒增傷損他才平衡吧?」應霖哼了一聲,解開汗濕的護腕,拿布巾擦著臉。

    「焰翎軍是你一手操練出來的,你當然護著,」應崇優瞟了他一眼,「可就算占理,也大可以慢慢解勸嘛,老王爺也是因為戰事膠著心裡著急,他每天為國操勞,怎麼能硬梆梆地頂著他說話?」

    應霖不禁失笑道:「我又沒頂他。你那個三師兄也真不是個省油的燈,那副刀子似的口齒,魏王爺只能氣得發怔,半句話也回不出來。最後還是皇上出來打圓場,斥責了他幾句。不過我看得出,其實皇上心裡還是挺高興的。」

    「三師兄是我所知道的最知謀善斷的一個人了,舌頭又靈,嘴裡就像會吐蓮花一樣,」應崇優目光悠悠,笑了笑,「我雖不在場,也可以想像當時他是何等的鐵齒鋼牙……」

    應霖慢吞吞地放下手裡的布巾,深深地看了堂弟一眼,「小優,你……」

    「你又在擔心什麼了?」應崇優轉過頭來笑了笑,「我又不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這麼多年過去了,早就只有普通的師門之情了……我現在只想著怎麼改變目前混亂的局面,看來關鍵還是要盡早攻下菖仙關才行……」

    「說到這個,」應霖在旁邊的椅子上落坐,歪著頭問,「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又要到黃昏呢。」

    「你說什麼?什麼到黃昏?」應崇優有些迷惑。

    「啊?」應霖吃了一驚,「皇上又去菖仙關附近踏看地形了,你居然不知道?」

    應崇優怔了怔,方輕聲道:「我又不是陛下的影子……再說這裡也還有好多的事情要處理呢……」

    「可是以前你們倆都……」應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想了想又道。「這一陣子皇上出門不常帶你啊,倒是楊晨隨時都在聖駕旁邊,挺受寵信的樣子。」

    「他的確是個人才,皇上倚重一點也沒什麼奇怪。」應崇優撥撥額前的頭髮,站起身來,「你休息一下吧,我還有事情要辦,先出去了。」

    「哦。」應霖大概真的累了,沒再多說什麼,回身往長榻上一倒。

    應崇優走出門外,甩了甩頭。雖然明知陽洙身邊忠臣良將越多,就越不會像以前一樣纏著自己,但不知怎麼的,一想起他好幾天沒叫自己一起跟他出門,心頭還是莫名其妙覺得有些寂寞,自己勉強壓抑住了,快步來到前殿值房。兩個副使正在埋頭整理折本,見上司進來,忙起身見禮。

    「兩位辛苦了。」應崇優抬手還了禮,坐下檢查已整理好的文書節略,又命副使把比較重要的州府奏本先搬了過來,一份份細看,不知不覺間,已埋首文牘近兩個多時辰,覺得頸疼腰酸,剛舒展了一下身子,突然想起林州軍與維州軍因為軍糧陳舊問題所引發的糾紛還未分解開,忙站起身,將案上剩下的折本收拾了抱在懷裡,吩咐了手下幾句,便急匆匆向軍政院趕去。

    剛過了圓月拱門,轉過一座假山,迎面就走來七、八個人,當先一個竟是陽洙,一身明黃色的箭衣,英氣勃勃,大概是才回來,臉上的皮膚還是紅紅的,顯然是被陽光暴曬過很長時間。

    「臣參見陛下。」應崇優忙躬身行禮。

    「免了免了,」陽洙伸手攙住,將他懷裡抱著的大包拎了出來,「你抱的這是什麼沉甸甸的?」

    「沒有整理完的折子,想帶回去晚上看……皇上曾經准許微臣可以將這本帶出值房的……」

    「朕又沒問你這個,你是樞密士嘛,愛帶到哪兒去看都行。」陽洙將包裹轉手就遞到了旁邊隨從的懷裡,「朕只是奇怪你怎麼還有這麼多折子要整理,不是新加了兩個樞密副史嗎?他們都幹什麼去了?怠忽職守嗎?怎麼讓你一個人這麼累……」

    「不是的,」應崇優趕緊道,「這幾份東西比較要緊,所以臣想自己來整理……」

    「你總是這樣愛操心,」陽洙不高興地責怪道,「朕派副史給你,就是為了你能輕鬆一下。自到平城後你人瘦了好多,朕也是聽楊卿說了才知道你身體不好,本想讓你少出門多休息,可你待在屋內也這樣忙來忙去,怎麼不聽人勸呢?」

    應崇優微微一怔,側目看了楊晨一眼。

    「應師弟勿怪,」楊晨滿面堆笑地上前道,「我只是跟陛下說,你剛上浮山時體弱多病,後來練了師門心法才好一些,但總歸還是不要太操勞的好。所以……」

    「多謝師兄費心了。」應崇優淡淡道,「我自己知道分寸。」

    楊晨笑了笑,袖手而立,也不多言。

    「崇優,都快傍晚了,你還來軍政院做什麼?」陽洙問道。

    「哦,是林、維兩州軍軍糧調濟的事情……」

    「這個你不用操心了,」陽洙立即道,「朕今天上午已經訓斥過那兩個州君了,如今戰局未明,國難未平,爭什麼新糧陳糧,還有老百姓連糠都吃不上呢。那兩人一例降職,帶罪領軍,觀其後效再說。」

    應崇優有些吃驚,「陛下,道理雖然是這樣,但如此處置會不會倉促了一些?」

    「應師弟多慮了,」楊晨笑著插言,「陛下是一國之君,處置州府大員要的就是這樣的雷霆氣勢,不如此何以立威權?兩個州君之罪是降詔明示了的,不怕人心不服,也算是給其他州府一個警示,如果不是心向朝廷,只念著一州一府的私利,陛下是絕不會輕饒的。」

    「朕會把握好分寸的,你別擔心。」陽洙拍拍應崇優的手臂,「又不是人人都像你這般明事理,朕不好好錘打一下怎麼行?好啦,今晚不許你再整理折本了,走,一起用膳去吧。」

    「陛下,這樣不太妥當……」

    「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的,好像很久沒一起吃飯了,今兒朕親自射了一隻野雁,正要與眾卿分享呢。茳冕院的荷亭爽亮,晚膳就擺在那兒好了。」陽洙似乎心情不錯,滿面都是明亮的笑容。

    應崇優配合著也笑了一下,心頭卻掠過一抹自嘲的苦澀。

    原來是這樣,皇帝與臣同樂,自己只不過是受邀的眾位臣工中的一個而已,居然還想著要避嫌,實在是自己抬舉自己啊……

    「你累了嗎?」陽洙見應崇優有些走神,抬手撫著他的肩問道。

    「看了一天的折子,有些困了,」應崇優揉了揉左側太陽穴,低聲道,「陛下今晚的盛會,請恕微臣……」

    「你真不想來就算了,」陽洙抿緊嘴角,將失望的表情藏在眼底,「早點休息吧。」

    「是,微臣告退。」應崇優退後一步,恭恭敬敬行了禮,轉身離開。

    可是出了軍政院的大門後,應崇優才想起沒看完的折本已被陽洙拿走,再回值房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了,不由在一棵古槐蔭下呆呆地站了好久,才慢慢一步步挪回自己的小院。其實今天並不比往常做的事更多,但不知為何卻覺得異常疲累,對侍從送上的晚飯毫無胃口,只略喝了幾口湯,就命人撤了碗筷,自己洗漱過後,早早就睡下了。夏季日長,外面還是餘輝未逝,十分明亮,侍從退下時細心地放下了所有窗戶的竹簾,盡量使光線變得昏暗,但應崇優靜靜閉目躺了好久,直到夜影已至,還是未能順利入睡,反而覺得口中焦渴,便起身喝了半盅涼茶,命人掌燈上來,隨手取過一本書翻過幾頁,又將菖仙關的地圖鋪開,對著呆坐了近一個時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不知不覺間已是初更時分,仍是睡意尚無。推開屋門,緩緩走出小院,踏著一地散碎月光,信步閒走,時時抬起頭,看看茳冕院的方向。在那裡,君臣同歡的熱鬧應該還沒結束吧?這種場合多半不會邀請穩重嚴肅的老臣,而年輕人只要沒有長輩在場,很快就會興致過於高昂,應崇優有些後悔傍晚離開時,居然忘了叮囑陽洙不要多喝酒。此時白日的炎熱還未完全褪去,夜風中尚帶有暑氣。年輕的帝師在假山的陰影處坐下,似乎想聽聽空氣中可有那歡宴的聲音傳來。山石凹凸不平的表面觸手依然溫熱,硬硬地貼著肌膚,坐起來很不舒服,但不知怎麼的,應崇優突然有些睏倦,倚靠在石面上,一動也不想動。夏天是草蟲們的盛日,一入夜,各類嗚叫更是彼伏此起,十分清晰,人的呼吸隱入這一片天籟之音中,當是很難察覺。所以在十幾步開外出現的兩個人,都沒有發覺到應崇優的存在。

    那兩人一個從茳冕院出來,另一個來自相反方向。從一開始應崇優就看到了他們的影子,但以為是巡夜的侍衛,沒有在意,直到他們碰頭說起話來,才讓他微微有些吃驚。「少侯爺,東西都備好了,萬無一失,您放心吧。」

    「好,此事要做得機密,一旦被人發現,我可是不認的。」

    「明白。您看什麼時候……」

    「你確認那裡基本上沒有人去?」

    「當然,戚字坡是荒嶺,打柴的人都不愛去。」

    「好,明早卯時,我們就在那裡碰面。」

    「是。」

    一段簡短的對話後,兩人立即分手,各自循原路回去。

    應崇優皺著眉頭,慢慢從陰影處走了出來,心頭疑雲重重。

    兩個人中,平城少侯魏聿平的聲音是絕不會聽錯的,只是身為王爺世子的他,為什麼會在參加皇帝御宴的過程中,偷偷溜出來與人這麼詭秘的見面呢?

    「你要是知道他們在密謀什麼,一定會嚇一跳的……」一個聲音突然從耳邊響起,應崇優陡然一驚,腳下一個踉蹌,被人伸手扶住。

    「你愛走神的毛病還是沒改,要是警覺心足夠,怎麼會聽不到我過來的腳步聲?」楊晨扶他在假山石上坐下,責怪道。「宴會散了?」應崇優抬頭問道。

    「差不多了。」

    「陛下沒喝醉吧?」

    楊晨瞟他一眼,微有酸意地道:「有的是人照顧他,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聽你剛才的意思,你知道魏少侯在籌畫什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光我知道,陛下也知道。」

    應崇優漸漸感覺出這不是一件小事,眉頭立即皺了起來,「到底是什麼事?」

    楊晨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低聲道:「魏聿平想出了一條破城之計,想要得到奪關首功。」

    應崇優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楊晨,迫問之意甚濃。

    「菖仙關的地勢低於平城,其水脈承接魏地,城中飲水所用井渠,皆得源於太河。如果在風鄭山太河左支流處放置病死畜類鼠蟻,則菖仙全城必發疫症,軍士聚居之處更是難以倖免。這樣一來,只須等待時日,檄寧軍自無戰力,破城便要輕易得多……

    應崇優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覺得手足冰涼,「那菖仙城內數萬百姓,豈不也是玉石皆焚?」

    「你以為魏少侯在乎這個?」

    「他們剛才說明天就要行動了!如果陛下知道,為什麼不早些阻止?難道他……不可能,陛下看重百姓之心我是清楚的,他不會容忍如此狠辣的破關之計!」

    「這是當然的。」楊晨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說你太柔善了,以至於看不出皇上的深意。要阻止魏少侯很簡單,不過召來訓斥一頓,嚴辭禁令便罷了,那時他罪行未彰,還能懲罰他不成?但換一個方法,讓他暗中行事,把一切都佈置好了,在明天最後一步時派人將他拿下,當眾告上朝堂,人證物證俱在,皇上再作出震怒之情,扣一個輕慢人命之罪。這本來就是上不得檯面的毒計,皇上要嚴加懲處,誰敢為他辯護?到時免不了魏王爺親自求情,再順水推舟地放了。緊接著就是軍務會議,濟州侯上次就已倒戈,元武侯年邁,青益侯唯魏王馬首是瞻,而魏王爺愛子剛獲特赦,在聖上面前氣勢自然衰微。陛下如今有禁軍在握,各州軍又是敗績纍纍,恐怕這第五次的軍務討論,陛下是不會再輸了。」

    應崇優是冰雪聰明之人,只是一向不擅長構陷之事,所以沒有反應過來,聽楊晨這一說,立即明白他所言非虛。呆呆地怔了半晌,臉色有些沉鬱,什麼話也不說,立起身便向自己所居的小院走去。

    「小優,」楊晨抓住他的胳賻,將他拉了回來,厲聲道。「我知道你不忍心看著魏少侯就這樣把罪名坐實,也許陛下也知道你不忍心,所以他才瞞著你。但你必須想清楚,魏聿平既生此汁,心田又怎會純良?你搶先去阻止他,他不僅不會領情,還會覺得是你阻礙了他的大功,反而心生怨念。從另一方面來講,陛下的計劃被你打亂,雖然不一定會導致不堪的結果,但他心裡總之是不舒服的。你又何苦兩面都不討好呢?」

    應崇優咬了咬牙,低頭不語。

    「小優!」楊晨用兩手捧起他的臉,用力搖了搖,「你別插手,聽見沒有?」

    「你不要再說了……」應崇優揮開他的手,語音含糊地道,「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天真……我明天只是去看一看,確保那個毒計不會被真的實施就行了……其他的,我不會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你放心好了……」

    「那……」楊晨猶豫了一下,「我陪你一起去吧?」

    「隨便你。」應崇優掉頭快步走著,明明夜風舒爽,胸口卻忍不住湧起一陣陣的焦灼感。

    也許遲早免不了要改變吧,但還是希望他不要那麼快,那麼快就變成了一個自己不再熟悉的鐵腕的男人。

    菖仙關只是邁向廣闊天地的第一步,也許未來還將遇到各種各樣難以克服的艱險,怎麼能夠在這一開始,就學會了「不擇手段」四個字?

    「我到了,你回去吧。」應崇優在小院門前停下腳步,對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後的楊晨道。

    「明天一早,我來接你。」楊晨柔聲道,「這種事情以後會越來越多,「你既然已身陷其中,就不要想得太深了,好好休息,嗯?」

    「嗯。」

    「那我走了。」楊晨抬起左手,在他側頰處輕輕觸碰了一下,退行數步,方緩緩轉過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應崇優覺得身子有些沉重,靠著院中的楊柳枝幹又靜靜地站了半刻,才慢慢走進院子,踏上台階。

    此時月色正亮,室內還留有一燈如豆。待從們不見蹤影,也許是因為夜深疲累。都已安睡去了。應崇優一向不喜歡被人服侍,故而也沒有叫人,自己推門而進後,順手將門扇合攏,估摸著大約的位置,便向床前走去。

    只有兩步,他的呼吸突然凝住,「是誰?」

    「哼,」隨著一聲鼻音,一雙手突然在背後出現,纏繞上腰際,緊接著一具溫熱的身體貼了過來,靠在身上。

    應崇優僵硬的腰身慢慢放軟,低聲道:「陛下?」

    「師兄弟感情挺好嘛,還送你到院門口呢,」陽洙不高興地道,「你不是說不舒服,連朕的夜宴都不參加,怎麼有精神出去散步?害得朕專門過來看你,反而撲了個空。」

    「略走動了幾步,就好多了。」應崇優用手掌壓住胸口,平穩了一下心跳,等眼晴已習慣了昏黃的光線後。才轉過頭去:「這麼晚了,也沒想到陛下會過來。」

    「不晚,還不到三更呢.」陽洙拉應崇優一起在床邊坐下,「不看你一眼,朕不安心,所以就偷偷從寢宮跑出來了,侍衛們都沒發現……」

    「侍衛們沒跟著!?」應崇優嚇了一跳,立即跳起身,到窗前向外張望了一回。

    陽洙靠在床邊,一臉得意的表情:「朕也算浮山門下啊,輕功心法得你真傳,比你還厲害吧?」

    應崇優瞧著他近來已難得出現的孩子氣的臉,再看看窗外那些藏在隱秘處動也不動的身影,頓時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還以為自己親自挑選出來的皇家侍衛真的就那麼沒用呢,原來也只是配合任性的小皇帝玩玩捉迷藏而已。

    「陛下……」

    「好啦好啦,你放心,朕不會經常這個樣子的。聽楊晨說你以前生了病從不自己主動說,所以朕才想暗中來看看。」

    「臣只是小時候身體不太好而已,經過師叔幾年的調理早就大愈了,我們相處那麼久,您看臣生過幾次病?」

    陽洙笑了笑,黑暗中越發顯得眼睛明亮有神,「你過來坐嘛。咱們說說話,好久沒有這樣私下聊天了,這一陣子都不太有時間跟你單獨相處。」

    應崇優輕輕搖搖頭,走回床邊坐下,輕聲道:「陛下整日為菖仙關之戰奔忙煩憂,臣無法與君分憂,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當然不想過多地打擾到您。」

    陽洙定定地看著他,語氣有些不快:「咱們私底下說話,你非要這樣冷冰冰的如同朝堂應對嗎?』』

    應崇優微微垂著頭,仍是溫言道:「明日又有軍務會議,陛下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陽洙負手仰天,冷冷地哼了一聲:「菖仙關算什麼,朕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將它踩在腳下了。」

    應崇優聽他這樣說,想起他故意放縱魏聿平的事,忍不住語有深意地道:「臣一直相信,菖仙關是擋不住陛下的腳步的,但臣也相信,以陛下的聰慧,一定會明白什麼樣的勝利,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勝。」

    陽洙不知是留意到了他的弦外之音,還是想起了別的什麼,眼珠轉了轉,神情又突轉沮喪,雙肩一垮,方纔的霸烈之氣頓消,腦袋也隨之垂了下來。

    「又怎麼了?」應崇優一怔,立即俯身過來,將一隻手放在他肩上。

    「崇優……」陽洙就勢向前一撲,靠進了他的懷裡,「雖然朕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但其實心裡,還是有一些害怕……」

    「你怕什麼?」

    「我怕明天說服不了那些府侯們,不能順利改制王師,我還怕現在的戰策也攻不下菖仙關,永遠無法踏足嶺南……」陽洙把下巴放在應崇優的肩膀上,聲音發顫,「如果一直輸下去,將來也許沒有一個人會再跟隨我了……」

    「怎麼會?」應崇優柔聲勸著,轉過頭看他。

    昏黃的燭光下,陽洙微垂著頭,咬著下唇,眼瞼下一片陰影,從側面看過去,整個人彷彿失了活力般,有些消沉,也有些孤獨,就如同當年那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茫茫然地看不到一點光明與希望。

    應崇優的手不由自主地環繞住了他的身體,在他的背部溫柔地摩挲著、拍撫著。

    彷彿已是本能,一看到那孩子露出寂寞無助地樣子,就會像條件反射般,忍不住要安慰他,想為他減輕煩憂。

    陽洙抿住已浮上嘴角的一絲笑意,回應地抱住了應崇優的腰,將下巴在他肩上蹭了蹭。

    「陛下到平城後只有半年吧,看看王師的氣象,還有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才前來投奔在你旗下……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如果真的沒人再跟隨我,崇優你會不會繼續留在我身邊?」

    「當然,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不會離開……」

    「我永遠都需要你的!」陽洙一面大聲宣佈,一面鬆開應崇優的腰.雙手仍是搭在他肩上,臉上卻在一瞬間變得笑意盈盈,「我就知道夫子對我的關心沒有變。以後也不許變哦!」

    應崇優呆了呆,一連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漸漸明白過來。

    「陛下……您怎麼可以……」

    「好啦好啦,朕知道不該逗你,可是最近你真是對朕越來越冷淡了,讓人心裡不舒服。」陽洙一歪頭,笑得沒心沒肺的,「不過你也真好騙,其實這次軍務會議,朕一定穩操勝券。在朕階前效力的都是有腦子的人,變這個規矩是利是弊想想就知道,目前朝臣中大多數人都贊同啦,就連敬瑋、尚敬他們,一向是魏王心腹的。這次都堅決支持朕。」

    「陛下,敬、尚二臣雖與魏王關係密切,但卻是忠心於大淵朝的難得良才,陛下切莫因為他們原是平城麾下而心生偏見啊。」

    「怎麼會?」陽洙哈哈一笑,「夫子,你當朕這麼小肚雞腸嗎?魏王是有些事情不太順朕的意,但他的一片忠心朕從未曾懷疑過,他所提的奏議,只要沒有妨礙大局的錯誤,朕是樁樁件件都照準,在朕的心中,他還是這份興國大業中第二重要的臂膀啊。」

    應崇優將頭轉向一邊,沒有說話。

    「你怎麼不問第一重要是誰?」陽洙向前一撲,又是一把將應祟優抱在懷裡,「因為你知道那當然是你對不對?」

    再次被他緊緊摟住,又聽到這樣甜言蜜語的一句話,應崇優不由自主地紅了臉,剛才一直端著的老師架子頓時有些撐不住,勉勉強強地穩住心神,開口叫了一聲:「陛下……」

    「知道知道,又要說朕沒有禮數了,」陽洙嘟了嘟嘴,平時面對臣工時的帝王風範一絲也不見,委委屈屈地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就是這種人,早就被你氣死了。」

    「既然您知道,那就……」

    「那就早些回去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陽洙將話茬兒快速地接了下去,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崇優,你不覺得你對朕越來越不好了嗎?」

    應崇優看了他一眼,心中突然一酸,將視線避開,默然不答。

    陽洙伸了一隻手,輕輕摸了摸他有些溫涼的面頰,慢慢地問道:「崇優,你為什麼不開心!」

    應崇優微微一驚,忙道:「……沒有啊,臣一直……」

    「否認有什麼用呢,你開不開心,難道朕會看不出來?」陽洙收回手,將頭歪了歪,「你在為朕著急嗎?如果攻下了菖仙關,你會不會開心一點?」

    應崇優覺得眼睛有些熱辣辣的,忙深吸一口氣,將頭扭向一邊,「陛下開心,臣自然就開心。」

    「你不想說就算了,」陽洙雙手抱胸看了他一陣,無奈地揮揮手,「你沒生病,朕放心了一些。不吵你休息了,朕回去嚇嚇那些侍衛。」

    應崇優也不挽留,立起身來,陪陽洙出了房門,一直目送那些隱在暗處的侍衛們尾隨著皇帝消失了身影,才返身回到床上,慢慢躺下。但被陽洙這樣一攪鬧,他本應有的睡意早已蕩然無存,明明跟睛已經困澀,頭腦卻異常清晰,思緒飄來飄去一會兒想想這個,一會兒想想那個,塵封久遠的場景與最近發生的事情攪在一起,輪番在腦海裡翻來翻去,讓人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已墜入迷濛夢境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應崇優陡然驚醒,在枕上彈跳而起,看看窗外天色已泛白,自覺額上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不記得自己是夢見了什麼,被嚇成這個樣子。

    「喝口溫茶,靜一靜吧。」伴著溫和的嗓音,一杯微微冒著熱氣的草藥茶遞到唇邊。

    應崇優用手掌壓住起伏的胸口,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喘息,用詢問的目光看了床邊人一眼。

    「我說了早上過來接你。因為怕你一個人提前走,所以來得又太早了一些。」楊晨微笑著解釋了一句,示意他接住茶碗,柔聲問道:「做惡夢了?」

    「沒有。」應崇優不知怎麼的,有些不想在他面前顯露出虛弱的樣子,並不喝茶,逕自起身穿衣,用冷水洗漱,振作了一下精神。

    楊晨也不多問,笑微微地回到桌旁坐下,招手道:「我帶了些你最愛吃的白蘿糕來,嘗嘗看。」

    應崇優繫好腰帶,整理了髮髻,回頭看一眼,不忍再次拂了他的好意,便坐下撿起一塊咬了一口,卻是綿甜微酸,十分適口,不知不覺竟連吃了兩塊。

    「陛下……知不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楊晨在一旁看著他吃,很隨意地問道。

    應崇優眉尖一挑,有些警覺地瞟了一眼,「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楊晨忙道,「我胡亂問的。這個口味還可以嗎?如果喜歡,我下次多做一些。」

    「這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外面賣的白蘿糕都太甜,我一嘗就知道你不喜歡,所以只好自己做了。」

    應崇優垂下眼簾,端起茶碗喝著,默然不語。

    「再吃一點?」

    「不用了。」應崇優看看牆角的沙漏,立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們上山吧。」

    楊晨本來還想再說什麼,但看看師弟的表情,又嚥了回去。

    「好,上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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