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中) 第十一章
    重熙十六年三月初九,魏王率王師精銳部兩萬攻打菖仙關,檄寧軍副帥廖飛盞以護城河渠為絆,輔以巨石火木,固守城池。王師折損近千人馬,也未能前進一步,敗回平城,導致士氣受挫。

    陽洙在戰前明確表示不同意貿然攻城,但此時卻沒有對這一敗績多加置評,反而親臨兵營巡視,鼓勵兵士。

    而即是衛嶺的咽喉,也是衛嶺利齒的菖仙關,也就這樣成為了天下人注目的焦點。

    菖仙關是依衛嶺山體的天然斷口而築的城池,東西翼靠依高山,只有南北兩面城門,要應付平城王師的進攻,檄寧軍只須守住北門即可,根本不像其他的城池一樣要提防其他的方向,易守難攻。除此以外,菖仙關由於其重要的軍事意義,修建時還進行了特殊的設計,南北兩面城牆,俱分內外雙層,兩層城牆之間距離有近十米,以活動的鐵製踏板相連。一般情況下,守城士兵站在鐵踏板上阻擊敵方對外牆的攻勢,如果抵擋不住,則立即以機關撤掉踏板,退入內牆。這樣,攻城方如果是從牆頭搭雲梯翻越進來的,則根本沒有落足的地方,直接掉下去,如果是撞破了外牆城門湧入的,則會進入內外牆之間的甬道,成為內牆上守兵攻擊的活靶。正因為如此,菖仙關自建成起,便享有「不敗雄關」之名。

    「陛下,您已經在這裡看了一個時辰了,該回去休息了。」

    「知道了,朕再看一會兒。」

    從高處的山坡望下,地勢較低的菖仙關就如同一把利刃,切斷了通往嶺南,通往京城,通往更廣闊天下的路。

    「難道,它真的就是永遠不敗的雄關嗎?」年輕的皇帝喃喃地問著,如同自語一般。

    圍繞在陽洙身邊的幾名大將神色凝重,都不敢回答。只有鄭嶙沉吟了一下,道:「請陛下相信,天下沒有真正不破的雄關,關鍵是要尋找到正確的方法。」

    自那日大殿試劍以來,秦冀瑛一直對鄭嶙很不服氣,常常前去挑戰,對方卻總是置之不理,此時抓住話頭,硬梆梆地道:「你說的倒容易,那正確的方法是什麼啊? 」

    鄭嶙不以為意地看他一眼,靜靜道:「暫時還沒有定論,不過只要清楚敵我兩軍的戰力,熟悉周邊地形,知道需要克服的難點所在,就總能制定出相應的方案。」

    「說來說去,也還是在紙上談兵。」秦冀瑛嘲弄了一句,但因為對方品級比自己高,當著皇帝的面也不敢太囂張,只哼了一聲作罷。

    「如果實在攻不下,是不是該想想其他進攻的路線?」參將姜大明怯聲道。

    「衛嶺東起寒漠,西臨大海,菖仙關是一道繞不過去的障礙。如果不攻下它,王師無法南下,就算是強翻衛嶺成功,也不能順利地運送糧草軍需。何以為戰呢?」應崇優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恐怕還要諸位將軍費些心力,謀劃出破城之計才好。」

    在這一群前來勘察敵城的人中,應崇優是唯一的文官,但他睿敏溫厚,識人善斷,身受皇寵卻又從不恃寵而驕,故而這些武將對他都頗有敬意,聽他這樣說,並沒一個反駁的,場面一時有些沉默。

    陽洙微微瞇了瞇眼睛,隱去眼眸深處閃過的一抹亮光,轉身攀住馬鞍,一躍而上,手中的韁繩一提,將馬頭撥回平城方向,長鞭同時揚起,在空中發出一聲脆響。

    皇帝的坐騎奮蹄開奔,護駕的臣屬們趕緊隨後跟上,應崇優稍稍有些閃神,就發現自己已落在了最後,忙催馬追了過去。

    眾人停留的地方,是一片舒緩的草坡,一直延伸到菖仙關的北城牆下。以前這裡是放養牛羊的牧場,但近幾年民生艱難,附近以牧業為生的人家不是凋敗,就是逃荒,所以一整片的草場久無人蹤畜跡,蔓離的野草散亂地生長著,幾乎已蓋住了被踏實的蜿蜒小路。應崇優出門時因為慣騎的馬兒生病,臨時讓人隨便牽了一匹來,駕馭的本就不熟,倉促間不小心又催得有些急了,坐騎低嘶一聲,前蹄踏出路沿,踩在草叢中,不知怎麼地一打滑,向前一跆,跪跌在地,將不提防的應崇優整個人向前摔了出去。

    異樣的聲響驚動了前面的人,大家一齊回頭,全都嚇了一大跳。陽洙臉色一變,快速撥轉馬頭想衝過來,但路面恰好被跟在後面的臣屬們擋了個嚴實,焦灼之下,翻身從馬上跳了下來,想踩著草面奔過去,誰知腳底一接觸到草葉,就像踩到了冰面上一樣,穩不住身子,砰的一聲摔倒在地,把隨行諸將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攙扶。

    應崇優摔到空中時腰身一扭,消了前傾的力度,所以摔得並不重,眼角瞥見陽洙跌跤,立即奔了過來,急急問道:「傷著沒有?」

    「沒事……」陽洙用手在草葉上摸了一把,有些納悶地問:「這裡怎麼這麼滑?」

    姜大明是本地人,忙答道:「回陛下,這裡的草種比較少見,葉片長.還帶黏膜,走在上面本就極易滑倒,昨夜又下了一點小雨,濕漉漉的,這草見水就像沾了油似的,馬蹄踩不穩,只要踏出了路沿,一定會失蹄,人就更不用說了……」

    「哦,怪不得朕剛才跑起來的時候,就覺得滑溜溜像踩在油板上一樣……」陽洙說到這裡,腦中突然像有一道亮光閃過一般,冒出了一個想法,眼神也隨之定住了。

    「陛下?」鄭嶙見皇帝神情異樣,竟然坐在地上發起呆來,惴惴不安地叫了一聲。

    「沒關係,他在想事情,讓他坐著想一會兒就好了。」應崇優笑著安慰了眾人一句,蹲下身檢查陽洙的手足關節,幸而沒有動到筋骨,只有手肘處有一點點擦傷。

    「崇優,你還記得我們過來的路上,鑿西屏山而出的商渠嗎?」陽洙抬起頭來,眼睛亮閃閃的。

    「當然記得,陛下還問過,那麼堅硬的巨岩石山,是怎麼鑿通的……」話到此處,應崇優的語聲突然一頓,「菖仙關的城牆……好像……」

    「並非青磚燒製,也是巨岩砌就,石質與西屏山一樣!」眾將之中,鄭嶙第一個反應過來,立即興奮地跳起身,從路面上撿些小石子來,圍出雙層城牆的模型,看著細細思忖起來。

    「菖仙關之所以難攻不敗,主要就是憑借它雙層城牆的設計,使我們即便能攻入外牆,也會因為沒有進攻的立足點而無法繼續攻擊內牆,所以要拿下這座難關,這道外牆不能攻,只能拆!」陽洙神情有些興奮,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上狠狠擊打了一下。

    「那麼厚的岩石砌的城牆,怎麼拆啊?」姜大明愣頭愣腦地問道。

    鄭嶙對陽洙之意早已心領神會,主動解釋道:「當地的老農不是說了嗎,開鑿商渠的方法,就是先用烈火將岩石燒得滾燙,再澆以冰水急遽降濕,屆時石質會變得十分脆弱,極易被擊碎。陛下的意思,便是使用與開鑿商渠同樣的方法,火燒後澆冰水降溫,趁著石質變脆,再以擂木巨石撞擊。那麼一座巍巍西屏山都能被鑿開,何況區區一道城牆呢。」

    「可是西屏山是死的,城牆上有守兵耶!檄寧軍會眼睜睜看著我們把一堆堆木柴運到城牆根兒邊上去燒嗎?」秦冀瑛本來就是一個小鞭炮般急火性子,加上他這句話又是衝著鄭嶙說的,語氣更加不好聽,一時竟然忘了這個建議是由皇帝最先提出來的。

    鄭嶙皺了皺眉,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陽洙的臉色。

    「所以今天朕這一跤,摔得實在是值得。」陽洙好像因為心情大好,沒有注意到秦冀瑛的魯莽不敬,「過商渠時,朕就動過這個念頭,的確是因為木柴與水的運送問題無法解決,所以沒有說出來,不過現在嘛……」他抬起頭,遊目向山坡下看去,「從這裡到菖仙關北牆,是一片天然的斜坡,中途沒有任何阻礙,草質又如此滑潤異常,把澆油的木柴捆成卷點燃,從這坡頂上推下去,可以很輕易地滾到北城牆,城上守軍刀槍箭矢如何阻擋?」

    配合著陽洙的話語,應崇優將幾個小石子輕輕彈出,讓它們前滾到鄭嶙剛才堆出的模型牆下。

    「上百捆的油柴在牆角下燒著,我們再用極猛的攻勢拖住城上守軍,讓他們一時間無暇去想辦法滅火,只須燒上兩個時辰,石牆便會被燒得滾燙,這時火勢差不多也小了,再用圓桶裝的冰水從坡上滾下,桶撞在牆上一破,冰水自然濺出,此時城牆底部的石質已極疏鬆,正是發起猛攻的機會,讓士兵們以盾牌護身,輪車抬擂木撞擊,再借一點斜坡之勢,不愁掏不穿菖仙關的北城牆根,諸卿請想,牆根被撞坍一長段,牆面能不垮嗎?拆了這外牆,守軍即使退守內牆,士氣能不受打擊嗎?此時我軍再進攻內牆已無屏障,縱然是採用最普通的雲梯攻城的戰術,也能踩平這座不敗的雄關!」

    陽洙手掌一揮,將堆砌城牆模型的石塊打得四散飛濺,自覺一股豪氣生胸,仰天大笑。

    雖然這只是一個初步的設想,但對於皇帝的敏捷思維與聯想力,諸將都是由衷佩服,一齊跪倒在地,大聲道:「陛下真是天縱英才!」

    陽洙笑瞇瞇地轉頭望向應崇優,滿面得意之色,就彷彿一個孩子剛做完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正在等人誇獎。

    「陛下此計果真絕妙。」應崇優只好也跟著讚歎一句,「不過真正施行起來,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考慮,事先的練兵也要有專門的方案才行。」

    鄭嶙一抱拳,語氣堅定地道:「臣會連夜為陛下擬定練兵方略,以呈御覽。」

    經過近來的品察,陽洙已深知鄭嶙雖然年輕,卻是個難得的帥才,當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當然是逃不掉的,朕有重擔給你!」

    「謝陛下信任!」

    「你們在場的各位,以後都會很辛苦,可有準備?」

    「任憑陛下驅策!」眾人齊聲道。

    陽洙滿意地一笑,這才低頭看看自己肘上的傷口,眨眨眼,伸到應崇優的眼前:「這裡怎麼越來越疼了?」

    最開初應崇優以為他在跟自己撒嬌,握住他的手腕,隨隨便便地又看了一眼,誰知竟赫然發現這麼短的時間內傷口竟已擴大不少,周圍紅腫,有些黃水不斷滲出。

    「啊!」姜大明大叫一聲,「我剛才忘了說,傷口裡滲了這種草汁,如果不趕快洗掉很容易潰爛的。」

    眾人頓時被氣得無力,但又知道他是個蠻勇之人,心眼兒有些遲鈍,與其費力氣罵他,不如趕緊為皇帝陛下療傷才是。

    「到山下西平鎮去好嗎?我也可以順便找點傷藥。」應崇優低頭詢問陽洙,「陛下痛得緊嗎?可以騎馬嗎?」

    「還忍得住。」陽洙逞著強,起身去拉馬韁,扯動了傷口,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行的,會、會越來越痛的……」姜大明結結巴巴地道。

    「那就陛下和我同乘一騎,快點出發。」應崇優立即道。

    「應學士那麼文弱,還是臣來護衛陛下吧。」秦冀瑛自告奮勇地說著,搶先去牽一旁的馬匹,誰知動作太急。一個不留神,腳底也是一滑,剎那間便摔了個五體投地,姿勢不雅不說,兩隻掌心還都擦出血來。

    大家都哭笑不得,連陽洙痛成那樣,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秦冀瑛覺得在君前丟臉,頓時羞得滿面通紅,把來扶他的姜大明狠狠推開.

    「好了,快走吧。」應崇優比較厚道,笑意一直抿在嘴角,回身將陽洙扶上馬,自己也翻身坐在他後面,轉頭對鄭嶙道,「鄭將軍,麻煩你照顧一下秦將軍,隨後再趕來吧。」說著縱馬先行。

    「我才不要他照顧!」秦冀瑛在後面氣呼呼地吼了一句,爬起身形容狼狽地走到自己的馬前,正準備認蹬上馬,卻率不及防地被人拎著腰帶拖了下來。

    「我說秦將軍,陛下已經走遠,你再這麼鬧下去就追不上了!」鄭嶙板著臉按住秦冀瑛的拳打腳踢,「是你自己跌倒的,發什麼脾氣?快跟我上馬!」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品級高一點了不起啊?你打敗過我一次了不起啊?有本事就接受我的挑戰,咱們再比一場,」

    鄭嶙對這位爭強好勝的同僚有些頭疼,歎口氣道,「如果有時間,就隨便你吧。」然後一把將人提上了馬,雙腿一夾馬腹,向山下追趕過去。

    西平鎮是個人口不過二百戶的小鎮,房屋破敗,民生凋蔽,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茶鋪,用熱水給兩個傷者清洗傷口。

    「鎮上的藥鋪在哪裡?」鄭嶙找來茶夥計問道。

    「回爺的話,我們這小地方,人窮,生了病就上山挖些草藥吃,哪兒來的藥鋪啊。向西再走五十里的雁來鎮,那裡才有藥鋪呢。」

    應崇優皺著眉頭,無奈地道:「那只好用白布包裹一下,回平城再處理了。」

    鄭嶙答應了一聲,從袖中摸些銅錢出來,給茶鋪會帳。正在這時,街面上馬鈴聲響,一個人戴著斗笠披風,風塵僕僕走進茶鋪,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下。

    「客官稍候,夥計這邊會完帳就過來伺候!」鋪子小,只有一個夥計,在櫃上的老闆趕緊高聲招呼。

    那人「嗯」了一聲,斗笠的竹沿一抬,向鋪子裡掃視了一圈,突然「啊」了一聲,站起來吃驚地叫道:「小優!」

    應崇優剛剛給陽洙包紮完畢,聽到這一聲叫,不由自主地回身看去,只見那人已推開桌子,激動地奔上前來,如果不是在最後關頭克制了一下,幾乎要張臂擁抱住他。

    「……三師兄?」應崇優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能呆呆地看著他,不知自己是何等樣的表情。

    五……六……七……算來有七年了,在他說完「對不起」三個字決然下山去後七年間,再也沒有見過面,沒有通過任何音訊,淡漠得就彷彿從未曾相識過,以至於今天突然相逢,感覺有些怪怪的。

    「小優……居然真的是你,你看起來……變了很多,不過變得更加……」那人的笑容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懷念,伸出手來,又有些不敢觸到他的衣衫。

    應崇優淡淡地笑了笑,心中五味雜陳。從十七歲到二十四歲,正是一個人變化最為劇烈的七年,怎麼可能再像當時的青澀少年,睜著一清到底的眼睛,向他展露最純淨的笑容。

    「崇優啊,這位是誰?」陽洙狐疑地問道。

    「呃,是我三師兄楊晨。」應崇優答了一聲,又轉過頭來,「你怎麼會到嶺北來?」

    「我是受令尊大人的推薦,到平城拜見皇帝陛下的。」楊晨的表情也有些若有所思,「既然你也在這裡,那是不是……可我又沒聽太傅大人提過你也參加了勤王之舉啊……」

    「我是在陛下出宮後護駕過來的。」因為瞭解楊家世代官宦的背景,應崇優並不奇怪楊晨也會來到平城,他所疑惑的只是:「你剛才說,是家父推薦你來的?」

    「承蒙太傅大人青睞,委以重任。這兩年一直在孟釋青的幕下策應,沈大將軍出事後,太傅擔心我會曝露身份,所以讓我盡快到平城來。」

    「難道你就是……那個鏡由先生?」應崇優吃了一驚。

    「是,鏡由是我的表字,在孟氏幕下時,我用的名字是楊辰,取掉了頭上的『日』字,算是隱在黑暗中的意思吧。」

    他說的雖然輕描淡寫,但在座諸人都知道隱名在孟釋青手下擔當幕僚是何等凶險的一件事,不由都露出驚佩的表情。

    「你走的時候,帝都局勢如何?」

    楊晨明白應崇優的意思,歎口氣道:「其實我在沈大將軍剛剛被俘時就離開京城了,只是路上盤查嚴緊耽擱了一段時間的行程,所以這麼晚才到這裡。太傅現在的情況……也就不太清楚了。」

    應崇優「嗯」了一聲,面色有些黯然。

    「對了,小優,這幾位都是平城的人嗎?好像有兩個朋友受了傷,不要緊吧?」

    在茶鋪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應祟優也不好給他介紹,含含糊糊地道:「既然都要到平城去,就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們倆的傷口也要盡早上藥才行……」

    「還沒敷藥?我隨身倒帶了幾種,先讓我看看吧。」楊晨將身上的披風解下順手一拋,露出悅目的身段來,雖是滿面風塵之色,卻掩不住俊美的容貌和飄逸的神采,連陽洙都不由暗讚一聲好人物。

    「你帶著白玉生肌膏嗎?」應崇優問道。

    「有一瓶……」這時楊晨已經握住了離他最近的陽洙的手臂,將包紮好的布巾又拆開仔細診看了一下,「你說的沒錯,用白玉膏搽搽就沒事了。」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瓷瓶來,撥開塞子,朝陽洙的傷口上倒了一些,再將瓶子遞給應崇優。

    因為楊晨在照顧陽洙,應崇優接了藥瓶,自然而然就走到秦冀瑛的身邊,蹲在他膝前,命他把掌心攤開,然後輕輕塗抹藥膏,一邊塗一邊還習慣性地用嘴輕輕吹著氣,柔聲道:「馬上就好了,不痛啊……」

    秦冀瑛只覺得傷口處被熱氣吹拂,酥酥麻麻的十分舒服,再看一眼應崇優微微低垂著的白皙臉龐,突然之間心一跳,臉就紅了,幸好他膚色本深,不仔細看倒也看不出來。

    「崇優!」陽洙瞪著這邊,臉色有些難看,「你過來給我包傷口。」

    「三師兄醫術比我好啊,讓他處理吧。」應崇優沒注意到陽洙的情緒,自顧著低頭給秦冀瑛認真地包紮好,這才拍拍手站起身,結果回頭一看,嚇了一跳。

    「怎麼還沒包起來?雖然傷口不深,但也不能就這樣晾著啊。」

    「他不讓我碰,」楊晨笑道,「你這位朋友好像只相信熟人?」

    應崇優不知道陽洙為什麼突然任性起來,無奈地搖搖頭,只好自己過去。輕輕捧起他的手肘,吹了兩口氣,哄道:「好,那就我來包吧,馬上就包好,不痛的……」

    「你還是這個老習慣,照顧病患時總這麼溫柔。」楊晨在一旁看著,笑容有些傷感,「就算再痛的傷,聽你在耳邊這麼一說,也要減輕幾分。」

    應崇優胸口微微發悶,一扭頭,當做沒有聽見,拉陽洙起身,鄭嶙早將馬匹牽了過來。

    與下山時一樣,陽洙跟應崇優同乘一騎,四位隨行的侍從護衛在四周,楊晨也跳上了自己的坐騎,只有秦冀瑛,看看自己被包得嚴實的雙掌,跑到姜大明身邊道:「姜參將,我跟你一起騎吧?」

    「我還要照管你們空出來的這兩匹馬呢。」姜大明愣愣地道,「你不是跟鄭將軍一起的嗎?」

    「我才不跟他……」秦冀瑛的話還沒說完,鄭嶙已走了過來,「姜參將,馬匹我來照管,你帶秦將軍一起走吧。」

    「喔。」姜大明心眼兒單純,倒也沒覺得異樣,將幾條韁繩一丟,便過來扶秦冀瑛上馬。

    「鄭嶙真是有氣度,」冷眼看了一陣兒的陽洙低聲道,「秦冀瑛那麼明顯的敵意,他倒一點兒都不放在心上,果然有大將之風。」

    「不過秦將軍倒也沒有惡意,只是太好勝了,那晚比劍雖無勝敗,但誰都知道他落了下風,後來屢次去找鄭嶙想再比試一次,都被以『軍中不得私鬥』為由拒絕了,所以才總找麻煩。」應崇優突然想起他剛才跌倒的樣子,不由地唇角向上一挑,「他這個不服輸的個性,倒跟我七師弟挺像的,覺得好可愛。」

    「可愛嗎?」陽洙斜著眼睛瞟他一眼,「怪不得你剛才丟下我去給他療傷,原來是覺得他可愛啊。」

    應崇優聽他酸意十足的抱怨,忍不住一笑,哄道:「當然是陛下更可愛,不過因為三師兄醫術好些,所以我才沒過來的。」

    陽洙轉頭看了看策馬跟隨在數丈外的楊晨,「太傅誇成一朵花兒似的鏡由先生就是他啊,怎麼看起來像個繡花枕頭?」

    「三師兄雖然面相俊美了些,卻是有真才實學的,而且楊家世代都忠心於朝廷,陛下怎麼能這樣說話?」

    「我私底下跟你才這樣說的,又教訓我,」陽洙咕噥了一句,「你不是說你們浮山門下弟子一個個相處得都跟兄弟一樣親密嗎?怎麼我看你跟你這三師兄,兩個人的感覺怪怪的,不像是客氣,也不像是親近啊。」

    對於陽洙的敏感,應崇優有些意外,但想想又沒什麼好說的,半晌才勉強解釋道:「我們有七年多沒見面了,難免生疏,也許過一陣子,就會重新親密起來。」

    「用不著,」陽洙一把握住應崇優執轡的手,任性地道,「你只要對我一個人親密就行了。」

    應崇優見他又開始黏人,輕聲勸道:「你是天下之主,對任何人都不能太親密,要有王者至高無上的威嚴才行。」

    陽洙用力扭過身子,盯著應崇優的眼睛,表情認真:「如果當天下之主,就意味著連你都不可以親近的話,我才不要當呢。」

    「陛下這麼說,會讓臣很為難的……」應崇優刻意使用了敬語,想轉變一下這段對話中越來越曖昧的傾向,「天下人的期盼與臣的期盼都是一樣,都希望陛下勵精圖治,中興我大淵江山,為百姓創造福祉,所以像剛才那種話,以後不可以再說了……」

    「又講大道理……」陽洙無奈地歎一口氣,但想想夫子從來就是這種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撇撇嘴,說起另外一件事:「崇優,雖然現在已經有了大概的攻城之策,可是以王師目前的狀況,不重新改制根本無法提高戰力,要趕快想個辦法說服各大諸侯才行。我現在一想起三天後的軍務會議,就覺得那是一場比攻破菖仙關更難打的仗啊。」

    「被一連否決了三次後,陛下還能把改編王師的計劃提上軍務會議討論,這本身就已經是勝利的第一步了。」應崇優面上露出鼓勵的笑容,「就算這次同樣遭到否決也不要緊,臣相信各大府侯最終還是會明白,軍政分離是必須的趨勢,濟州侯不就已經同意在軍務會議上站在陛下這邊了嗎?」

    「但要進一步說服其他幾位老侯爺可真難啊,對他們來說,由府君兼任州軍主帥的規矩是立國時就有的祖宗成法,想要變,就跟要剝他們的皮一樣痛,朕有時候真拿這些老人家沒辦法。」

    「上胡不法先人之法?」應崇優微笑道,「事在人為,臣相信陛下一定能成功。只可惜盼望改制的年輕將領資歷不足,都不能參加軍務會議,只有靠陛下獨力面對了。」

    「如果我成功了,夫子獎勵些什麼?」

    「陛下要什麼呢?」

    「嗯,」陽洙想了想,「朕要你講一整夜你進宮前的事情來聽,不許睡覺。」

    應崇優不禁笑了起來,拍了拍他抱在自己腰間的手:「那有什麼好聽的?」

    「朕就是想知道嘛!」

    「好好好,臣遵旨就是……」

    兩人相視一笑,晚霞的餘輝從西邊斜斜地照過來,將靠在一起的兩個身影拉成長長的一條。

    一直默默跟在側後方的楊晨突然眉睫一動,朝他們凝望過來的目光也隨之變得異常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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