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十六年正月初五。
一道檄文劃破了大淵朝暴風雨前貌似平靜的天空。
魏侯正式宣佈當今天子已移駕平城,降詔昭示孟釋青謀逆、擅權、慢君、驕奢、欺民等十項大罪。
正月初七,皇帝降旨,晉封平城侯魏泰為平城王,拜將起兵,征討孟氏。衛嶺以北共計十三州相呼應,同組勤王之師。
兩天後,孟釋青以朝廷名義下詔,聲稱皇帝尚病臥在宮中,平城之天子乃魏氏扶持的偽君,並以攝政國師身份宣佈平城軍為叛軍,令檄寧軍出發予以征剿。
正月十三,在攻打衛嶺以北唯一一個依附孟氏的州府——渭州時,少年天子親臨戰場,射出攻城第一箭,一時士氣大振,半天就攻破城池。至此,衛嶺北十四州盡數歸入王師轄下。
正月十七,王師兵臨菖仙關下,檄寧軍前師五萬人也同時抵達此關,對峙數日未戰。
正月十九,皇帝降旨,在衛嶺北廢除「恩田令」,禁止土地兼併,免「遼陽賦」等十項雜稅。
直至一月結束,王師與檄寧軍仍未開戰,但衛嶺以南已陸續發生數起呼應王師的暴動。
二月十二,檄寧軍副帥廖飛盞派兩萬人出菖仙關,在慶城與王師一役,折損三千,敗退回關,但王師並未貿然追擊攻城。
孟釋青隨即下令嚴守菖仙關,大有想以衛嶺為屏,劃界而治之意。
從初臨平城時算起,時間只過去了短短兩個月,但陽洙已經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在臣屬面前建立起他的王者威權,而這一切的起點,當然便是那次再成功也不過的初度亮相。
說實話,最初前來擁立陽洙的這一批大臣中,有些是為了報答先皇恩德,有些是不滿孟氏暴政,有些是被應博、魏王這兩位老臣的威望所感召,還有一些,則純粹是為了建功立業;至於完全是衝著這個小皇帝本人來的,那是半個也沒有。
因此,在未曾見過陽洙以前,這些臣屬們對他都沒懷有太高的期望,他們只希望到來的年輕君主最好能夠正常一點兒,沒有在孟氏禁錮的宮廷中,養出一些變態的毛病,可以勉強拉出去見見人就行了。
而在這樣的心理期許下,突然見到一個神采翩然、顧盼雄飛的英姿少年,自然不免令人驚喜過望,額手稱慶。
在魏侯的陪同下,陽洙的龍袍拂過青石雕花的地板,拾級而上,一派瀟灑自如地在大殿正中的九龍椅上緩緩落坐,目光掃視了一遍伏在階下的數十位文武精英,優雅地抬起了一隻手。
「陛下有旨,眾臣免禮平身!」侍立在階前的掌旨內監高聲宣唱,殿內立時響起整齊的謝恩之聲,群臣紛紛起立,開始偷偷打量起高踞龍位之上的年輕皇帝。
「諸臣唱名晉見!」
一聲令下,自魏侯起,每一個殿內之臣按事先定好的順序來到階前跪榻旁,向皇帝下拜唱名,有職份的人報出自己的職位品級,目前暫無職份的便介紹自己的籍貫、出身與資歷,幾十個人輪班晉見完畢後,時間已過去了一個時辰。
陽洙面帶微笑坐在高處,沒有露出半分不耐之色,至少在表面上,他似乎是在非常認真地聽著那些枯燥的姓名和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紹,偶爾點點頭,中途未曾插言。
當最後一個人退回原位,階前跪榻撤下後,皇帝示意魏侯宣佈,正式排宴入坐。
魏侯作為主人,又是位階最高之人,桌案陪坐在陽洙右方下首,而應崇優白衣無職,雖是太傅愛子,也只能遠遠坐在比較靠近殿門的地方。
不過儘管如此,在殿內銀燭高燒的明亮光線下,陽洙還是能夠很清楚地看見夫子含笑的眼睛,每看一次,都覺得更加心神安定。
祝酒三巡後,陽洙端起御案上的酒爵,站起身來。隨時都在注意他行動的群臣立即全體停箸,魏侯更是馬上跟著站了起來,趨前詢問。
「今日也稱得上是群英會了,」陽洙笑著解釋,「朕要親自逐一賜酒,勞煩老侯爺前引。」
皇帝親自下階敬酒,自然是莫大的榮寵,有些從未經歷過這種場合的臣子們已激動得紅了臉,心中都在打算著如何謝恩才能既妥貼又新奇,以便趁機給皇帝留下印象。
接受敬酒的第一位當然便是位於陽洙左方下首的一位也身著侯爵服的老者。魏侯搶前了一步,介紹道:「陛下,這位是……」
「青益侯爺是隨同先皇出征過西獰的老英雄,不知當年先皇親賜的那把刻著御書『力挽千鈞』的鐵臂弓可還在?」
青益侯沒有料到陽洙竟然知道這個,眼眶潮濕地道:「先皇所賜,怎敢輕慢,就供奉在臣所轄青州城的家祠內。」
「日後若有機會,朕一定要去看一看。」陽洙滿面含笑,將手中酒爵一舉,「青益侯,為雄風猶存的鐵臂弓,干了。」
青益侯雙手顫抖地捧起滿滿一杯酒,仰首一飲而盡。
陽洙緩步來到下一桌,卻是位方面闊口,意態粗豪的老人。魏侯在旁道:「這位是……」但話到此處,他卻有意頓了頓。
「元武侯爺真是老當益壯,今年高壽有七十了吧?精神尚是如此之好,認真算起來,元武侯當是朕的祖父輩了?」
「老臣豈敢,」元武侯滿面紅光,拱手道,「陛下少年英姿,在老臣看來,三分像先皇,竟有七分是像先武帝爺的。」
「唉,」陽洙語氣遺憾地道,「可惜朕福薄,從未見過皇祖父的威容,改日有了閒暇,元武侯講些當年武帝爺的事給朕聽好不好?」
「臣、臣遵旨。」一句話投其所好,元武侯頓時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也捧起酒杯大口豪飲。
再下一桌的人相貌要年輕許多,最多只有四十來歲的樣子,長鬚白面,氣度雍容,早已恭立多時,見陽洙移步過來,立即施下禮去。
「濟州侯,」陽洙微微收淡面上的笑容,表情有些憂傷,「朕的青鸞姑姑,一向有勞你的照顧。」
濟州侯想起亡妻,心中頓時一痛,低聲道:「臣未能保住青鸞公主的性命,有愧先皇與陛下。」
「你何出此言呢?當年孟釋青派人來逼迫姑姑構陷寧王之罪,若不是濟州侯你拚死力護,只怕當時就被強帶到帝都去了。雖然她不久就難產而亡,但總算是留下了一個孩兒啊。」
「陛下如此雄姿偉質,將來定能中興我大淵,公主若泉下有知,也一定會十分歡喜的。」濟州侯眸中已閃出點點淚光,「可惜沒有料到陛下這麼快就到了嶺北,否則臣一定會將犬子帶來,參拜陛下的。」
「青鸞姑姑的孩子,一定聰明能幹。下次可別忘了帶來,讓朕也看一看表弟啊。」
濟州侯應諾一聲,將酒杯捧過頭頂,深施一禮,掩袖而飲。
陽洙點了點頭,轉身再降數階,來到大廳平層。
以上的四位諸侯,是嶺北最大的四個州府的藩主,地位尊貴,故而獨立設桌案於二階平台,其餘小州的府君和普通臣屬,以長案圓墩,密密列於大廳之上,皆捧杯靜立,等候著皇帝走到自己面前。
雖然都是第一次見面,但四大府侯威名赫赫,陽洙能記住他們也不奇怪,現在這一片陌生臣子,誰都覺得他不可能一一分辨得清楚,所以魏侯步步相隨,準備在陽洙表現出神情遲疑時,立即出面介紹。
結果……
「林州君,你的屬地盛產寒絹吧?那裡家家戶戶都以蠶桑為主嗎?」
「聽說萊州君之所以會調到到萊州任職,是因為熟悉海事,又擅練水師吧?真是了不起,朕連游泳都不會呢……」
「敬主簿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哪天讓朕看看你七步成詩的風采……」
「哈哈,你就是號稱白袍玉面銀槍,用兵奇詭莫側的鄭嶙啊,剛才你唱名的時候,朕就已經仔細看過你好幾眼了呢!」
「封參事,你是平城的內管家,將來一定也是朕的好內政管家……」
「栗參將,自從朕聽過你帶三百人過幽靈海剿殺一千蠻兵的事之後,就總想當面問問你,難道你心裡真的沒害怕過嗎?」
「喔,秦校尉,這裡你是最年輕的吧?呃……當然,除了朕以外……」
在殿內群臣越來越驚佩的目光中,陽洙流水般優雅自如地穿行於眾人之間,那些只匆匆報過一遍的名字和職位,他居然能和人對應起來,叫得分毫不差,而且還針對不同的人問了不同的問題,使得每一個人都開心地覺得自己已經給皇帝陛下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大殿上的氣氛立即歡欣熱烈起來。
當皇帝終於逐一賜酒完畢回到龍位之後,魏侯命歌女舞姬出殿,獻演助興,但只歌舞了一曲,他就發現陽洙似乎並不喜歡,急忙止住,恭聲問道:「陛下可是嫌這偏遠陋曲,不承聖聽?」
陽洙淺淺笑了笑,道:「平城歌舞自有特色,尤其是後殿卷廉內的揚琴雅樂,更是清韻天成,朕倒沒什麼好挑剔的。」
魏侯聽了,面上頓時露出笑容。林州君立即接著話茬兒道:「陛下有所不知,那撫奏揚琴之人,便是魏侯爺的千金郡主,她的仙姿才韻,可是天下皆知啊。」
「這樣啊,」陽洙雖然冰雪聰明,但對魏侯特意安排郡主獻奏的用意一時還是沒有領會到,只是點頭讚了贊,「果然名不虛傳。」
「不過,陛下看起來,似乎有些無心歌舞?」青益侯在旁問道。
元武侯呵呵笑了一聲:「歌舞雖好,只是國難未平,陛下心懷天下,當然無心欣賞。老臣以為君臣聚會,當是文官吟詩,武將較技,更有趣些。」
此建議一出,殿內許多自恃才高技絕的人,巴不得在皇帝面前出出風頭,頓時一片附和之聲。魏侯本想讓女兒再奏一曲,找個機會駕前引見,可此時這個情勢,也不得不跟著表示贊同。
「好主意,」陽洙撫掌笑道,「今日群英濟濟,朕也正想要看看各位的風采。那就先以詩詠志吧。」
濟州侯拱手道:「請陛下出題.」
「就以今夜盛會為題,絕句律詩,體裁隨意,一炷香為限,到時做不出來便罷,做出來的就一一吟誦,大家評點,你看可好?」
「陛下所言極是。」
身為嶺北四大府侯之一的濟州侯雖博有才名,但當然不會來爭這個風頭,於是起身親自點香,其他三位侯爺到階下巡看,少時一炷香盡,共有十七人完篇,為多表現一點兒自己的才氣,個個寫的都是律詩。
陽洙知道自己在詩詞上頭有限,不過略通而已,所以臣子們一一吟詩的時候,他就看應崇優的臉色。夫子微笑,他就微笑;夫子皺眉,他也皺眉;子合掌而歎,他便擊案而贊。等到眾人吟畢,他雖一例誇讚,沒有特別褒貶,但內行人俱已心服。
文臣們露完臉,武將們早就躍躍欲試。只是這殿堂內空間不足,再加上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個弄不好,容易傷和氣,陽洙想了想,便問魏侯:「朕初來乍到,也不知道誰有什麼絕技,老愛卿代朕安排一下吧。」
魏侯躬身領命,心中明白陽洙的意思,便道,「鄭嶙、秦冀瑛,你二位拆幾招劍法,請陛下指正吧。」
雖然說這種場合誰都想多露露臉,但畢竟同在嶺北,彼此也算瞭解,大家一聽被魏侯點出來的是這兩人,都無話可說,只能羨慕地看著。
陽洙一看階下眾人的表情,便知應召出來行禮的這兩個年輕人一定是身手不凡,技壓群雄,他又一向對武功很感興趣,不由地向前傾了傾身子。
鄭嶙年紀略長些,大約有二十八、九,容色溫和,氣質沉穩,高大勻稱的身材配上炯炯有神的雙眸,顯得凜然有氣勢。而秦冀瑛年齡要小上四、五歲,一看就是個活潑好動的漂亮青年,皮膚已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神情很興奮,一笑,就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這兩人向陽洙叩拜告罪後,相向而立,各自拔劍,眼神都同時一凝。
雖是君前拆招,以劍舞為主,但習武者一旦交手,皆有好勝之心,尤其是秦冀瑛被對手嚴密連綿的劍網一逼,頓時忘了場合,劍勢如龍,犀利凌厲,烈烈劍風向鄭嶙席捲而去,引起周圍一片壓低了的驚歎聲。
相對之下,鄭嶙要凝重得多,面對對手暴風驟雨般的攻勢,他卻如閒庭信步,見招拆招,仿若在陪人家練習一般,從不主動出手。以至於在場面上雖是在對打,看起來卻像是一動一靜的兩個人般,冰火迥然。
男孩子一般都愛習武,陽洙也不例外,可在宮中時耳目太多,應崇優的性子又偏文,不愛陪他練習,因此一看到有高手出現,就心癢難耐,頻頻向夫子投去請求的目光。
一看他的眼神,應崇優就知道他想下去跟人家切磋兩招,立即板起臉搖了搖頭。陽洙無奈之下,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手中拿的筷子不由自主地跟著鄭嶙的劍招而動。
大約一刻鐘,魏侯揚聲叫停,場中兩人收劍分開,鄭嶙微笑著道一聲「承讓」,秦冀瑛卻是不服氣地狠狠哼了一聲。
「兩位將軍真是劍法超群,讓朕大開眼界。」陽洙擊掌而贊,倒真是半點也沒有客氣的成分。
在鄭、秦二人下拜致謝時,元武侯突然問道:「陛下似乎也深諳劍道?」
「呃,略知一二,」陽洙笑了笑,「元武侯如何得知?」
「臣剛才看見陛下筷動,似在分拆鄭將軍的劍招一般,而且招數精妙,非同一般啊。」
「朕在宮中,不過大略涉獵了一些武技,如何能與上陣殺敵的將軍們相比,」陽洙向鄭嶙微微一笑,「鄭將軍劍勢綿長,後勁又充足,彷彿水銀洩地,幾無破綻,朕也分拆不來。」
話雖是謙虛,但簡簡單單的評論卻一語中的,令人大為驚異。
眾所周知,孟釋青從未給皇帝以正常的君主教育,本以為會是個毫無所長的少年,不料今日一見,卻是文武雙全,若不是魏侯早已悄悄讓侍女們驗看了他出生時身體上烙的龍印,和登基時加烙的重熙章印,幾乎要讓人懷疑他究竟是誰。
陽洙掃了四週一眼,已知這些驚詫的老臣們在想什麼,不由仰天大笑,道:「眾卿不必驚奇,孟釋青雖然一手遮天,但上天卻並未離棄我大淵皇族,朕……也是有帝師的……」
「哦?」魏侯脫口問道,「是何人?」
陽洙目光向下一瞟,見應崇優一副著急的樣子,忍不住一笑,道:「那是上天的恩賜,總在朕最艱難的時候出現,他教授朕學習一切應該學習的東西,而且來無影去無蹤,連孟釋青也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他雖是信口開河,但聽在這些深信皇帝乃是上天之子、真龍下界的臣子們耳中,卻別有一番震撼的感覺。就連魏侯這般久歷世事的,也想不出除了神遣帝師以外,還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皇帝為什麼會無師自通,能文能武。
陽洙見群臣敬畏的表情比方才更甚,這才緩緩起身,端起手中的酒爵,大聲道:「朕上得天帝之恩,下得諸卿之助,孟釋青忝竊國家神器,朕誓不輕饒,今日我們君臣風雲際會,正是天和之時,諸卿擁朕之心若誠,請滿飲三杯,以表心意。」
他話音一落,殿中人俱都激動起來,齊聲道:「臣等忠心效忠陛下!」一時聲震樑柱。
三杯過後,陽洙心頭激盪,豪氣一發,擲杯於地,向魏侯做了一個手勢。魏侯領命,立即派人撤下酒案,並率領群臣一齊伏身跪在殿中。
每一個人都知道,接下來要進行的,將是本次夜宴的最後一項內容:由皇帝面對群臣發表第一次天子訓詞。
陽洙身姿筆挺,傲然立於階前。雖然是第一次有那麼多人認真地在聽他講話,但年輕的皇帝卻絲毫也不露怯,自始至終氣勢軒軒。他從先朝盛世開始,講到了孟釋青的罪行、百官的無奈、黎民的疾苦和錦繡國土面臨的危機,然後大力讚揚了在座群臣的忠義與膽略,並簡略表明白己對於未來的設想,鼓勵眾人無懼無畏,合力共舉朝綱,力挽危瀾。
這番訓詞是陽洙與應祟優從京都一路來的過程中反覆討論擬定的,情辭幾經修飾,文彩斐然,再加上陽洙表情真摯,言語懇切,使得聽者無不動容,效果很讓人滿意。
在那一夜的會見最終結束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已經開始相信,他們得到了一個可以重振大淵朝輝煌過去的少年明君。
接下來的幾個月,陽洙依然不斷地帶給這些臣屬們以驚喜。合議軍政大事時,他見識卓越,言辭敏銳;親臨戰場對敵時,他武藝精熟,勇猛無畏,接見來歸依的州府大員時,他收攬人心,恩威並用,面對臣屬進諫建議時,他又是判斷得當,兼聽善納。
雖然有時,他也會偶露少年人的急燥,有時,他也會表現出對某些領域的缺乏經驗,但是這個年輕皇帝學習與進步的速度,永遠快得讓人來不及對他產生怨言。
可以說,應崇優易裝入宮的兩年調教,終於在此時顯示出了它驚人的效果。
在陽洙帝星大耀,威權日盛之時,陪同他同來平城的應崇優卻十分低調。由於他堅決不許陽洙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易裝入宮兩年的經歷,故而在平城無人知道他帝師的身份,同時,他還以自己年輕、威望不足為由,堅持拒絕了陽洙過高的封賞,只是為了方便留在皇帝身邊,才接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樞密學士的職位。
不過儘管如此,稍微有點兒眼力的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對這位一路從京城護駕而來的樞密學士,有著非同常人的信賴和恩寵。
比如他常常在與眾臣議完事後,自然而然就走到了應學士居住的小院,盤桓個一段時間才離開,就好像那個地方才是他的寢宮一般。
為此應崇優花費了一番功夫,想要糾正他這個不合常理的習慣。
「我是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啊,又不是過來玩的,幹嘛又擺出夫子的面孔來了?」面對一臉嚴肅的樞密學士,陽洙把整個身體都攤靠在小院正廳的太師椅上,放鬆得完全沒有形象。
「陛下,雖說現在沒有旁人,你也要注意……」
「好啦,我都累了一天,讓我先喘口氣。」
應崇優搖頭歎息,但一看見他滿臉的疲態,還是忍不住有些心軟,走上前去,施展師門手法,為陽洙按摩筋骨解乏。
「對對對,就是這個地方……再揉揉……真舒服,我覺得還是就這樣跟你在一起好,輕鬆啊!」
「陛下,如今不比當初,您在臣面前還是自稱『朕』比較好。」
「可是我都習慣了……」陽洙看一眼應崇優即將板起來的面孔,無奈地一攤手,「好吧,有人在的時候我一定注意。」
「何必分人前人後那麼麻煩,要改就都改,您也方便啊。」
「可是我覺得,在你面前自稱『朕』,好像有些高高在上,生分了似的。」
應崇優淡淡地一笑,「感情的親疏,在於心,不在於言。陛下對臣的信任,臣對陛下的忠心,是不會隨著一個稱呼的改變而改變的,對不對?」
陽洙晃晃腦袋,苦笑了一下,道:「夫子多會勸人啊,我敢說不對嗎?哦,不,應該是……朕敢說不對嗎?」
「還有,以後陛下有事要找臣商議,請派人來傳召,不要再親自來臣的居所了。」
「我……呃,朕……朕以前想找你,可都是自己去……」
「以前是在宮中,皇上駕臨皇后殿是很正常的事情,可現在我是您的臣子,再這樣做就不太合禮數了。」
「又是禮數……」陽洙翻了翻眼睛,「禮數就那麼看不慣我們兩個親近啊,等朕有空,一定好好收拾收拾這個禮數!」
應崇優看著這個耍性子的少年,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一點點窩心的感覺,不忍再繼續向他說教,改了話題,問道:「陛下今天來,到底有什麼事情跟臣商議?」
聽他這樣一問,陽洙立即收住笑容,「魏王今天單獨求見朕,為方盛說情。」
「方盛縱容部下在渭州城施暴,罪行不是已經坐實了的嗎?」
「罪證確鑿。他和鄭嶙兩個將軍同時率部進渭州,分管東西兩城,人家鄭嶙軍紀嚴明,整個西城井然有序,可他的東城呢?燒殺奸掠的事件發生了不下十起,竟不加絲毫約束!」
「魏王求情的理由是什麼?」
「他說方盛的本意是想對渭州略施薄懲,用於警示其他州府,不得再附逆孟氏,對抗王師,所以情有可原,應當准他戴罪立功。」
應崇優沉吟了一下,深深看了陽洙一眼,輕聲道:「陛下以為呢?」
「哼。」陽洙冷冷道,「原本抵抗王師的,只是府君和官兵而已,可如果像方盛那樣警示下去,恐怕下次王師再攻城時,參與抵抗的就是滿城軍民了!」
「聽起來陛下早已有了決斷。不過既然說要跟臣商議,當然是有遲疑不決的地方了?」
「唉,」陽洙歎一口氣,「朕很清楚方盛絕不該赦,可是我……朕畢竟才來平城不久。有什麼資格誅殺大將呢?」
應崇優沉思著,緩緩點了點頭,道:「的確有這方面的顧慮。方家世代將門,在軍中關係甚廣,陛下初來乍到,威權還是不太夠啊。」
陽洙露出沮喪的表情,將頭向後一揚,抓住應崇優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心緒顯得有些低落。應崇優微微笑了笑,修長的手指移到陽洙太陽穴處輕輕揉動著,低聲道:「可是,所有事情都有開始,此次渭州之戰,您一直位於戰事最激烈之處,身先士卒,半步也未曾後退過,那些血戰出身的將軍們對此都極為感佩。只要陛下繼續努力,那麼假以時日,您就一定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鍛造這支軍隊,使它最終成為真正的天子之師。臣毫不懷疑這樣的一天必將來臨,陛下您呢?」
陽洙在坐椅扶手上用力一擊,道:「夫子都相信,朕自己怎麼會不信?」他回身握緊了應崇優的手,表情已穩定了下來,「什麼事都一帆風順,本來就不可能。既然方家的關係要考慮,魏王的情面又不能不給,那這次朕就忍了。不過方盛雖然可以不死,但杖責降職的處罰不能也免了,還有那些實施暴行的當事者,必須要殺。朕不能讓天下人以為,朕對於此類罪行所持的是姑息容忍的態度!」
「要讓天下人明白陛下的態度,除了罰以外,還可以獎啊。」應崇優挑了挑眉,用淡定的口吻道。
「獎?」陽洙怔了怔,細細一想,頓時恍然大悟,連聲道,「不錯不錯,鄭嶙軍紀嚴明,安撫百姓得力,朕明日就下旨,好好封賞他!」
應崇優笑道:「那臣就先代鄭將軍,多謝陛下隆恩了。」
陽洙也笑了起來,長長吐一口氣,伸了個懶腰,道:「跟你聊過之後,整個人都舒坦了。剛才進門的時候,還有些頭疼呢。」
「陛下近來事務如此繁忙,更要注意飲食與睡眠。既然事情已經商量完了,您也該早些回去歇息,明天還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呢。」
「快二更了,朕今晚就在你這裡睡吧?」陽洙用充滿希翼的眼神看向小院的主人。
「不行!」應崇優幾乎是本能般地立即否決,「茳冕院離這裡又不遠,請陛下移駕回去。」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陽洙不高興地斜了他一眼,「歷代君王到臣下的居處留宿的時候多了,怎麼到朕這兒就不行了?」
因為第二天要舉行天子閱兵典,應崇優擔心讓陽洙怒氣沖沖回去會影響他休息,導致次日精神不好,所以態度不像以前類似情況時那麼堅決,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柔聲哄道:「其實讓陛下在此留宿,本是無礙的。可您也知道,在君王面前得到特別榮寵的人,總是容易招來嫉恨。陛下若真是為臣著想,這些破格的恩寵,還是少賜些為好。」
「誰敢嫉恨你?」陽洙立即豎起了眉毛,「是不是有人……」
「不是不是,」應崇優趕緊道,「現在自然是沒有的。只是古往今來有太多的例子,臣自己有些多心罷了。不過臣的意思,相信陛下也能夠理解吧?」
「你放心,」陽洙盯著應崇優的眼睛,認真地道,「無論以後發生什麼樣的事,只要有朕在,就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你,朕會永遠保護你,讓你安安全全、無憂無虞地留在朕的身邊!」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條珠鏈來,塞進應崇優的手中。「你拿著這個。從今往後,要是你發現誰想害你,就從這鏈子上摘一顆珠子來叫朕殺了他……」
「陛下……」應崇優始料未及,有些哭笑不得地叫了一聲。
「你聽朕說完嘛。以後,只要你拿出這珠子來,朕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到時你叫朕殺誰朕就殺誰,絕不問你為什麼,更不會要你拿出什麼證據來。這串鏈子這麼長,應該夠用了吧!」
「陛下,別這麼孩子氣了,你家夫子是殺人狂嗎?」應崇優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低下頭在珠鏈頂端摘下三顆圓潤的珍珠,珍重地收進懷中,再輕輕將它又重新系回陽洙的腰間,低聲道,「陛下的盛情,臣還真捨不得全然推卻。只是臣不太喜歡殺人的,不如這樣吧,這三顆珠子呢,就算是三條人命,無論這三條人命臣是想殺也好,想救也好,只要到時候臣拿出珠子來,陛下就一定要恩准,好不好?」
陽洙歎一口氣,將應崇優的一隻手合在自己雙掌之間,輕輕地搖了搖,「你呀,就是太溫和了。不過也沒什麼,朕會替你留心的,這次就依你吧。」
應崇優展顏一笑,就勢將陽洙從座椅上拉了起來,一面向門邊引導,一面道:「那就多謝陛下恩典了,不過時候真的不早了,臣可不想在明天看到一個精神欠佳的天子,回去睡吧。」
這次陽洙沒有反抗,順從地向門邊走去,口中道:「朕也想好好睡一覺啊,可這幾天不知怎麼回事,彷彿累過頭了一般,身體明明很睏倦,卻總是無法順利入睡。那麼大的屋子,周圍只有一些伺候的人,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又冷清又寂寞……」說著說著,年輕皇帝的聲音低了下去,表情沉鬱地垂著眼睛,偷偷在眼睫底下觀察自家夫子的神色。
對於陽洙撒嬌的小伎倆,應崇優心知肚明,不過看著他落落寡歡的樣子,心裡還是不免有些心疼,腳步慢慢就緩了下來。陽洙正暗自心喜,突然聽到應崇優道:「那這樣吧,臣陪陛下回寢居,等陛下睡著了再走。」
「啊?」
「走吧。」應崇優不再多說,逕自先到門外,吩咐道,「陛下起駕了,車轎伺候。」
外面有數人應諾,不多時,一輛朱輪黃蓋的龍輦已駛到院前,應崇優親自上前掀開車簾,回頭道:「請陛下上車。」
陽洙沒奈何地坐了上去,剛想回身拉應崇優一把,車簾已放了下來。
「起駕吧。」
「哎,你呢?」陽洙一把撩開車簾,急急問道。
「臣步行隨駕。」
「這麼天寒地凍的,你上來一起坐吧?」
「豈有君臣同車的道理?」應崇優的口氣絕不容商量似的。
「那朕自己回去好了,你不用送……」
「臣已答應陪伴陛下,怎可食言?」應崇優仰臉笑了笑,月光下清韻如雪,看得陽洙不由自主地一呆,怔忡之間,龍輦已動了起來。
因為此時旁邊已有不少侍從護衛在場,陽洙知道再多說會惹得應崇優真的生氣,只好悶悶地坐了回去,時不時從側邊的小窗向外看一陣。
入夜後就開始飄落的小雪已漸漸變得密集,不多時就在隨行車外的應崇優頭頂肩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幸好茳冕院並不遠,不多時就到了,陽洙匆匆進了屋,就命人拿干布巾來給應崇優擦頭,並拉著他到火盆前暖身。
侍女們早就熏好被爐,備了熱水香胰,連珠般捧上來,伺候陽洙洗漱。
「這麼大的雪,你別回去了。皇帝賜臣下留宿,不算太違規矩吧?」
「更大的雪也見過,臣哪有那麼嬌貴。」應崇優擦乾頭髮,微笑著看陽洙洗漱完畢,換上睡衣,這才緩步上前,將他推到床邊,「請陛下安歇吧。等陛下睡著了,臣才能回去休息不是?」
陽洙心知這次又擰不過這位天下最溫和卻又最難擺子的夫子,只好乖乖地躺下,蓋上被子,嘴裡嘀咕道:「反正你最厲害,朕不過隨口抱怨兩句,你就冒著風雪來來去去,還一定要守著朕睡著……存心就是要讓朕以後再也不敢了!」
「您別多心,」應崇優在床沿邊坐下,將有些發涼的手指壓在陽洙額前,輕聲笑道,「臣陪您回來,只是想讓您好好睡一覺。您要是真覺得過意不去,就閉上眼睛,調理氣息,安安穩穩睡一夜,明天讓臣看見一個精神百倍、威風凜凜的皇帝陛下,好不好?」
陽洙深深地看他一眼,嘴角向上微微一彎,道:「你呀,每次問朕『好不好』的時候,其實根本就已經沒有說『不好』的餘地了……朕當然只能說,好,怎麼會不好呢?」
應崇優不禁笑出聲來,搖搖頭,輕柔地用手掌將陽洙的眼睛蓋住,再慢慢拿開。滿意地看到他已聽話地閉上了眼皮,這才替他掖了掖被角,有節奏地拍撫著錦被下的身體。
陽洙很久沒有被應崇優如此溫柔地拍哄著睡覺,心裡頓時暖融融的,感覺十分舒服,不知不覺間睡意便湧了上來,鼻息漸斬低緩。
在墜入夢鄉前的恍惚中,他伸出手來,抓住了那角拂在床邊的衣袖。
片刻後,應崇優停下拍撫的動作,凝望著那張刻骨般熟悉的臉。
睡去的少年容顏,宛然與初相見時沒有多大的差別,一點兒也看不出這兩年來磨礪而出的逼人鋒芒,彷彿仍是那個依戀著他的孩子,因為他在身邊,所以口角含笑,睡得那般安穩。
不過這種依戀應該不會再持續太久了吧,等他身邊可依靠的朝臣越來越多時,自己這個隱身的帝師就可以慢慢地步步後退,漸漸退到越來越遠的地方,等到了即使看不到自己他也不會想起的時候,便能功成身退。
遠方的更鼓遙遙響起,年輕的樞密學士低下頭,微微地對自己笑了笑,靈巧地掰開那習慣性地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抽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