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北朝南的白府是座雄峻華瑰的五進院落。
進了府祗大門,入眼便是三十丈見方極其開闊的前庭,地面滿鋪水痕白石,往裡依次是兩側設有寬敞門房的前屋,客廳,中堂,後堂和膳廳,每進庭院皆以上等青磚琉瓦構建,青石柱礎,台明挑簷,懸山斗拱,五脊六獸,精雕細刻門欞窗邊。
華貴且修飾精緻的客廳是迎客之所,兩旁有闊落的偏廳、書房和致寶齋,中堂兩側設有畫室、琴室和茶室,後堂則有專門招待女眷用的花廳,其餘管事房,庫房,齋堂,武院,傭僕居所等不一而足,比屋鱗次地分佈在主宅群的東西兩廂。
出了後堂,約兩百步遠巍峨氣派的畫簷雕廊盡處,是甲第星羅的寢居群落,東側疏月庭、西廂飲綠居、東北聽風院和西北的浣珠閣,雅致庭院各獨成一格,從四個方位環擁著正中白世非居住的景園第一樓。
經過寢居院落再往裡去,便是疊石參次、花木扶蔬的白氏林苑和秋水無際湖,於後山上僻靜幽清處建有白府祠堂。的63
入府未幾,尚墜已迅速熟悉了周圍環境。
成親後的第三日朝早,晏迎眉帶著她出了疏月庭,在白世非的陪同下回娘家拜門,在晏府吃過酒,閒話半日,按俗禮慣例,晏家包好綵緞油蜜蒸餅等物件,又請一隊鼓樂伎工,吹吹打打將他們送回來。
進入前屋時邵印迎了出來,「公子,莊中衛郎已來了多時。」
白世非笑形於色,「他人在哪?」
「正在偏廳裡用茶。」
白世非轉而對晏迎眉道,「夫人且隨我來,我給你介紹一位知交。」
眼角餘光不露痕跡地收入晏迎眉與尚墜兩人的神色,前者乍然聞訊之下是喜出望外,當時便展了愁眉,後者則是臉容剎時一白,手指下意識輕攥束腰的緞帶,似微微驚疑和不安。
他心裡暗暗覺得好玩,這小丫頭還真有意思。
一行三人踏進偏廳,裡面正背著手觀賞牆上山鷓荊雀圖的男人回過頭來,如熠似炬的目光視周邊如無物,直直落在白世非身後晏迎眉的臉上。
晏迎眉只覺腳下一浮,尚墜飛快輕輕扶了扶她。
已無外人在場,白世非一把捉過尚墜的另一隻手腕,在她圓張小嘴無法反應的驚駭中把她扯到自己身邊,笑道,「小美人,我們到隔壁去,我有件好東西要送與你。」說罷將她強行拖出門外。
尚墜即急又羞,微使暗力,卻怎也掙不開白世非的手,直被他拖進隔壁書房,一直走到書案旁邊,他在側首時見到她臉上羞憤之色,沒多少歉意地朝她嘿嘿一笑,倒也收起了逗弄的念頭,鬆開她,拿起案桌上的笛子遞過去。
眼底綠意幽幽,那羌管晶瑩碧透得似能沁人心脾,笛梢繫著的金絲穗帶光澤華奇,全不似一般繡線織就,尚墜的惱怒一時便被驚訝代替,按捺不下心底愕然,問,「姑爺怎知奴婢會吹笛子?」
「啊……」不防她有此一問,白世非轉開眼眸,輕輕皺了皺鼻子,然後裂嘴大大一笑,很無賴地回首,「這府中大小事情,本公子想要知曉哪一樁會不能夠?」
沒有告訴她,這些夜裡,她在水閣中吹笛時,他都在湖邊芙亭上喝酒。
那寂靜怡人的苑園一方,自雙親去世後,三年來一直是他獨處之地。
沒想到在某個夜裡,會忽然加入了一把與他心境相同的笛聲,他很驚奇,但因為她不算打攪到他,所以他也沒去驚擾她,從父母過世後他便深深明白,人在夜靜時分那種想隔離於世的孤絕。
「那——不知姑爺為何給奴婢如此重賞?」尚墜狐疑又問,在晏府長大的她自小耳聞目染,這笛子入眼便知不是尋常之物。
「我前幾天不是取了你幾枝花?」
那天進宮面見劉娥,出生以來就於富貴浮華中博覽無數寶物的他自然一眼看出,茶案上放著的那管玉笛是由絕世翡佩精琢而成,心想反正眼下是無論如何都得先應允劉娥的要求,索性便放肆些向她討要寶物,一則可令劉娥對他放心不疑,二來也正好還他對這小丫頭的奪花之情。
「以後別再叫我姑爺。」他說,在書案後落坐,示意尚墜退出去,執筆開始批閱從各地飛傳回來的營業卷宗。
她卻沒有動,看了眼書案旁枯枝猶在的梅瓶,再望向低頭批案的他,輕聲喚道,「公子——」
他抬起頭來,有絲驚訝她還留在原地,看著她,他柔聲道,「說。」
「如果奴婢明早——再去給公子折幾枝花,公子是不是可以——再送奴婢一樣東西?」她細聲慢氣地道。
如畫雙眉斜飛向鬢,白世非笑了出來,捋袖放下硃筆,雙手交握著很有興致地看向書案對面,那位應該是白府有史以第一個企圖在這府內與他商談條件的巧婢。
她嬌妍嫩白的瓜子臉絕不出十七歲,膚如粉琢,最好看還是葉眉下那雙寶石一樣的眸子,黑亮似一泓湖水,顧盼時流光若隱若現,當她定睛看人,瞳仁便似古井深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韻味,會吸引人不由自主地與她相望,而她似乎也自知一雙美眸太過惹眼,時時垂下眼瞼刻意掩藏。
四目相投,兩人都不說話。
在他專注得逐漸微微有些火熱的眸光下,最後還是她略為別過了頭,不肯再望向他。
已心頭微蕩的他卻沒有收回視線,依然定睛凝視,她那垂低的長睫下,俏鼻兩側從櫻桃小嘴的腮邊蔓延至白玉耳墜,都已飛起淡淡的誘人微霞,綺羅裙在腰間束得曲線玲瓏,小小腰身不盈一握,如無意外他的下巴應該可以擱在她的頭頂,或許還可以在她青絲澤亮的鬢邊聞到一絲幽香……
「姑爺。」
「啊——」他「咳咳」兩聲,不無尷尬地收回視線,一時間房內氣氛奇異,兩人都不知望向什麼地方才好。
他只覺腹腑內柔腸余蕩,心頭似被絲絲細線繞得微微酥麻,讓人回味不止,卻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覺,只從薄玉臉頰一直延伸至耳後根,同樣浮現極淺的淡淡緋印。
清清喉嚨,他道,「你想要什麼?」
忽然就想,此時此刻她便是開口要天上的月牙兒,他也會搬一把梯子去為她摘了。
「尚墜只想要回小姐。」
白世非一怔。的69
想從她只垂眼看地的小臉上尋一絲何出此言的端倪,不過不到俄頃,這個想法就被他放棄了,他笑笑,「你我皆知,他們倆人情投意合。」
「但小姐已經嫁了給姑爺你。」
又是姑爺,這兩字聽得白世非忍不住皺眉。
「小姐和莊公子有緣無份已成不爭的事實,姑爺為何還要促合?」問話中暗含不滿,萬一以後有些什麼事端,豈不教晏迎眉清譽盡毀?
他似不可思議又似十分好玩地,看著她笑,「那麼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小尚墜。」
「我家小姐出自名門,不但容貌過人,性情嫻淑,更知書達禮,盡曉才藝,和姑爺你不是很相配麼?」
原來如此……白世非有些微悶地趴到書桌上,然後才斜眸向上,挑眼看她,「所以當初是你,而不是你家夫人,托人在外面打聽我?」
她臉蛋一紅,沒有否認。
幸好啊,他品行端正,記錄良好,勞勞碌碌,勤勤懇懇,日日在家,從不濫交,否則怕還入不了她的法眼,軟綿綿半個身子都掛在書桌上,他似很沒有力氣地,半瞇的眼眸卻盯著她的長睫,「我想你只是攔截了他們二人最後的書信往來,卻一點也沒有看過其中的內容?」
尚墜倏然抬首,迎上白世非既淡且遠的目光。
「箇中內情,你可以去問你家小姐,至於鋒璿為什麼會在這裡,那就全然是因為你了,他一直沒有收到晏迎眉的消息,擔心她是不是被我美色所惑已以身相許,所以忍不住親自來府一看。」
其實莊大兄台是熬不住相思,兼來辭行,明日他便與莊鋒璿出門往秦陝兩地,不過他才不會告訴這丫頭實情,她不是要為了她家小姐鞠躬盡瘁嗎?他偏要讓她覺得是她對不起她家小姐,就讓她負疚到死好了。
白皙無暇的手指掩至唇邊打個懶懶哈欠,他再看也不看她,雅俊臉龐側枕在兩手交疊的長袖上,準備埋頭午睡。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尚墜作聲不得,下一刻反應過來保持睡姿一動不動的他其實已是下了逐客令,她真個又羞又悔,慌忙請禮,「奴婢該死,對姑爺多有得罪!奴婢這就告退。」
「順手關門。」他的聲音從衣袖裡悶悶透出。
她咬咬櫻唇,低頭離開,在走到門口時聽到背後傳來一句。
「小尚墜,下一次,下一次你再叫我姑爺,我會把你連同晏迎眉一起趕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