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彎 第二章 傾杯夜未央
    白世非往秦陝處理馬匹交易的十數日後,叫人捎了書信回來,說是還得往益州也走一趟,那邊的金銀交易鋪需要打點,未幾,又有信來說需繞道往杭州泉州而去,見一見絲織品貿販行會的行老。

    這一走就是大半個月,到得好不容易人回來了,卻忽然各等達官貴人,公子少爺,將軍駙馬,使節都尉,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傑,全都聞風而至登門造訪,府內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琴流觴,日日熱鬧非凡,忙得一眾傭僕人仰馬翻。

    此等廣闊交遊,起初讓打小深居簡出的晏迎眉與尚墜看得目瞪口呆,然後便不堪叨擾頭疼萬分,避居在疏月庭裡不再出來應酬,白世非也隨她們去,只著邵印對外一概聲稱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紛亂往復了好些時日,終於難得安靜下來。

    入夜後尚墜如平時一樣走進湖中水閣,坐在石欄上吹笛。

    水流長不息,月圓復月缺。

    笛子是十三歲那年在晏府裡跟一位師太所學。

    她記得很清楚,那日門房來報,說外面有位師太求見晏夫人,當那位師太被迎進來,見到站在晏迎眉身邊的她時神色變得不明所以,開口就要求和夫人單獨相談,半個時辰後從裡間出來,忽然就問她,「你想不想學吹笛?」

    她驚訝無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說,「看來你和師太有緣,不妨學一學。」

    自從進晏府以來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貼身丫環,由於晏迎眉待她親厚,很多時只叫侍奉身旁,樣樣皆可吩咐別的丫頭小廝,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點不同,不說尋常傭僕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幾房姨娘輕易也不會勞動她做事,所以她時時得些清閒,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廂跟師太學習吹笛。

    歇息時也曾好奇問師太是何方人士,她只說自己法號真明,對於其他問題則只笑不語。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然後某夜,師太在聽她吹完潯陽夜月後,說,「可以了。」頓了頓,看著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緣盡之期。」

    她一愣,知道無法挽留,心裡慢慢難過起來。

    翌日師太作別離開,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些年來,每當夜深一個人吹起曲子時,總會不期然想起舊時往事,師太對她那種奇異的關愛,她不曾從別處獲得過,只可惜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盡皆如斯短暫,只有記憶才會如同這陰晴圓缺的月一樣,能夠成為長久。

    放下笛子,她輕擰綬帶末端的水漬後起身,沿著九曲八彎的水上長廊離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遠,直至最後終於消失。

    不遠處依湖而建的亭榭籠罩在樹影下。

    黑暗裡忽然有把溫和帶笑的聲音響起,「這一首,又叫什麼名字?」

    「新傾杯樂。」另一把低沉的聲音答道,「敦煌卷子譜有傾杯樂,據唐音癸簽記載,此曲為裴神符所作,屬中呂商調,禮樂志裡還曾載,前朝玄宗曾使馬舞傾杯樂數十曲,後來唐帝宣宗喜吹蘆管,自製了一曲新傾杯樂。」

    「這酒也喝完了,曲也聽完了,半個月也過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說話的人微笑著發問。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問話,卻道,「我一直忘了問,這管問情笛你從哪裡得來?」

    帶笑的聲音變得驚奇,「沒想到你對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聽聲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這喝酒,平生第一回聽到如此奇妙的笛聲,那動聽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可吹奏出來,我卻思前想後也想不出,天下哪位制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製的佳品傳世,後來才想到了傳說中的問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來?」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現,除了自世非公子你的手裡流出去,我想不出還有第二種可能。」

    「果然是莊鋒璿。」白世非微笑,「從宮裡頭帶出來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問情笛,兩不相虧,只是拿回來我又沒用處,就賞給那小丫頭了。」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莊鋒璿抬眼看他,目光內不無含義,向太后討一件失傳百年的寶物,就為了隨便打賞給一個丫頭?「說起宮裡頭,朝廷上邊最近好像頗為熱鬧?」

    「是挺熱鬧,老太婆終於順遂所願,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賀。」

    「不過奏請她還政之人也越來越多,只可惜無一例外都遭到了貶逐。」莊鋒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如今有心謀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於你,然而自古以來伴君如伴虎,倘若一日你真個領了上風,她殺個回馬槍去與皇上聯手,卻恐到時皇上會不會也怕你擁功自重?畢竟不管那娘兒倆或明或暗地勾鬥,你這個幫手始終只是個外人。」

    白世非臉上微笑依舊,「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無違願,想必心裡不知多舒坦來著,由此不定便會得意而忘形?又或變得愈加雄心勃勃?這世間上有種人,得些好處後通常會見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種人,往往卻是見風使盡舵。」

    莊鋒璿略略有些領悟,半沉思後道,「你說得沒錯,她謀劃了那麼些年,好不容易如今終於有些光亮苗頭,即使生性再謹慎,也難免因心急而大意,只全心想早日一試行事。」

    「到那時,誰又知道她還會做出些什麼來呢?」

    莊鋒璿驚歎,「你這招先坐山觀虎鬥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來,全不需旁人出頭,太后自個兒便會逼得皇上跳牆,只要她恃權而行,把事情做得絕了,屆時皇上與她定勢成水火。」

    日後她便是再有通天悔意,必然也已為之晚矣。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莊鋒璿所言,旁人參與宮廷中事自古以來便是帝家大忌,無論所輔助一方是成是敗最後大多己身難保,前車之鑒為後事之師,不到萬一分的把握,他焉能輕易真正動手。

    更聲遙響處,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莊鋒璿,「你真打算白待這半個月,連人也不正面再見一回,就這樣不辭而別?」

    莊鋒璿沉默,半響方道,「見她徒然令她傷情,還是過些時候,等我在南方站穩了腳跟,再回來從長計議。」

    白世非掩嘴,打了個懶懶哈欠,「你請自便,本公子可要歇去了。」說罷自顧自笑著起身,踱出亭去。

    在開滿碗大般雍容華秀花朵的芙蓉樹下,淡銀般月光映落在一身飄逸白衣上,合體無暇的綾羅由精緻服帖的領口往下,經腰間玉帶紮起後流暢直落,下襟沿著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純白銀線勾出美麗圖案的錦鞋,袍擺被風微微吹起。

    星光一樣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錯呢,心情很好地朝著夜空中的皎潔月暈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無情地,絲毫不理會那個沉默的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抑鬱,笑容不改,「你說我是回第一樓,還是去疏月庭過宿好呢?」

    亭內男子霍然轉首,手中連酒帶杯向他擲來。

    白世非慌忙避過,笑容愈加濃郁,背起雙手離去,月光在地面拉出無限長的影子。

    傾杯樂?看來他府中事,那丫頭倒也不是全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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