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絲 第九章
    沉淪在夢海裡數日後,像是執意要將此生所有的困意都睡盡般的子問。在這無風的夜裡,因某種拍動的聲響而不得不醒來,與晴空類似的氣息一抵房內,睡意倏地全面褪盡,她霎時升起了心中所有的防備,動作快速地翻身而起,下榻著鞋,並揚起一手,朝遠處桌上的燭火彈彈指,當房內燭光大亮之時,她連忙僵止住身子,不再妄動。

    穿過滕玉所設的重重結界,身上有著鳳紋的蝶兒,此刻正拍著翅膀據在她的面前,她一動,它亦然,不疾不徐地看穿了她所有的動作,並刻意讓她感覺到,此刻就像是有著另一個晴空站在她的面前。

    佛界?

    默然與眼前之蝶對峙了好一會兒後,似乎是失了耐心蝴蝶兒,忽地撲面而來,她下意識地揚袖一揚,斷翅的蝶兒隨即落地,猶不死心地拚命掙扎著,看著它仍是一步步地想要爬至她的繡鞋上,一陣寒顫自她的鞋尖傳至她的身上,令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晴空無害的笑意,淡淡地浮上她的心頭,她想起了那日不知為何願對她高抬貴手的他,只是,身為聖徒的晴空,不可能會是個言而無信之佛,那麼這只蝶,又會是誰……

    揚掌拍開房門走至外頭,她怔愕地看著分明是在夜裡,卻出現在天際上頭的漫天彩霞,半響,不顧法王與廣目的攔阻,她飛快地穿過後院,使勁往上千躍,騰在空中的身子在轉了幾個圈子後,安然落定在莊外遠處,就在此時,一抹熟悉的身子映人她的眼簾,令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而後難以相信地看著四下。

    百來座的羅漢與上千座的佛像,正將她團團圍住,她先是看了看身後的山莊,再將目光跳向遠處像是海市蜃樓般,出現在千山之外的法寺樓宇。

    一座座有著莊嚴法相的石像,在她被困在原地動彈不得之時,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子問深深屏住了氣息,怔看著塑像齊轉過頭來,千雙眼眸裡相同且不善的目光,在下一刻,不讓她躲避地直直射向她。

    可能是察覺到了她的心意吧,當她強忍下顫抖,再次向身後的山莊退了一步時,所有的石像紛紛朝她伸出手,爭先恐後地扯住她的裙擺、拉住她的衣袖、拖住她的長髮,令她痛得開幹不了口,也不讓她有機會呼救。

    原本近在眼前的盤絲山莊,在她遭石像給淹沒在其中時,愈退愈遠,也愈來愈模糊,她奮力推開四下的石像,朝山莊的方向伸出手,驀地,自暗處裡竄出來的一隻熟識的掌心,緊緊握住她的腕間,一鼓作氣地將她拉離重圍之中。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闖入陣中,一把將她拉離那兒,腳下步伐一步也不敢停的滕玉,在她有些跟不上時,彎下身子打橫將她抱起,腳下一踏,登時拔地而起。

    「你打算上哪去?」在這座山莊才剛剛抵達新地,卻遭到佛界迅速的包圍時,他本是打算不與佛界硬碰硬,就直接快換下一個停歇之地以避開佛界,豈料,她居然撿在這當頭自投羅網地擅自出莊。

    「我……」子問直喘著氣,看著底下的山莊在滕玉帶著她離開時,亦消失不見蹤影,可那些原本待在地上的石像,卻化為兩道光影,直跟在他們的後頭尾隨著他們。

    忙著擺脫它們之餘,滕玉還有心思追根究底。

    「我不在的那幾日,佛界可有派誰來找過你?」該不會是說客都已派過了,在遭她拒絕後,所以這一回佛界才打算來硬的?

    她愣了愣,隨後不禁撫額長歎。

    「你又是親眼所見,還是在暗地裡布了眼線?」為什麼她的一舉一動,始終都不曾逃過他的眼下?

    「我猜得出來。」他拉起繡滿鬼咒的衣袖,密密將她蓋住「佛界想對你做什麼?」

    「我怎可能知情?」她兩手環住他的頸項,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不往別的方向逃,偏帶著她往下頭的村落跑,直跑向一戶傍山人家後院處。

    竹影澎湃,幽徑曲曲折折,放恣的綠意掩住了他們的身影,滕玉帶著她躲至一叢綠竹後頭,一邊拉來外衣蓋住他們倆,一邊觀望著遠處即將趕到的追兵,再用隱匿之法好好地藏起了他們倆。

    疑惑像是顆扔進水塘裡的小石子,輕點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面對那兩個窮迫不捨的追兵,滕玉有些疑惑,不懂他們為何不在一開始就置子問於死地,反而只想擒她?

    或許,對佛界來說,他們也很為難吧?

    佛界有意滅修羅道,六界皆知,偏偏她先前又找上了修羅道裡的皇甫遲,對佛界來說,她這個奉命來人間的佛物,究竟是個礙事的存在,還是個就將要變成毫無利用價值,故必須出手收拾一下,免得她攪亂一池春水的家醜?

    安定下了狂奔的心跳後,子問好奇地看著不死心在他們上頭盤旋的兩道人影。

    「那是……」

    「佛界三護法中的來鴻與鳴蟲。」聽鬼後說,他們三護法中之所以總少了個宿鳥,是因為宿鳥老喜歡黏著晴空,而晴空,則是個不守清規的佛界大例外,無視於他是何等身份,三不五時往他們鬼界跑就算了,還什麼人不交來當朋友,偏就是挑上了鬼後。

    從沒聽說過的佛名,讓一頭霧水的子問怎麼想也想不通,看著他們走遠的身影,她苦苦思索,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加上她又不認得這兩尊佛,他們找上她是想做什麼?

    淡淡的酒香,自林外村人的院落裡飄了過來,趁上頭找尋她的來鴻與鳴蟲走遠了,她站起身子抬首看去,溫暖的燈火下,吃著晚春酒的村人們,放聲歡笑歌唱,不識天意下識愁滋味,彷彿小小一份一家和樂的幸福,對他們來說就已很是足夠。

    她從不曾想像過她的生命裡也能有那等景況,也沒法想像。當地掉過頭去,不願多看時,一道小小的身影,搖搖晃晃地走過她面前的小徑,一路直朝著林裡的水池走去,她不經意多看一眼,心房倏地一緊。

    年約七、八歲的女孩,雙目無神地走著,在她的身後,有只緊緊攀附在她背上的魔界血魔,伸長了一雙骷髏手緊掐住女孩肩頭。白森森利牙緊咬住她的喉際,一口又一口貪婪地吸食著女孩的血,並迫使著女孩走向林裡的水池。

    子問從沒想過,盡歡之際,接踵而來的,竟是悲從中來。

    下一瞬間,池面上漾開了激烈的水花,有若大夢初醒的女孩,在發現自己身處於水中,備受驚嚇地想要上岸,子問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滕玉環抱著她的雙臂,沖巨池邊一掌殺了魔物之後,也不管她全然不知池水的深淺,快步地走人池裡,一心只想快些將那個在水面上只掙扎了一會兒,就像顆石子般,快速沉進池水深處的女孩拉起來,但她沒料到,下一刻,她一腳空,也無聲地跟著沉進水裡。

    漆黑不見五指的池水中,什麼都碰不到構不著,子問費力地踩著水想回到水面上,就著水面上隱隱的亮光,四下在水中尋找著女孩的身影。當她就快力竭之際,一回頭,卻赫見方纔那個女孩,就近在她的面前,對她瞪大了眼、微張著嘴,小小的臉蛋上佈滿了恐懼,她連忙一把抱住小女孩,就在這時,滕玉探進池裡的雙手亦使勁地將她給拖離水中。

    「你瘋了嗎?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滕玉頻頻拍打著她的背脊,邊大聲向她喝問。

    「她還有沒有氣?」濕淋淋的發猶黏在面上,她忙不迭地推開他的身子,「快別管我了,你先去瞧瞧她!」

    滕玉的眼中抹過一份難解的神色,緊緊握住她的雙肩,制止住了她的動作後,再緩緩回首瞧著那個安安靜靜躺在池畔,面上毫無半點血色的女孩。

    「怎麼樣?她要不要緊?」她心急如焚地問著,沒料到,所接觸的,卻是他遺憾的目光。

    「她不在那個軀殼裡了。」他徐徐說著,就像事前早已預料到了般。

    不在?那她會上哪去?

    子問急忙跪在女孩的身旁,伸手去探女孩的鼻息,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身軀之時,在她身後突不其然地多添了一份寒意,她不安地回過頭,就見在滕玉的身旁,靜立著一抹方離世的遊魂。

    「還給她……」她不斷搖首,懇求地直拉著他的衣袖,「現在就把魂魄還給她,或許她還有一線機會……」

    伸手摸著她頰上光滑的淚,滕玉也很想成全她,只是無論他再怎麼算,那個看上去就像是睡著般的女孩,姓名早已登在生死簿之上,而他並沒有那個職權去改變,今夜他會來此,或許是因掌管生死的性命閻羅早已料到,故才特意要他來收取這一抹流離的魂魄。

    「太遲了。」

    一顆清淚懸在她尖尖的下頷處,子問雙目瞬也不地,瞧著他過於平靜就接受生死的表情,在他朝身後彈彈指後,不一會兒,幾道黑影自地底竄了出來,靜跪在他的身後。

    她茫然地問:「……你要帶她去哪?」

    「我有我的職責,我不能讓她流落在這座人間。眼下,她有個真正該歸去的地方。」他伸指輕拈,佇立在原地搖曳的遊魂,就像朵落地的秋葉般,無法反抗地遭他交給了那些等候著的捕魂鬼差。

    叢叢的火光,此起彼落的高聲呼喊,自竹林外邊傳了過來,看著穿過林間的閃爍光影,聆聽著女孩家人們的聲音,子問坐在原地動也不動,眼前來來去去的,是那措手不及的失去。

    滕玉柔聲勸著,「放手吧,她的家人就快到了。」

    「為什麼……」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這是她的命,因生死簿上怎麼寫的,生命就得怎麼走,你再如何不捨,也不能改變什麼。」看過了太多的生死與不幸後,他已經再也感受不到什麼了,因此他雖明白她的心痛,卻再也不能感同身受。

    彷彿所有的力氣都在他的話裡被抽空了,她低首看著她空蕩蕩的掌心。

    「她就沒有半分反抗的權利嗎?」  「沒有。」已然麻木的他早就習以為常,「人間之人,對於上蒼與他界眾生,向來就只能承受,而不能拒絕。」

    她不甘地抬起頭,眼中盛滿了無能為力的淚。

    「你真的不適合這座人間,你不該來此的……」他歎息連天地拍撫著她,對於她的格格不入,和她那滿腔的遺憾,也是愛莫能助。

    她更是不堪,「可你說,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被迫又再收留了一份傷心後,她忽然想起,從前,那個比神界任何一神都要瞭解她的無冕,曾經以一種同情的口吻這麼對她說過。

    「你也該承認了吧?」

    「承認什麼?」

    「你與我一樣無情。」

    無情?

    或許真的是這樣。

    就像她明知道,在無冕得到神之器後,首遭其害的,就是這座人間,然而就算是這樣,她並沒有徹頭徹尾保護這座人間的念頭,她只想要漁翁得利,成全無冕的願望也成全她的,再一如她所願地轉身離開。

    為達目的,也為了私心,無冕從不在乎他用了什麼手段,也不掛意眾生如何看待他。而她呢?她利用善良來偽裝,拿憐憫來保護自己,扮演著好人的角色,可實際上她所做的卻不是那股。一如無冕所說的,她的確是很無情,她一心一意就只想要逃離,她並沒有對這座人間伸出援手,一味看著憐著,就像是那些袖手旁觀的佛界之佛,她什麼都沒有做也不肯做。

    村人尋人的火光愈靠愈近,被滕玉拉著離開的她,沿途上,不斷地回頭往後看,當村人找著了孤零零躺在原地的女孩時,奄奄欲熄的火炬,照亮了碎了一地的傷心,哀哀的哭聲在風中不斷掩泣,並將那份遺憾存進了她的心底。

    倘若,這座人間,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只能靜待宰割、只能承受而不能拒絕,那麼,若是她試著去改變它呢?它是不是就不會繼續那麼滄桑?而她,是否也就不會再次聽到身後那迴繞在夜裡的泣音?

    雖然她很清楚,她並沒有那個能耐,也不可能敵得過無冕,但……

    至少,她可以竭盡全力。

    「神之器?」

    大清早即遭子問自藥房給拖至客房裡,被迫與貴客聯絡感情的法王,神情不耐地以指敲著桌面,想不通她不乖乖躺著安睡,在連連與他喝了好幾盞茶後,才終於開了金口的她,這一回又是想做什麼。

    子問點點頭,「無冕一直很想當上鬥神,或許我該說。真是助他達成心願的其一手段。」

    「你該不會是……」法王怎麼想都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想同無冕搶那個位置?」

    「我壓根就不想要那個位置,但,我不能讓無冕得到神之器。」她萬沒想到,以前她最不想爭的,現下竟成了她最想追求的。

    「為什麼?」

    她垂下眼簾,「因我後悔了,我不想當個幫兇。」

    「幫兇?」窩在一邊旁聽的廣目,反應還是稍微慢了點。

    她低聲長歎,「刀與劍本就是凶器,得者除了用來殺生外,還能做些什麼?無論是哪一界的眾生得到了它們,早晚這座人間都要受害,若我置之不理,我豈不也成了其一的劊子手?」

    這座人間,就像顆珍珠,人人都想染指,卻無人想過要好好保護它,使它不再遭劫或是被掠,倘若每個人都與她過去一般,只想獨善其身,那麼,那些根本就不知人間之外仍有六界或是他道的凡人,豈不好委屈、好無辜?

    她不願,自己淪落到與佛界眾佛同樣的地步。

    話是這麼說沒錯,只不過……

    法王很現實地問:「你搶得過無冕嗎?」上一回是她走運,有個滕玉在,她才沒一命嗚呼,難得能自虎門逃生一回,她還想要再次挑戰她的運氣?

    「若有藏冬與鬱壘這兩名戰神助我,應當是可以。」也有自知之明的她,早把這事盤算過了。

    「你同他倆有交情嗎?」一聽到那兩名曾在神魔大戰揚威的戰神之名,充滿好奇心的廣目,兩眼不禁期待地張得大大的。

    她老實地搖首,「沒有。」那兩名神界的大紅神,光是躲天帝、躲聖差,就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她哪有機會去與他們交友啊?

    沒……沒有?

    「若他倆不助你一臂之力呢?」法王一手撫著額際,總覺得它似乎又開始因她而微微抽痛。

    「那……我大概會死在無冕的手下吧。」根本就不需思索,這是可以想見的下場。

    下一刻,心中所擔心的惡夢再度成真後,法王想也不想地就對她暴吼而出。

    「你說什麼?」她是想在滕玉因此而氣炸之餘,再連累他們這一票倒楣師弟嗎?

    子問兩手捂著耳,「近來你的嗓門是愈來愈大了……」

    「你在同我們開什麼玩笑?」法王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一旁深有同感的廣目,也拚命地點頭再點頭。

    「你是太上火了嗎?」她看著他那張愈來愈青的臉龐,並默默數著上頭的青筋又暴跳了幾條。

    「不行!」他大刺刺地將手一揮,「我說不准去!」

    廣目好不可憐地苦皺著一張臉,「大師兄也不會同意的……」

    「他不同意沒關係,只要你們——」她轉了轉眼眸,兩眼直在他倆的身上打轉,豈料壓根就不想助紂為虐的法王,沒得商量地打斷她的話。

    「少來這套,我們不會當你的幫兇的!」

    「真不能打個商量?」子問當下面色一改,擺出一副好不可憐的模樣爭取同情票。

    法王這回直接在她頭上賞賜一顆爆栗。

    「你想得美!」他決定了,他待會就要去慫恿當家大廚西歧,讓好日子過得太久,又再次不安於室的她,重新體驗體驗餓肚的滋味!

    站在外頭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的滕玉,無聲地踱進室內,站在她的身後冷冷地開口。

    「我不會准的。」為了不讓無冕見到她,他都將她藏了多久了?她竟學不乖地還想再去與無冕碰頭?

    心意已定的子問,側過身子,對著滿面陰鬱的他重申一回。

    「我要搶神之器。」

    「哼!」滕玉用力哼口氣,全然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仍是不死心,「競逐神之器的那一日,我非離開這座山莊不可。」

    虎鬚一再遭拈,滕玉不悅地瞇細了灰眸,快步走至她的面前,兩手捧住她的臉龐固定不動後,低下頭用力吻住她的唇,直接將那些會惹毛他的話語全都消音。

    「別在這礙事了。」當作啥都沒看到的法王,一把拖走紅著臉呆呆杵蹲在地上的廣目,「走啦,咱們洗眼睛去。」也不想想還有外人在,居然……他們是不怕別人會長針眼的呀?

    被咬、被啃,還被重重舔吮了好幾回後,在滕玉一鬆開唇,總算能夠恢復呼吸的子問,連忙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你……你……」她兩手緊掩著自己紅腫的芳唇,簡直難以相信他在心情不好時脾氣竟會是這般。

    他意猶未盡地問:「還想再來一回?」

    雖說轟轟的心跳猶在耳邊作響,腦際也還有些天旋地轉,但不肯讓步的子問,還是拉著他的衣袖打算死纏爛打到底。

    「我說,我要離開這座山莊,你聽見了嗎?」

    「聽是聽見了,只是……」滕王不可一世地揚高下頷,兩眼儘是不屑,「你憑什麼認為,只要你開口,我就會答應你任何事?」開玩笑,事事都由著她那還得了?

    「可是我……」

    滕玉逕自拉了張小椅在她的身旁坐下,「若你真那麼閒的話,你可以考慮考慮,是否要先報答我的恩情。」

    她愣了愣,「你終於想要索惠了?」他不是一直很堅持要由他先報完恩的嗎?

    「不成嗎?」

    她答應得很爽快,「成,你希望我怎麼報恩?」

    「很簡單,以身相許就行了。」他若無其事地喝光手中的茶水,說得再容易不過。

    黑白分明的水眸,不確定地眨了眨,然而就在他重重地朝她點了個頭後,面紅耳赤的她,仍是不太置信地朝他伸出呷指。

    「再……再說一回。」

    「我要你留在我身邊,以身相許。」這一回他乾脆說得更明白,「我不管這是否會犯什麼規或是會破了什麼戒,因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佛,我沒必要去考慮那些處境。」

    因他的話,粉色的綺想在她的腦海裡飄來蕩去,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設法將那些因他而生的幻覺給逐出腦海,但在他那樣專注真誠的目光下,她的心,還是因此而漏跳了好幾下。

    「若我說,我辦不到呢?」說得真簡單,他是忘記了他倆的身份嗎?這也未免太自欺了點。

    他搓著下巴,「那我想,我絕對會強人所難吧。」他怎可能會留給她任何拒絕的餘地?

    她直瞪著這個專制的牢頭,「若我堅持下點頭呢?」他以為他是在談買賣還是怎樣?怎麼每回一說不通,他就擺出一副他說了就算的模樣。

    滕玉不以為然地挑高了兩眉,寫滿居心不良的雙眼,刻意將她從頭到腳看過一回,而後更故意地流連在她身子的曲線上頭好半天,就在她面紅耳赤之際,他自信地一笑,再湊至她的面前,將唇靠在她的耳畔,低聲朝她喃喃。

    「我不認為你有那個定力,也不認為你會有那個機會可以對我搖頭。」

    「能不能談個條件?」實在是想不出還有啥辦法能攻克他,即使再怎麼不想,她也只能祭出曾經管用的一招。

    「說來聽聽。」

    她緋紅著臉,「若你肯讓我只身前去仙海孤山的話,我就像上回一樣,在事後任由你擺佈。」希望這一回他可不要胃口大開,將她一口氣給吞了才好。

    滕玉不客氣地潑她一盆冷水,「但我怕你一去無回,也怕你不守信。」

    「我才不會翻臉不認帳,或是到頭來一腳踹開你。」子問有些沒好氣地瞪著他。她看起來真像個把他利用完就扔過牆的人嗎?更何況,要是她不懂得什麼叫有借就得還,只怕日後他會把她整得更慘。

    「可你也沒法保證無冕會留你一條生路。」他繼續板著臉打回票,因這勝負太容易看出來了,她可以一心為人間著想,他可不能不為她這個置自己生死於不顧的人著想。

    「你就這麼看得起無冕?」就算她不知無冕到底閉關修練了多久,就算她不知無冕與她交手時,有沒有全力以赴過,但好歹她也自無冕的手底下撿回很多次命過,他就不能別那麼長無冕的志氣,再倒過來打擊她嗎?

    滕玉微微挑高了朗眉,「我是看不起現下的你。」她以為她還有初來人間那時的威風嗎?也不瞧瞧她現在是什麼德行。

    說來說去他就是唾棄她現下的身子不中用……滿心沮喪的子問,才灰心地低垂著頭時,不想看她這般愁眉苦臉的滕玉,雖有不甘,仍是重重歎了門氣,以一指挪高了她的下頷,然後逼至她的面前,雙目與她相對。

    「真可以任我擺佈?」

    令人垂涎的男色,近距離看來,好不令人心旌動搖,她很努力地不要盯看他那時而邪惡時而又溫柔的雙眼,可她的兩眼就是不受制地爬回他的面上。當他等得有些不耐,側首在她的耳際上輕舔了一下後,紅霞再次飛撲上她的面頰,並強行佔據……她敢打賭,這一回她定是從頭紅到了腳趾頭。

    「真可以?」深怕她會反悔似的,他又再問。

    備感煎熬的她,不自在地側過臉。

    「對啦……」得了便宜還賣乖。

    面上全無喜悅之情的滕玉,十分清楚她為何會提出那個條件,以及她為何近來突然開始什麼都吃,法王煎的藥湯也一碗接一碗地拚命喝,且不時午憩小睡或是大睡一場,因她正在調養著自己的身子,以期能夠趕上前去仙海孤山的日子……

    可為什麼非得是她不可?除了神界外,為什麼整個六界的眾生,全都下去阻止無冕,偏要她這個責任不在此的人跳進那一池渾水中?就因為人人都對無冕這兩字心懷忌憚,所以她這個對人間有著過多不該有的情感之人,就活該倒楣得去送死?

    就算他將此事的利害說分明、勝敗也同她講仔細了,以她的性子來看,為了人間,就算一點勝算也沒有,她也還是會去試的,因她並不在乎她將會失去什麼,打從她一開始來到人間時,她就已對無冕說過,她可以隨時豁出去不要命。

    她不在乎的。    .

    因此即使他再怎麼在乎,再怎麼擔心,或是費盡心力去攔住她,她仍是不會改變心意,更不會聽動。

    拿她莫可奈何,偏又阻止不了,悶悶不樂的滕玉拉來她的掌心湊至他的唇邊,用力地親了一下又一下,而她,就只是想笑又不敢笑地任他輕薄。

    「這意思是……你答應了丁』待他總算是親個過癮後,她小心翼翼地盯著他餘怒未消的臉。

    他再瞪她一眼,「若我不答應,你會恨我一輩子,不是嗎?」

    子問笑了笑,討好似地拍拍他的面頰,總覺得,雖然表面上看來,他是敗在她的堅持下,但她還是覺得,自己似乎又被他誆了一回,依她看,無論他答不答應,到最後,他都會照樣用他的法子吃定她。

    只是這般倚在他的懷裡,多了個依靠之後,她卻有著前所未有的放鬆,彷彿在有了他之後,她就可以繼續撐持住她的小小世界,不致那麼早頹傾,也可以好好喘口氣。

    看著他面上輪廓的線條,她有些想不起,以前她究竟是如何一個人沉默地走過來的?若是日後沒有了他的肩膀,她還能再回到一個人孤獨的舊夢中嗎?

    「你想不想知道我有何心願丁』享受著她溫暖體溫的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的長髮。

    「什麼心願?」她的確是從沒聽他說過。

    當她的髮絲在他的指尖滑落時,那感覺,像細沙,不斷流逝而去,掩蓋住滄桑,他忽然很想緊緊捉住手邊的一切,只因那無以名狀的恐懼,近來總是躲在暗地裡好似狼群們啃噬著野骨,一口一口地將他啃咬下腹。

    為什麼,人們總非要到就快失去了,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讓你幸福地活著。」

    子問在他的懷中愕然地瞪大眼眸,好半晌,她沒有作聲也沒有動,直至滕玉兩手捧起她的面頰時,她才赫然看見自己那顆遺忘在心上的淚。

    幸福是什麼模樣?

    她記得,她的回答是,他的笑,定和幸福一樣。

    而他給她的回答呢?

    他的眼神告訴她,那是一往情深,不帶任何疑問的沉迷。

    眼睜睜地看著就這般打開了她的心扉,登堂人室,而那聽得再清楚不過的情真意切,有若呈堂證供,令人無法迴避也無從抵賴,只能任情字的甜美重量,一字一字地加諸在媳的身上,讓她覺得就算是耽溺纏綿也好、不顧一切也罷,她只想要留住這句話。

    歲月過後再回過頭來時,還能剩下些什麼?萬物裡,不存在著沒有不可摧折,但幸福的記憶卻可以。

    「有句話,我一直很想親口對你說,就算這可能只是一場難以達成的夢,我還是要告訴你。」滕玉捧起她的臉龐,虔心地對著她的眼淚訴說:「無論如何,我會好好的珍惜你,我不想貪圖你些什麼,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邊,對我來說,那就夠了。」

    或許,愛情就只是個谷底充滿銳刺的深淵,靜靜地等待著遍體鱗傷的人們、前仆後繼地,從這個方向再次墜向另一個方向。雖說次次墜落的方向都不!司,但得到的結果,卻總是相同的,因為人們總是用血肉之軀相愛,因此再如何流血受傷,本就是理所當然。

    他曾經輸過一次,傷得很深,恨得更重,原本他以為痊癒無望,只是上天給了他再來一回的機會,因此,即使他仍將會鮮血淋漓.他還是願意賭。

    因他想……小心翼翼地將她捧在掌心裡,盡情地呵護她,再也不讓她接受外界的風雨。

    因他希望……那雙美麗的眼眸,除了收藏傷心之外,亦能儲藏快樂,當時光的軌跡走過後,他渴盼能在她的面上,瞧見幸福的笑意。以及她安睡的模樣。

    月光映過窗欞,一格一格瑩瑩的銀光,勻勻地灑在他倆的身上,過了許久,子問顫抖著雙手,難以自禁地將他擁緊,他低首拭去佈滿了她面上的淚痕,看著她的一頭秀髮態意披散在他倆之間就像是發泉,月光悄悄定過她的面龐,將萬般風情、美麗妖嬈,揉成一團難解的情結。

    他在她的額上印下深深的一吻,再張開雙手,用胸膛全心去感覺深嵌進他懷中的小小身軀,隱隱約約中,他感覺胸口裡長久以來的孤寂與空曠,彷彿在這一刻,都有了個終可落腳的歸處。

    或許,他也只是蛛網上的一隻飛蛾而已,而她則是那苦心孤詣的蜘蛛,令人忍不住想避之卻又想被她食之。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當他像這般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擁在懷中,當她濃密的長髮覆蓋子他倆一如張令人著迷的情網,當她主宰著片刻的溫馨,他知道,哪怕就算是只飛蛾,他也願意。

    也願意……

    朗朗晴日下,湛藍的海水搖曳成一片明燦的瀲濫,這座位於神界盡處的仙海,囚地遙且無眾島,也無神往來,故向來一直是這般獨自的美麗與孤寂,而在仙海的海之央,有座佔地不大的孤島。名為孤山,山丘上遍植終年盛綻的桃樹,每當風兒一吹,整座孤山就像是吹起了漫天粉雪,辦辦的落花紛綴在湛藍的海面上,舉目看去,無限春光儘是爛漫。

    只是孤山雖美,卻無神敢冒生命之險踏上此島,因在這座有若世外桃源的美麗島嶼上,所居住的,正是那一雙足以毀滅六界的神之器。

    乘著風勢而來的無冕,以勢如破竹之勢,先是在仙海之外輕易地甩開了奉天帝之命參加競逐神之器的眾武將神,來到了仙海之上時,再一舉打敗三界之內也有意參與這場斗宴的對手,可當他一腳踏上孤山之時,他萬沒想到,在天帝解開了置於仙海的結界之後,拔得頭籌踏上孤山的,竟另有其人。

    事前他原以為已是十拿九穩,絕不會出現在此與他競爭的子問,早已站在遠處的桃林裡,狀似恭候他的大駕。

    她居然……沒死?

    那只收留她的鬼輩,究竟是用了什麼法子才讓她苟延殘喘至今?還有,她先前不是把話說得挺好聽的嗎?什麼鬥神之位非他莫屬?若真是如此,她沒事還來這湊什麼熱鬧?

    「很訝異我會出現在這嗎?」能夠看到他那張出乎意外的臉,也不枉她夜半即來到仙海之外,使出她幾乎不曾用過的佛法入侵天帝的結界了。

    「我只訝異你居然還活著。」無冕不屑地撇過臉,兩眼不疾不徐地搜索著四下,「刀靈與劍靈呢?」

    她搔搔發,「我叫他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去了。」雖然她在一登島後就向那兩位神色不善的男女清楚說明了來意,只是她還是不認為,那個滿面殺意的劍靈,真會聽從她的建議。

    「躲?」他聽得兩眉直朝眉心靠攏,沒好氣地問:「你究竟還想不想得到神之器?」大費周章踏上這座孤山的,哪個不想獲得那至高無上的力量?就只有她這個客居神界的怪胎老是對常態反其道而行。

    「老實說,不想。」難得在他面前坦誠的她點點頭,也不管他的臉上是否又再次冰霜覆面。

    「你來這兒的目的,就只是為阻止我?」無冕挑了眉峰,看向她的眼神盛著十足十的猖狂。

    「你的面子沒那麼大。」她一把澆熄他老是過剩的自尊心,「我想阻止的,是任何一個想得到神之器的眾生。」

    壓根就不訝異她會這麼說的無冕,沉吟了一會兒,以指輕點著面頰。

    「讓我猜猜,這回你又是為了那座小小人間?」哼,說來說去,她還能為了啥?那座獨獨只有她才會去在意的人間,簡直就是她的心頭肉!

    「不然,你以為我還會為了什麼而來?」他以為他是頭一日才認識她嗎?

    「你以為我會成全你嗎?」無冕狀似不經意的輕笑,而後迅雷不及掩耳地起掌。

    試著接了他幾掌後,隱約中,某種怪異的感覺,隨著無冕的每一個欲置她於死地的動作直泛上子問的心稍,她強忍住自身子裡傳來的陣陣疼痛,不希望她身上的舊傷在這時為她多添亂子之餘,掩飾性地贈了他幾記佛印。

    眼尖的無冕,在注意到了她欲隱藏傷勢的一些小動作後,悶聲哼了哼,眼看她似乎毫不掛意她自身的情況,甚至連劍也拔出來了,他隨即抽劍架在她的劍上,止住躁動的兩方。

    瞪看著她那張義無反顧的面容,他不禁心火四起。

    「今日,你是特意來送死的嗎?」都已是半死不活了,她居然還敢拿最後一點的小命來這裡護衛她的人間?

    「就算會死,我還是得盡全力搏一搏。」她旋過身,一劍直朝他劈下,而後隨之一愕。

    就連用劍也不必,只單單一掌就握碎了她手中之劍的無冕,慢條斯理地拍去手中的碎劍,心情甚好地朝她揚揚眉。

    「就憑你這點本事7』

    子問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赫然發現這名舊日同僚,此時此刻在她的面前,簡直就是判若兩神。

    「你究竟做了何事7』不可能……這不可能,倘若他只是閉關修練,絕不可能在短短數月內神力精進成以往的兩倍。

    他就算再修練數百年也不可能有此成果。

    「待你到了黃泉之下,我再考慮要不要知會你一聲。」無冕揚起左掌,虛應一招,待她全心全意地防備著他的左手之時,在暗地裡,他在右掌蓄滿了神力,看準了時機,在她一掌襲向他的喉際,而他偏閃而過時,下一刻,他的右掌已來到她的額際之前。

    即將罩頂的掌心,並沒有來得及拍下,在那命懸一線的當刻,自她的袖裡竄出兩條色澤有若黃玉的滕蛇,只在眨眼瞬間就分成兩處爬竄至無冕的袖裡,措手不及防的無冕,只來得及在兩蛇自他的衣領竄出,張口欲往他的頸間咬下之前,及時捏死其中一隻,卻沒法阻止讓失了準頭的另一蛇咬上他的肩頭,不得不因此鬆手放開子問:

    遭咬一口的他,在肩上的滕蛇還想咬下第二門時揚掌拍開了它,趕在毒性發作前,他一劍削去了肩上的一塊肉。隨後劍尖轉了朵劍花,直往子問的胸腹之間刺去。

    「你以為那只多事的鬼輩還能救你第三回嗎?」

    做好了準備,打算赤手空拳接下這一劍的子問,眼前的景物忽地一亂,身子亦遭來者一掌給擊退了原處,而不及收勢的無冕,難以置信地瞧著手中之劍就這般生生地刺進了繁露的腹間。

    「你……」

    受了一掌後,按著傷處勉力站直身子的子問,雙曰止定在繁露身上不斷沁出鮮血的傷門上。

    「繁……繁露?」

    繁露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二話不說地在毫無防備的她身上再轟出一拳,直將她震離她與無冕的眼的,跌落至山坡腳下那一處靠近海邊的巖岸上。

    因她兩手緊捉住劍身,怎麼也不退讓,抽劍不得的無冕才打算在劍柄上施力,但在這吋,他卻看見繁露面上的笑。

    「你笑什麼?」

    唇邊溜下一縷血絲的繁露,緩緩地抬起頭。

    「你不是說過……我們這些神,也真夠自私了?」那日他所說過的話,她從無一日曾遺忘過,也因此無一日不後悔過。

    「那又如何?」

    「現下我就回答你,這就是我對友情的深度。」她笑了笑,覆在他劍上的雙手,驀地強拉著劍身直往自己的方向刺去。

    不惜以身就劍縮短他倆之間的距離後,僅只在一瞬間,繁露已來到了無冕的面前並傾盡全力擊出掌。沒料到她競這麼做的無冕,在胸口挨了她一掌後,頗為錯愕地低首看著她的腹間,只見手中的長劍劍身已穿過她的身軀,原本掛在她面上的笑意,在無冕回過神來吋,很快就化為烏有。

    穿在戰袍底下的天絲軟甲,緩緩自無冕的戰袍裡掉了出來,化為一地的塵與灰,繁露睜大了眼眸,沒想到那件由天帝在神魔大戰後親賜給他防身用的軟甲,他竟會穿在身上。

    在繁露能來得及再補上一掌之前,無冕快她一步地將五指扣鎖住她的喉際,再一鼓作氣地將手中之劍往前推,再次拉開了他倆之間的距離,無動於哀地看著她嘔出一口又一口的鮮血。

    「只可惜你的死並不能改變什麼,當然,也不可能阻止我得到神之器。」說起來,以前他還真是小看她這個天女了,今日能夠讓他大開眼界,也算是不枉他先前插手管過她與子問的閒事一回。

    「無所謂……」面容上盛滿痛苦的繁露,仍不死心地奮力伸長了雙臂,直想再給他一擊,「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我在乎的,只是子問……」

    他微微一哂,「既是如此,你說,我怎可不再助你一臂之力?」

    前來仙海孤山的沿途上,備受各界無法踏入神界仙海一步的眾生騷擾,因此大大延誤了時辰的兩名神界戰神,在總算擺脫了後頭的追兵終於能踏上孤山時,所見的頭一個景象,即是繁露自高處墜落的身影。

    「不好,來遲了……」藏冬滿頭大汗地看著遠處那個遭無冕一掌打飛的女人,一時半刻間,並沒有將她的容貌給認出來。

    「這還不都怪你一路上拖拖拉拉?」深怕無冕已得逞的鬱壘使勁瞪他一眼,而後心急地在四下尋找著,「神之器呢?」

    「不在無冕的手上。」曰光仔細地在遠處無冕身上搜過一回後,藏冬瞇細了眼看向一旁,卻在瞧見坐在海崖之畔,雙手緊抱著繁露的子問時猛然一頓,「她……她們為何會在這?」

    「別愣著了,這事等打倒了無冕再問也不遲。」在無冕發現了他倆,也以無人能阻之勢前來時,鬱壘可沒空去管性命以外的事。

    早就算準他倆定會趕來的無冕.非但不對他倆的/一現感到憂心,相反的,在他的面上還刺眼地掛著躍躍欲試的神情。

    「你們可終於來了。」他倒要看看,天帝倚重的這兩位戰神,該怎麼與已脫胎換骨的他匹敵。

    不假思索地,藏冬與鬱壘在無冕快速地躍至他們面前時各自揚起一掌,當無冕左右掌心與他們對上的那一刻,整座孤山隱隱地顫動,驚飛了一林的飛鳥,亦震懾住奉天帝帝諭而來的兩位戰神。

    整隻手臂麻痺得幾乎什麼知覺都沒有的鬱壘.很難相信方才與他對上一掌的,即是那個往日埋首於武將林內,不在戰事上爭功,也不與任何神計較的小小武將神,在這一刻,他倏地回想起那一日無冕站在天帝的面前,揚聲放話要天帝刮目相看時的模樣.以及無冕又是如何地讓武將林中大多數的武將神敗倒在地的景況。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士別不只三日後,一晃眼,無冕已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神力高深莫測的陌生人,再不是當年那個在天帝面前委曲求全的小小武將神。

    實力相差太多了……哪怕他再閉關數百年,也恐怕……

    「你做了何事?」接下一掌後迅即退開的鬱壘,將掌心移到身後兀自握緊,不願承認地看著勝券在握的他。

    「秘密。」懶得再隱藏實力的無冕,邊說邊賞了他兩記掌風,而後將兩眼橫向也是一臉詫異的藏冬,「怎麼,就連戰神都不願當了,你還有興致來這攪和?」

    壓根覺得自個兒又在暗地裡被坑的藏冬,面上儘是一派的悔不當初。

    「我是奉天帝之命。」誰想來這兒賭性命呀?若不是擔心鬱壘會在無冕的身上栽了個跟頭,沒法達成天帝之命遭到重責,他哪會捨命陪君子的來這?

    無冕冷冷一笑,「那你們今日可真來錯了地方。」

    劃破天際的刺眼金光,在三造紛揚起手中的神兵利器一同躍上天際之時,蠻橫地搶走了春末穹蒼的丰采,躺在海崖崖處桃樹下的繁露,迴避地別開了眼,溫柔地看著受了她生重一掌,仍是拚盡全力也要找著她的子問。

    「別怕,不用那麼害怕……」她伸手輕拍著子問以扯下的衣袖緊壓著她傷處的手。

    「為什麼你要來這?為什麼你不好好待在天女宮裡繼續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你來這究竟想做什麼?」萬般不捨她這般的子問,邊責備她邊連點她數大穴,以期能夠暫時阻止那湧出的血勢。

    她低聲輕歎,「因那樣的我並不快樂。」

    比起始終站在原地等待著的夢,四處流浪過的夢,或許較易實現。

    曾經,在無冕出聲點破之前,她活在一個保護得極為安適的圈圈裡,從沒看過什麼風雨,也不知道什麼是眼淚,直至無冕令她無地自容,令她看見她的幸福競有一部分是建立在子問的保護下之後。她才明白,子問總像要在風雨裡淡去的身影,其實有多麼替她著想,而身處在那座神界裡,又有多麼地為難。

    面對著無冕的奚落,她無法反駁,因事實就是這般,她就和其他眾神一般,只要能滿足現狀,就不看不聞不問,也不管時常為他人一力承擔的子問,代他們做了許多不該做之事時,是否不願,是否只想安慰著他們,她從來就沒有為別人付出過什麼,她只是一味地接受,也認為理所當然。

    在於問離開了神界後,她雖急於尋找,可那日與無冕一見後,她清楚地知道,她沒有辦法鼓起勇氣再見子問一面。

    比起難以面對慚愧的自己,或許刻意迫她面對現實的無冕,還較她來得瞭解子問,因她,看不見始終都不讓她瞧見眼淚子問。

    「別動,不要動……」眼看她傷處不斷汩汩沁出的鮮血染紅了春草,怎麼也沒法止血的子問只好用力壓住她的傷處。

    「不要怕。」等待了那麼久,也準備了那麼久後,她總算,可以在今日釋然地開口說出這句話。

    「繁露?」子問不確定地看著她的眼眸。

    「不要怕你早晚都要與人別離,所以心事都不敢交給別人。你可以說的,你也可以放心的,因我們從來就不打算棄你而去。」

    聞言的子問當下怔住。

    「我只是……」她試著想開口解釋,卻被繁露的低語給蓋去。

    「你不想連累我們的心情,我明白,只是這般看著孤獨的你,我會很心痛的。」回想著她記憶中的子問,繁露怎麼也不想再看往事一回。「從今以後,要愛、要恨,都放手去做吧,不要怕沒有時間、不要怕沒有機會,更不要怕在你得離開時你會放不下。」

    恍然間,仙海裡的這座島嶼上,什麼私心與利慾彷彿都不再存在,時光就靜止在這一刻,清楚聽見她說了什麼的子問,身軀微微一怔,而後在繁露知解的目光下,不得不與她心中的脆弱面對面。

    為什麼……

    怎麼會這樣?她明明就藏得很好的……

    子問兩手緊掩著唇,哽咽得難以成言,因她怎麼也沒想過,她最是不想讓人知道的那一份傷痛,在繁露的眼裡,竟是那麼地透明,即使是她只敢放在心底偷偷仰望,卻從不敢指望它能成真的希望,自繁露的口中說山後,彷彿就成了日後真可以實現的救贖。

    記憶中,總是害羞膽小躲在她身旁的繁露,笑意就像春天,就像每一日自雲海那一端升起的暖陽,繁露總是在她最寂寞的時候守在她的身旁,就算是從不明白,卻也從不開口過問她不願提及的一切,繁露就像是一種安心的存在,雖不能提供一具像是滕玉可以倚靠的胸膛,可總默默地瞧著她的背影,看著她走過的每一個腳印。

    側首看著草地上那一雙為了救她的滕蛇,一蛇已死,一蛇雖也已遭傷,仍是恪盡職責地一心想要爬至子問的身畔。

    原本先前還有一絲擔心的繁露,心中最後的重擔總算是放下,她抬手輕撫著子問的臉龐。

    「我和那對滕蛇的主人,都是心甘情願的,你真的不欠我們什麼,相反的,是我們硬要給你的,所以你不要自責也不要怪任何人,是我選擇了今日,因此我不後悔。」

    「我帶你回神界,我去求天帝救救你,」再也無法多聽一句的子問,一手緊按著她的腹間,一手勉力地要將她扶起,可繁露面上卻帶著滿足的笑,拉來她的雙手緊緊握在掌心裡。

    「不,我累了,也不想再回去了。」在離開神界後,頭一回,她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放鬆與自由,再也不必為了心上的懊悔,而在黑夜的影子裡,暗暗地責備著自己,是否與他神一般,從來沒有伸手拉過子問一把。

    「別這樣……」子問任由淚珠一顆顆跌墜在她的身上,低低地向她請求,「繁露,別這樣……」

    繁露直視上方正值花季,爛漫地盛綻遮蔽了天際的繽紛花兒。

    「我想在這兒,再陪你看看桃花,聽聽海潮,就像我們以前曾有過的天真歲月一樣……」

    也許在未來,在某個日光明媚的日子裡,她們可以放下一切的心事,盡情迷失在森林中。

    去探訪那些在她們不得不選擇之前,天真的心情。

    去發掘那些在她們不得不長大之前。純粹的表情。

    或許沿途上她們都變了,在不知不覺中;或許她們都對不起自己,或對得起自己地成長了。

    只是在長大了後,她們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是否勇敢些了?

    是否不再害怕了?

    抑或是,仍舊,什麼也不知道……

    「子問。」她微笑地叮嚀,目光一片清純乾淨,「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也永遠不會問,我只知道,你是我很重要的一個朋友,因此你要好好善待你自己,好嗎?」

    「繁露……」低首看著她愈來愈蒼白的臉龐,滿心恐懼的子問連忙再按緊了她的傷口一些,「繁露?」

    深深吸了口氣後,慎重地再望她一眼,繁露滿足地合上眼,任由枝啞間的溫暖日光灑落了一身,以及拂面而來的海風,是如何地捲走了子問心若刀割的泣音。

    「繁露!」

    不知情的海風,吹揚起一地落在殘辦上的珠淚,吹散所有不捨,帶走所有眷戀,在那凋零的時分,一朵花辦款款飄過藏冬和眼前,不語地看著他身上又遭銳劍所劃下的新傷。

    「喂,你能不能爭氣點?」眼見他又不小心挨了一劍,鬱壘忙不迭地縱身至他的面前,揚起劍再替他擋下無冕全然不留情的另一劍。

    藏冬邊喘著氣,邊不客氣地回那個傷況只比他稍稍好一點的同僚一槍。

    「少在那五十步笑百步……」臭小子,有本事說大話,那就憑一己之力撂倒無冕那傢伙啊,在這節骨眼上逞口舌之快哪會有什麼用處?

    同時左右開弓還游刀有餘的無冕,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兩百年難得一見同心協力的模樣,有些分心的他,很快地回過神來,才想一鼓作氣解決他倆時,不意卻瞧見在底下的海邊崖岸上,子問那一頭迎風飄揚的長髮,以及在海面上,那一艘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船隻。

    隨著無冕的目光看去,赫見無冕所看為何時,藏冬只思索了半晌,即在擊回無冕的一掌後,扭頭大聲朝鬱壘交代。

    「這兒就由你先頂著!」

    「什麼?」鬱壘忙以兩手撐住手中之劍,勉強抵擋住無冕的下一擊,「慢著,你上哪去?」

    沒空交代細節的藏冬,一拋下了他孤軍奮戰,即以從未有過的速度趕至崖岸邊,朝那個面無表情的子問情急地吩咐。

    「別呆愣愣的杵在這了,能走就快走!」她還賴在這作啥?

    她以為今日能夠活著離開這座孤山的幸運兒能有幾個?

    在繁露已然走遠後,面上淚水不知為何已乾涸的子問只是靜站在原處,不為所動地瞧著遠處的無冕。

    光看她的模樣,藏冬也知她在想什麼,他沒好氣地探出一掌拖回舉步欲走的她。

    「不要傻了,你不是他的對手。」現下她再過去,也只是去扯鬱壘的後腿而已,他可不希望他們三個的小命,在今日全都葬送在那個不知是練了啥蓋世神功的無冕乒上。

    她揚手掙開他,「我不走。」

    「這可由不得你。」沒時間在這上頭與她爭執,他索性直接在她的後頸處賞了她一掌。

    不甘地瞪望著遠方的子問,即使萬般不願,雙眼仍是不敵地合上,急著打發她的藏冬一把抱起她,快步走至崖邊,動作飛快地將她往海面上一拋。

    「下頭的,接著!」

    幾乎耗盡了滕玉所有法力才造出數只能夠踏進仙海的鬼魅,站在飄浮於海面的冥舟之上,紛紛伸長了手臂及時接住差點墜至海面的子問。

    在親眼確定她已安全後,藏冬方回過身,冷不防的,一道稅利的劍氣自暗處裡朝他撲來,千鈞一髮之際,他雖及時閃躲過去,但卻沒料到後頭竟尾隨著另一道來得更快並一舉劈裂了崖岸的劍氣。

    面頰被劃下一道深長的血口,既火辣又疼痛,藏冬在踩穩了步伐後,飛快地架劍在手,只是隨著來者一步步地接近,他手中的劍卻像是有了生命般地不停顫動,令他愈來愈握不住它。

    「是誰允許你們擅闖孤山?」不願一味躲藏的劍靈雷頤,高站在岩石上方,輕輕一彈指,即令藏冬手中之劍飛奔向遠方落至海裡,而後,他慢條斯理地掃視著下方的不速之客。

    遭他懷有敵意的目光一掃,頓時全身有若被利劍割傷,藏冬緊咬著牙關,忍著遍身的疼痛朝他送出一掌,豈料高站在上頭的雷頤連閃都不閃,壓根就沒把他的掌勁給看在眼裡。

    只用了一掌即大約探出來者的底細後,一顆冷汗緩緩地滑下藏冬的額際,他愕看著眼前修為與無冕不相上下的雷頤,並在雷頤的眼中找到了與生俱來的強烈殺意,生平頭一回,他第一次感覺到。生死之間的邊緣,竟與他距離那麼近。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遠處兩抹交戰方酣的身影,在其中一方愈來愈居上風,另一方神力明顯不堪負荷時,漸漸有了變化,藏冬分心一看,雖是很想趕緊前去支援愈來愈不敵的鬱壘,可阻礙在他面前的雷頤,有若一座高大難以橫越的山巔,令他再怎麼心急,也無法往前擅動半步。

    樹梢上盛綻的桃花,在雷頤拉出手中長劍直指天際之時,毫無預警地在同一時刻四散飄落,整座島上的花兒有若海潮波又一波地謝去,似雪的辦辦落花,任由海風將它們吹至波濤不定的海面上。

    那景況,遠遠看去,像極了一首……被迫訣別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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