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在佛界備受寵愛?」
「聽說,你對佛界頗有意見?」
生疏的問候,在這日異常清靜的早晨,聽來格外響亮,而來者與等候者之間相互打探著對方的目光,看來,也格外不友善。
打從那日被滕玉帶回莊內後,流浪在外累過頭的子問,即狠狠地接連睡上了好幾日。
她還記得,好幾次,當她在半夢半醒的邊緣醒來時,在她的身邊,始終有著一雙令她安心的眼眸守護著她,但就在這夜她再次醒來時,本該在她身邊的滕玉,已不在原處,相反的,一陣寒慄猛然襲向她的心坎,逼得她不得不在夜半起身更衣,而後一直枯坐在開滿春花的庭院裡,靜靜等待著某人的大駕光臨。
當晨露已快滴盡,旭日總算自東方破曉之時,原本總是瀰漫著整座山莊的濃厚鬼氣,剎那間全都急速退避至莊外,而後,一抹修長的身影,就佇立在她的不遠處。
身為不速之客的晴空,抬首看了看這座空空蕩蕩的山莊片刻後,對於那些在他一到就連忙閃避得老遠的鬼類,他真不知是該唸唸他們竟這樣棄她於不顧,還是該誇他們夠機靈。
既然底下的鬼都跑光了,那上頭那個未經鬼後同意就擅作主張收留她的頭兒咧?
「這座山莊的主人呢?」他本還以為,他得來上一段過五關斬六將的戲碼呢。
並未起身款客,仍舊是坐在廊上的子問,只是靠回身後的廊柱上,提不起勁地應著。
「聽廣目說,鬼後召他忙公事去了。」
「這麼老實的告訴我,恰當嗎?」頗意外她如此坦白,晴空不禁多看了似乎早就料到會有今日的她兩眼。
「反正就算滕玉在這,他也阻擋不了你什麼,不是嗎?」子問笑揚起唇角,「你找我有事?」遇上了這尊佛,哪怕滕玉再如何厲害,不是去掉半條命,就是得再死一回,因此他不在也好,她可不想把他給拖累進來。
「我來這,是想探探你。」晴空狀似優閒地踱至她的面前,客客氣氣地朝她一笑,「順道問你一聲,日後,你會不會將整城的佛院或寺廟都給砸了?」
「若我打算見一座砸一座呢?」那一日,說衝動,她也的確是太衝動了些,只是在砸過一回後,她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搞得她真的很難保證,日後若是心情沮喪,她不會不再手癢。
他聳聳肩,「你放心,佛界是不殺生的。」
「除你之外。」
陽光的腳步,一步步朝庭院走來,慢慢地將樹蔭一點一滴地奪走,啾啾的鳥鳴聲掩蓋了突如其來的沉默。
等候了許久,卻也不見他動手,子問看著他的眼眸,總覺得在那裡頭,所盛著的,似乎不是什麼痛下決心,而是種她也不明白的猶豫,這讓她總算有了點心情起身待客。
「我若沒記錯的話,你在榮任佛界聖徒一職後,不是該去轉世了?」
「因有幾小件事耽擱了。」
「我是其中一事?」向來佛界就是不理會她的,將她扔巨神界幾百年也不見有誰關照過,究竟是她離開神界這一事讓佛界憶起了她,還是那日她做得太過,因此惹惱了佛界?
「沒錯。」
她有些沒好氣,「搞半天,原來那些僧人與那座城竟是你搞的鬼。」她就知道這才不會是什麼巧合。
「我不過是奉命行事。」反正上頭是這麼交代的,聖於他想採用什麼手法,佛界可管不著他。
「我真不懂,為何你願意任他們在你的頭上冠上聖徒這個名號,並任由他們指使你去做些佛界根本就不願為之事?
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你這聖徒,不過是佛界用來剷除修羅道的工具。」
以他的身份,理當被佛雙手捧在掌心裡,什麼都擁有什麼都不需愁的,而她呢?什麼都沒有,日日都為人垂淚為人傷心,可瞧瞧他,他選擇了什麼?或許她一輩子永遠也都不會明白,與她相比,待遇有著天壤之別的他,為何會放棄手中擁有的一切,並甘願犯下殺戒?難道他不想也成為一室香煙繚繞,高坐在座上,任人仰望崇拜的佛嗎?
晴空莞爾地繞高了兩層,「利用與被利用,不就只是一字之差而已。」
真只是這樣嗎?
那現在的他,是利用者,還是被利用者?
「你想拿我怎麼辦?」
「嗯……」他沉吟了一會兒,「你若要與佛界為敵,我不會攔你,但,我希望你知道白個兒在做什麼。」不可否認的,他是有些佩服她那敢言敢怨之心,他亦對她所受的際遇有些不忍,只是……
她低下頭,喃聲低問:「若我說,我什麼都沒在想呢?」
似是不堪重擔的雙肩,頹然地垂下,聆聽著她落寞的音調,晴空忍不住將目光往她的胸坎看去,直看向她心底的深處、更深處……或許是感覺到了他在做些什麼,子問驀地笑了笑,毅然抬首迎向他的目光,敞開了心房,讓他直直看進她心底最角落的一隅。
「我想,我的心底在想什麼,你應該已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擅自代我說出口,或是將它告知佛界。」
她毫不後悔地說著,「倘若我這一生,就只能作個夢的話,那麼我希望,那是個我能掌控的夢,哪怕是日後要我付出任何代價,我也願意。」
大略知道了她這一回來人間究竟是為了什麼,和她是為了誰後,揮之不去的猶疑在他的面容上搖擺,子夜裡嗚咽的哭聲,好似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在他的耳畔驅之下散,半晌,他有些頭疼地撫著額。
「你這意思是,你要我袖手旁觀?」他就知道在那座佛界裡,簡單的事向來就沒有他的份,偏偏到手的公差卻一個比一個棘手。
她說得一臉理所當然,「這不是佛界最拿手的把戲?」
說來說去,她打定的主意,就是打算拖他下水……近來他是犯女人不成?先來個鬼後再來個她,早知道那日他就回了宿鳥,拒絕代佛界多跑這一件額外的公差了。
「晴空。」猶豫了好一陣,但為了他此刻的善意,子問忍不住想多此一舉,「你可知在你轉世歷劫後,會有什麼下場?」在他方纔那般瞧著她之時,或許他並不知,她也同時瞧清了他的未來。
他誠實地搖首,「我不知。」看透六界眾生這等小事,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但這世上,他獨獨就是看不見自個兒的。
「你可知你就連第一世之劫也過不了?」就當她有來有往好了。
「我也不知。」
她愈問愈覺得不對勁,「就算我現下已事先告訴了你,日後你還是要歷劫來這座人間?」
「對。」
望著那雙清澈且從未動搖過的眼眸,她更是理不清他在想些什麼。
「這真值得嗎?」為什麼要為佛界做到這種程度?她的人生並不是她自己的倒也罷了,他呢?他並不是這般啊,這又是何苦?
對於這問題,他早有了答案,「值不值得,這不該由你我來論斷。」
「但也不該交由佛界來論斷。」她瞪視著他,攀上了房簷的朝陽直射進她的眼底。
他歎了口氣,「原本,今日我來,是想按佛界之命處理一下這個大問題的,但我想,我還是把你交給你自個兒去處理好了。」閒事管多了,日後是會有報應的,反正最壞的下場,頂多就是讓佛界親自出馬收拾她而已。
在他來到之前,就已做了最壞打算的子問,面對這等平空掉下來的好運道,一時之間,她反而有點不敢相信。
「你真要放我一馬?」他……怎麼這麼好說話?佛界之佛不會個個都像他吧?
他瞄了瞄她的身子,歎息連天地走至一旁,摘了朵已開了數日,眼看再過不久就將凋零的牡丹。
「就如你的意吧。」在將花兒交給她時,他意有所指地說著:「反正,你再怎麼添亂子,也沒有多久了。」唉,幫與不幫皆不是,除了照她所說的袖手旁觀外,眼下也找不著其餘的方法了。
很清楚他不想說白的是什麼,子問莫可奈何地笑了笑。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他轉過身,兩手背在身後慢吞吞地踱向後門,不一會兒,他又回過頭來,「對了,別急著叫你的那些鬼朋鬼友回來,我想他們還是繼續在外頭躲上一陣會較好。」
難道還有誰要來不成?
一直躲在外面避風頭的廣目,強壓下滿腹的心慌,不顧晴空前腳才走,即已冒險犯難地火速趕回莊內。
「子……子問?」
她訝然地睜大眼,趕緊上前扶住連站都還站不太穩的他。
「你還好吧?」居然這時就趕回來……整座山莊的佛氣尚未散盡,他是嫌晴空的道行不夠高,還是嫌他的命不夠短?
「只是有點不適罷了。」腦際昏昏沉沉的他,忙不迭地以兩掌捧住自己的腦袋,「方纔的那位……是你的舊識?」聽法王說,她似乎是跟佛界有著什麼過節,不過法王說得不清不楚,而像是知道內情的大師兄,則是打從帶她回來後,就對此事隻字未提過。
「不是。」差點就被他靠在她身上的體重給壓垮,她吃力地將他給扶去廊上坐妥。
相處久了,也多少摸清楚她那總喜歡隱瞞著他們實情的本性,坐在廊上的廣目扁著嘴,表情有些落寞地道。
「我雖腦袋不靈光,但,我也不蠢。」
「廣目……」
「你既不想解釋,我也不會多問一句,只是,這個登門的客人法力強大到我們全都得出莊避上一避,且你似乎又對他懷有點敵意,那麼今日發生之事,我有責——」
她飛快地截斷他的話尾,「別告訴你家大師兄。」
廣目頓時拉長了一張苦瓜臉,「日後他若知道了,他不會放過我的……」就知道她的八字天生和他們這票師弟相沖。
「放心,他不會知情的。」她親切地朝他笑笑,很有默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
他速速回想起上一回的經驗,「又要我裝聾作啞還扮瞎……」
方纔還照得一地耀眼的朝陽,突不其然地遭幾朵造型怪異的雲朵遮去了半片天,廣目順著她仰望的方向看去,並在她忽地轉過頭,笑咪咪地對他又是勤拍肩又是摸摸頭時,他相當認命地問。
「你又有客人來了?」
「嗯,這位客人你上回也見過。」不想被打擾的她,直推著他往外頭走,「若你不想挨他的掌風,還是再去避一避吧。」
找尋了好久,最終才在各方的打探下,終於找到了這座山莊的落腳之處,皇甫遲尚未靠近這兒之前,即察覺了晴空所殘留的氣息,為此,他還在莊外多候了好一陣,只因為,那名來自佛界的佛不是別人,正是佛界裡萬中選一,特意挑出來專門對付他們這些修羅的聖徒。
確定晴空已定得夠遠後才人莊的他,依著她與晴空截然不同的氣息來到後院,頭一眼所見的,即是她手中香氣濃郁薰人,一身春風艷色的花兒,因它看上去,就像此亥Ⅱ的她一樣。
沒來由的憤怒,像是一湧而上的浪濤,後知後覺的他,這時才明白,那日她為何會特意找上他,並丟了個難題,讓他本就為了己身之事心煩意亂的心情,更是亂上添亂。
「你快死了,是不是?」
「她不想再有所隱瞞,「對。」
「你是佛界之佛?」之前見面時,對於她來自哪兒,他全都猜遍了,偏偏獨漏佛界這一門。
「我並不是,充其量,僅只是個佛物而已,而我的職責是守護與憐憫。」她掀起覆額的發,讓他瞧清楚在她的額際,並沒有任何佛印或是屬於佛界的記號。
愈聽她說.一句,皇甫遲便愈覺得,她是個臨江垂釣的漁人,而他,則是受到了引誘,主動上鉤的魚兒,她沒有耗費絲毫氣力,只是趁著他來到了選擇的關口之際,在暗地裡偷偷推了他一把,然而就算是這樣,就算他老早就察覺了這之間有古陸,奈何他就是上鉤了不肯鬆口,反倒正好稱了她的心意。
「你想為這座人間留下些什麼丁』他面上儘是上當後的不情願。
她再給了他一個讓他更加後悔的答案。
「你。」對這人間來說,世上最珍貴,也最獨一無二的珍寶也只有他了。
「開什麼玩笑……」滿腔怒火的皇甫遲,想也不想地揚起衣袖,一掌掀翻了遠處東院的院頂。「從頭到尾,你就只是想找個替身?」
「我知道我無權那麼自私。」為免他老兄的火氣大到拆了整座山莊,害得她難以向滕玉交代,子問邊說邊快步湊至他的面前,然後將手中的牡丹輕擱在他的頸上阻止他再造反。
「可是你卻將你的心願托給了我。」見識過她的功夫,因此而動彈不得的他,惱火地瞪著眼前這張毫無半點愧色的臉蛋,「告訴我,為什麼是我?」
她的歎息比海還深,「能托給別人的話,我又怎會去為難你?問題是,除了你,我是真的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她也掙扎過很久啊,六界裡挑來挑去,結果連個渣也挑不出來,最後她才不得不找上風險比任何一界眾生都來得大的他。
「理由?」一逕隱忍的他。直接瞪掉她下一個來到嘴邊的歎息,逼得她不得不承認。
「因我很羨慕你的愛。」
他怔了怔,「愛?」
她微笑地將花兒塞進他的懷裡,照舊地一把拖過他的臂膀,強迫性地拉著全身僵硬的他陪她往花徑深處走。
「你的愛,是一種永恆,一旦你作了決定就不會再改變,而這事,世上也就只有修羅才辦得到。」
「你辦不到嗎?」她口中所說的那種事,應該是她才辦得到吧?至少眼下的他就沒有那份心,也壓根就不認為他有那等天分。
她搖搖頭,「辦不到。」她的耐心。也就這數百年而已,再多的話,她不是會因此被逼瘋,就是會設法殺了她自己,以求永遠的不看不理,說得更明白些,她沒有晴空的大愛,也沒有皇甫遲的執著,她和任何一界的眾生一樣膽小自私,她只是想好好過一回真正的人生而已。
「可你對人間有情。」他最惦念不忘的,仍是那日在夕陽下,她在看著人間時,面上那份濃濃的眷戀。
她並不否認,「我深深愛過這座人間,我曾經希望它能永遠平靜、不被打擾,但,那也僅能是個心願,因它是不會被實現的。」
「你不愛它了嗎?」
「漸漸不再愛了。」她走著走著停下了腳步,自嘲地瞪看著她那顏色愈來愈淡的影子,「因這世上存有萬種歡欲、千般貪念,憑我一己之力,根本就不可能改變些什麼,畢竟我只能站在憐憫的立場上,而這,就是人間,很精采,同時也很叫人心灰。」
看著那張愛至盡頭的臉龐,皇甫遲的眼眸,不確定地閃爍游移著。
「……你怎知,日後我不會在愛之後又將它毀之?」
「我是不知道。」她不忘鼓勵他,「老話一句,我不打算逼你什麼,你只要選擇你的選擇就好了,遲早你都會明白,其實愛與不愛根本就與對錯或是何界眾生無關,那只是你的一個心願而已。」
未遭拆解的心結,在聽了她的話後。愁緒與疑惑愈是糾結相纏,半晌,他深吸口氣,自懷裡掏出了個繡袋,再強硬地塞進她的掌心。
「這是?」她不解地打開它,而後在明白手中所拿著的是什麼後,隨即瞪大了眼。
「佛心舍利,它能讓你多留在這世間一段時日。」
她恍然大悟,「但……這不是修羅道搶來的鎮山之寶嗎?」
難怪其他五個修羅會那般急於要把他給帶回須彌山,這小子……他在離家出走時,還不忘順手帶定自家祖產?
皇甫遲不客氣地緊扯住她的衣領,「給我聽著,是你拖我下水的,因此無論如何,你都得等,你得等到你聽完我回答的那一日!」
手握各界眾生都想得到的至寶,子問沒有絲毫欣喜的神情,相反的,她不但不打算用,還想當作從未見過這個佛界之物,將它扔至天涯海角的盡頭,再也不要看見它一回。
「倘若我辜負了你呢?」盯著他森冷的眸子,她若無其事地問。
他聞言狠狠地鬆開她,全然下掩一身積蓄已久的暴戾,而後,像在起誓般,一字一字地對她道。
「我會讓你後悔。」
落在花徑上的舍利,在漫天的雲朵散去後,散放出 璀璨耀眼的七彩虹澤,子問默然地別過臉,不想再讓那等光芒痛了她的眼眸。
聲聲哭嚎的陰風在殿外的簷上徘徊,代替了日月星辰的朵朵綠焰,一如他記憶深處中的模樣,在空曠的大殿上優雅地搖曳著。
總是隨侍在側的魑魅與魍魎,此刻靜立在殿上後座的兩側,氣色大不如前的暗緲,辛辛苦苦妊娠了百年,這才好不容易誕不得之不易的獨子後,道行與法力皆因此而大大衰退,雖說,為此她已努力調養數把個月了,卻依舊不見起色。
當殿上炯青色的燈焰驀然亮起,映照出滕玉那具她所熟悉的身影之時,身著一身青衣的她,在焰光下,面色似乎顯得更青。
「如何?」她懶懶掀起眼皮,低首直視著行完跪禮後即立定在殿上的滕玉。
「是羅剎。」動員了旗下的師弟們,在鬼界搜集齊了證據後,回來鬼界三日,已辦完她所吩咐事情的他,直接向她拱上有意背叛她的頭號叛徒之名。
似是很享受這個答案般,暗緲滿意地揚起漆滿鮮艷蔻丹的利指,朝他勾了勾,要他再上前點。
「現下他在哪?」羅剎有反她之心,鬼界眾鬼皆知,可她怎麼也逮不著個實證,既然羅剎都為了兩柄神之器而扯去偽相了,她若是不成全他,豈不太教他失望?
「應當是逃聖地獄深處去了。」趕在他返回鬼界前,收到風聲的羅剎,已聯同掌管冰山地獄的閻王逃到眾閻王掌控的範圍外去了,若沒派眾鬼大肆去找,恐怕一時片刻也沒法揪他出來。
「什麼?」她不滿地瞇細了青眸,「你就這般空手而回?」
「羅剎尚不能死,因我得讓師弟們有時間找出其他餘孽,鬼後若要我拿下他,日後不愁沒有機會。」事有先後,與其只逮了個頭兒,留下那些殘餘的餘黨,還不如捺著性子等上一等,往後再一舉成擒,也省得他三不五時就得回來鬼界報到。
「我還得等多久?」
「放心,不需多久的。」他欠了欠身,「若鬼後無事,我就先行返莊了。」
她不疾不徐地叫住他,「慢著。」
離莊已有四日,全然不知子問此刻好是不好,是否仍在昏睡,歸心似箭的滕玉勉強捺下滿腹的不耐,方一抬首,就貝兩眼瞇成一條細縫的暗緲,在打量了他有些反常的反應之後,面色不善地拉下了臉。
「今日,我收到了佛界的口信。」
滕玉微皺著眉,直想著窩藏了子問這麼久以來,這事會遭拆穿,定不會是法王他們所告的密,也不可能會是火鳳那尊早就離開神界的神仙所會做之事,只是若不是他們,那麼有法子知情的,若他沒猜錯,恐怕也只剩下佛界了。
「你私自將佛物藏匿在你的莊裡?」佛鬼兩界不相往來已久,她沒想到,難得佛界派佛專程登門而來,竟是為了一個小小的佛物而來找她算帳?
「對。」
「理由?」在他面上找不著半分悔意的她,不禁納悶起他為何會一反心性。
「因她及時阻止了一場可能會發生的戰爭。」也知此事早晚會被揭穿的他,不慌不忙地換上一臉公事公辦的肅容。「數月前神界武將神無冕代天帝送禮至盤絲山莊,若是無她,只怕在無冕的挑釁下,鬼界早與神界開戰了也說不定。」
「無冕?」暗緲面色瞬即變得鐵青,「這是天帝授意的?」才討伐完了個魔界後,那個一心一意只想站在六界之頂的天帝,這一回把矛頭對準了她的鬼界來?
「或許吧。」他面不改色地撒謊,也不代無辜的神界多做解釋,一心只想在這節骨眼上頭再添個亂子,好來擾煩她的心緒。
前前後後已因鬼界本身之事,和佛界上門踢館之事心情備感惡劣,現下再加了個神界之後,如滕玉所期的,暗緲的臉色果然變得更加陰惻。
他淡淡地問:「不知鬼後打算如何處置我所擅留的佛物?」
「隨你,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她冷冷輕哼,「佛界愈是要我把她交出來,我就愈是不給!」佛界以為他們是什麼東西?憑啥要她交什麼她就得雙手奉上?
「謝鬼後。」目的一得逞,滕玉毫不戀棧地轉身就走,但來自身後的清冷女聲這一回還是拖住他的腳步。
「滕玉。」好歹他也是她授意各界一手培植出來的手下,他真以為她是那般好打發嗎?光是看他急著想走的腳步,她也知令他急著趕回去的理由是什麼。
只是,她有些意外。
「你還恨嗎?」想當年真,慘遭枉死的他,一身恨意的銳刺,簡直就是令鬼不敢領教,為了消減他的怨氣與想報仇的念頭,她還將他關在千年孤牢裡關了快百年,這才把他身上尖銳的稜角給磨得鈍了些,而她當年,就是因為看上了他這點,與他那再過數千年也不會改變的恨意,才在他術法與武藝大成後,將他置於六部眾之首。
已經遙遠得像是從不曾存在過的記憶,此刻任滕玉在腦海裡翻箱倒櫃,也翻不出一聲清晰可聞的歎息。在這一刻,驀然回首過去,他這才清楚地體會到,原來,他已經脫離了那片令他沉陷的泥沼,獨自走了很遠很遠了。
「不恨。」
她的兩眉攬得緊緊的,「為何?」他會是那種能夠看開之鬼?
「因傷口,已經不在了。」就連去想也想不起來了,還能恨什麼呢?
「那……」看著他似乎已是坦然放下的模樣,她不禁想試試他,「你可曾考慮過投胎轉世?」
「什麼?」他一愕,隨後在她的目光下豁然明白她為何會有此一問,他默然地握緊了拳心,好壓下此刻腹裡被她刻意揚起的火氣,
「之所以未曾與你提起這事,是因你當年滿腔的怨氣與恨意,使得你壓根就不想投胎,而這麼多年來,我也沒想要放過你這個能手。」
「為何鬼後改變了心意?」他並沒有拆穿她話裡的謊言,只是順著她的話意續問。
她面上鄙視的笑意,就如同身旁兩側的魑魅與魍魎一樣。
「因你變得太過無趣.」小小一個佛物就能改變他?虧她以往還認為,哪怕事事再可恕可贖,他也絕不會選擇原諒,沒想到,他竟和那些心志不堅的凡鬼一般。
不肯在她面前動氣的滕玉,清清楚楚地告訴她。
「我不投胎,因我仍有心願未了。」
以往的他,並沒有可微笑回憶的過去,甚至就連提起或是再去回想也都不願意,今日月裳之所以不再留存他的心上,是因在他身邊有了個子問,同時也是子問讓他明白了,到頭來,人生也不過僅是一場風景和一片癡迷而已,往事畢竟不堪回首。
在失去了身後總是拖著他的影子後,他突然多了許許多多不曾想像過的未來,而那些未來,則是那名總愛穿著一身紅衣的女子所帶給他的。
「你真不考慮一下?」她還不打算歇手,「要知道,我可不是每日都有這等善心的,你也別以為我會看在你勞苦功高的份上,會有那閒暇再問你一回。
滕玉從容一笑,刻意壞壞地反問。
「眼下鬼界眾鬼蠢蠢欲動,鬼後真不怕座下不肖之鬼在日後奪權篡位?」若她想過著寢食難安的日子,時時擔心那個他尚未找著的羅剎,會不會趁她法力大大衰退的這當頭找上她,那她就繼續像這樣把他掐在掌心上要好了。
向來翻臉像翻書的暗緲,一掌擊碎了座旁的小桌,暴怒地朝他大聲喝斥。
「滾回去!」
「遵旨。」他十分樂於聽命,當下就轉身離開這座老讓他得在暗地裡,不得不玩起鉤心鬥角那一套的大殿。
走出大殿,迎面而來的淒風冷雨,冷冽得有若利箭,一下又一下地釘打在他的身上,他揚袖朝暗處一揮,守在出入口處的夜叉,即在風雨中為他點燃一盞鬼燈,當瑩瑩綠亮的冥火燃起吋,四下的寒意有如潮水般地退去,原本幽暗的大地,也隨風旋捲而去,當衣袖不再隨風飄動時,他抬起頭,仰望著溫柔迎接他的人間滿天繁星。
待他回到莊裡,已是夜半了。
站在客房明亮的燭光下,遠遠看著子問睡在床榻上的身影,嗅著空氣中已像是種習慣性存在的荮香與花香,聆聽著外頭廣目和法王壓低音量的低語,在死了那麼久之後,滕玉頭一回覺得,自己有了回家的感覺,而那感覺,淺淺淡淡,卻又無比的溫暖。
雖然說,他不知眼前的景況,他還能維持多久。
放輕了腳步,將燭火移至床榻一旁後,滕玉靜坐在子問的身旁瞧著她安心的睡臉。回去鬼界辦公的這幾日來,他不時憶起,那日在他抱著累垮的她回莊時,原本一直像只彩蝶的她,頓時褪成了朵毫無顏色的花兒,急壞了專門看管照顧她身子的法王之餘,也嚇壞了他。
他憶不起,已有多少年他不曾再次感受到恐懼了,日日夜夜處理著失去生命的幽魂們,也讓他漸漸忘了,失去生命,竟是一種讓人如此害怕的事,就在那一夜,他重新溫習起這兩者,並強迫自己必須做好得與心慌長久相處的準備。
那時,讓子問安穩睡著的法王,在榻旁回過頭來,一眼即看見了他眼中未來得及隱藏的是什麼,承接著法王帶著責備的目光,他什麼都不想抵抗也不想辯駁,因躺在榻上的子問,身影好像在一夕之間變得好小好小,他無法想像,一旦失去了他的庇蔭之後,她又要在下一場的風雨裡流浪到哪兒去,而她又要拖著這種身子到什麼時候,才能親眼看見生命燃燒殆盡。
修長的指尖輕輕滑過她的眼、她的眉,他像是頭一回見著,也是頭一回這麼想要將一個人深深記住般,以指尖走過觸眼所及的一切,用目光在她的每一寸容顏上巡曳,試著想要就此勾留住一些,
愈是與她相處,在他的心底,愈是有著一份模模糊糊的擔心,他怕,日後或許她又會一如初時般,再次對他重施故技,教他像遺忘了過去般地遺忘了她,並抽手帶走他的愛恨,不再讓他記得她半分。
若是她在他的記憶裡走失了,那麼,他還會像現在這般既渴望又害怕未來嗎?若她不在了,他這已是虛無的生命,會不會變得更加空白?
流連在她唇辦上的涼意,令渴睡不已的子問緩緩張開了眼眸,就著燭光,滕玉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映入她的眼底,令她提振了些許精神之餘,亦抹上了幾分的擔心。
「你的臉色很難看。」
「及不上你的。」他以拇指摩挲著她柔嫩的面頰,很想就這樣搓出兩朵紅暈。
「怎麼了?回去鬼界後,鬼後為難了你什麼嗎?」
「別瞎猜了。」他一點也不想讓她知情。「你的身子可有舒坦些?」
她直揉著眼,「當然有,我只是很睏。」
那個憂心忡忡的法王,可不是這麼說的……
「你還想睡?」在她打算翻過身子再睡一場時,他輕柔地制住她的動作,並撥開她覆額的發。
「還有什麼事?」她打了個呵欠,總覺得眼皮沉重得可讓她在下一刻就睡著。
「我想知道……在你的心底,承接了多少人的愛恨?」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若她真如他所擔心的抹去一切後,他可不可以向她要求,把她還給他?
雖說過去的那些,已是覆水難收了,但曰後仍舊會繼續發生的,若是可以的話,能不能就讓他來為她分擔?
「我已經數不清了。」睡意被他問走了泰半的她,老老實實地回答著,「一直以來,我帶走了太多人們不想要的痛苦與記憶,有時,我甚至分不清,究竟哪一部分才是我的而不是他人的。」
他不語地瞧著她那像是已不再傷心的模樣,直至她閉上了眼,長長的眼睫棲息在她的面上,固執地不讓他看見她的雙眼時,他有些難忍地撫著她的眼眉。
「你知道你正瞧著的人是誰嗎?」
「你。」
「不是那樣的……」她張開眼,不住地朝他搖首,「我……
不是我啊,我不過是他人的倒影罷了。」
他低首吻住她的唇,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可屬於她的苦澀,卻也一併嘗進了他的嘴裡。
「若是歲月可以倒流,那該有多好?」在他一吻後,濃重的睡意朝她襲來,她喃喃地說著,聲音愈來愈小,「我想過過不一樣的人生,嘗不同的酸苦滋味,哪怕只是一年、一月,甚至是一日……也好……」
在她又再次投入睡海後,走出客房關上房門的滕玉,低首看著那個蹲坐在廊上,在聽了法王說完關於子問的一切後,哭到說不出話來的廣目。
相形之下,早了幾日知道此事的法王,就顯得相當冷靜。
「大師兄,你還是盡早讓她離莊吧。」眼看大錯將成,他有必要勸上一勸。「她與她的心事,不是日後的你可以承擔的。」
身為鬼界其中一鬼,他看過了太多因死得太不甘,故渴望生命能夠重來一回之鬼,可在子問的眼底,他所見著的,卻是深深期盼著末日早日來臨的渴望。他不知,再這樣一步步陷下去的話,到時……滕玉會不會比起在人間死去之時,更加的悔恨與痛苦?
滕玉斷然拒絕,「我辦不到。」
「大師兄……」
信步走至院裡,看著清澈美麗得有若一面明鏡的夜空,嗅著夜下睡去的繁花淡雅的清香。滕玉從不曾這般肯定的面對自己的坦然,和那些窩藏在他心底的心事。
「我曾經沒有奮力抵抗過我的命運,故我落得了個遺憾的下場,並在死後數百年裡,無一日不悔恨著。因此,當我終於能夠放下心頭的恨之後,我告訴自己,我要好好地再活一回,不管是以什麼形式都好,我不想再有遺憾。」
光陰承載了多少的幸福,又偷偷掩埋了多少的下車?不管晚了多久多遲,其實都是可以改變的,只要肯盡力逮住機會,再也不輕易放手,那麼,也許他就可以守住一個小小的心願,不再任由他人奪走。
在走過了生死的邊界後,他才發現所謂的障礙其實沒那麼難以跨越,哪怕最壞的下場可能會是相隔千里,或是相思與君絕,他還是不想再對命運讓步。
「我不會放她走的,我不會。」
「可是……」法王仍是希望能讓他改變心意,卻在他的下一句話說出口後,再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就算佛界允許她回去,我也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