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絲 第十章
    「有什麼消息?」

    被派出莊專程去跑腿的法王,方踏著夜露歸莊,一身風塵與倦累尚未有機會洗去,就遭那個因心情不善,而拖著全莊師弟一塊下水的滕玉在主院的廊上給堵個正著。

    法王先是瞧了瞧他眉心深鎖的模樣,再撇過頭遠跳向燭火通明的客房裡,那一抹仍是映在紙窗上的窈窕纖影,也只能認命地拖著快跑斷的兩腿定至他的面前。

    「無冕在得到劍靈後就不知去向了,現下三界也都忙著在找他。」

    打從七日前仙海孤山一役之後,原本沒沒無聞的無冕,搖身一變,不但成了神界最新一任的鬥神不說,亦成了六界的眼中之釘,只是,懼於神之器力量的六界雖很想將他除之後快,但在看了神界兩位戰神的下場後,又沒有半個勇者有勇氣敢前去挑戰鬥神的威名。

    滕玉點點頭,事前也沒想過無冕能擊敗眾競爭者大獲全勝,一直以來他對神之器一事毫不掛意,就是因他認為身為劍靈的雷頤,應是天下無敵無人可得,豈料,他竟也遭無冕手到擒來。

    深怕被波及的法王,不得不顧及現實層面。

    「大師兄,你確定咱們待在這兒安全嗎?萬一無冕知道子問還活著的話……」

    「在得了劍靈之後,殺不殺她,已是無礙。」不要說是子問,任何一界的眾生,此刻都已不在無冕的眼下。

    「只是?」多心的法王看著他那似沒把話說完的臉龐。

    他重重歎了口氣,「只是,我懷疑,無冕要的應當不只是一柄神之器。」

    「怎麼說?」

    「我若是他,我是決計不會讓他人得到另一柄神之器,好在日後與我為敵。」這一點,他想得到,那個不蠢的無冕亦想得到,而這會兒就只能猜測,頭一個將遭鬥神掃平的是哪一界了。

    法王同意地頷首,「很合理的推論。」

    「刀靈現下在哪?」

    他攤攤兩掌,「三界率眾封了刀靈後,就將它交予神界。

    我得先說,我可沒法知道這一回神界究竟將它給藏在哪,因此你就省著點別再奴役我了。」看樣子,那個神界的天帝似乎是真的很忌憚得到劍靈的無冕,不然也不會大費周章地請來另兩界一塊奪下刀靈……

    只是他很懷疑,神界真有法子防止無冕再得刀靈嗎?

    也跟他煩惱著同一回事的滕玉,不知不覺間,深鎖的眉間又再添上了一個結,不希望他繼續陰陽怪氣下去的法王,不得不請他高抬貴手放師弟們一馬。

    「大師兄,關於神之器一事,你就別再插手了,無冕既已得到了劍靈,那麼你就絕不能再有任何與他碰頭的機會,至於刀靈,那也不是你該煩惱的。」法王拍拍他的肩,再揚手指著遠處的客房,「你現下所該擔心的,是裡頭的那個大問題。」

    為了子問,他已多管了鬼界以外的閒事了,接下來他才不要再陪著滕玉去面對那顆燙手山芊。

    一想到那個自仙海孤山回來後,就又把自個兒給關在房裡什麼人都不見的子問,滕玉莫可奈何地將十指埋進了發裡。

    法王毫不同情地看著他難得一見的挫折貌,「喲,你居然也有擺不平的時候?」

    「她不肯哭。」打她醒來後,她就一滴淚也沒掉過,這一點也不像她,尋常只是個陌生人送命,她都會為他們傷心、為他們哭泣了,偏偏這回輪到了與她相處了數百年的好友身上後,她就一直這般一反常態,任他再如何敲打,她就是不肯敞開心房。

    「她在自責?」嗯……依她的性格來看,準是這樣沒錯。

    滕玉愈想愈煩躁,「或許吧,總之,我說不動她。」誰知道那個叫繁露的天女為何不安分地待在天女宮,反而跑去那個去了恐怕就無回的地方?誰又會知道繁露與無冕之間究竟有什麼來龍去脈?

    「這可不像你的作風。」法王使勁地拉起他,再落力地推他一把。「你就快去解解你和她的心結吧,別老是走一步退兩步的,害我們這班師弟瞧得既痛苦又內傷。」

    映在窗上的身影,在朦朧的燭火下隨光影搖曳,望著燭影的滕玉舉步而去,卻覺得腳下的步伐是那麼地沉,令他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卻也不想又再次被她拒於心門之外,只能遠遠地望著她那不回首的身影。

    一張張色彩鮮艷的彩紙,在子問潔白的長指下,一再地被折出稜角與弧度,不過許久,一隻栩栩如生的蝶兒已在她的指尖下完成。

    兩手捧著紙蝶,湊近了唇朝它輕吹了一口佛氣,紙蝶的羽翅開始微微顫動,而後用力拍了幾下後,如同有了生命的彩蝶騰飛而起,優雅地拍著翅飛向她刻意敞開的窗扇,直朝高懸在天際的月兒飛去。

    不知何時已潛進她房內,站在窗畔的滕玉,靜看著另一隻色澤不同的蝶兒飛過他的面前,而她只在目送蝶兒遠去,卻沒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後,他更是患得患失地緊盯著她的臉龐。

    「為何折這?」

    「給繁露的。」坐在地上的她淡淡地應著,伸手取來下一疊她托廣目買來的各色彩紙,但長指還未拈來,滕玉已來到她的面前按住她的手。

    在他熱烈注視的目光下,子問總算抬首直視著他的雙眼,將一直盤旋在她耳邊的話告訴他。

    「繁露……」她深吸了口氣,從不知語言竟是如此沉重。

    「繁露她要我放手去愛去恨,不要怕在日後離開之前會捨不下。」

    「你會照她的話去做嗎?」

    明亮的水眸裡,抹過了一份躊躇,她微偏過臉別開了目光,任由不知要到何時才會到達盡頭的沉默,有如一蓬暖火般,安安靜靜地在他倆之間燃燒著。

    「看著我。」等待了許久,再也受不住這種折磨的他,兩手緊握住她的肩,將她拉回他的面前。「告訴我,為什麼你不肯哭?」

    「不是不肯,是無法。」

    他瞠大了眼眸,「什麼?」

    「我的眼淚,在仙海孤山上時,就已經流乾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因此,哪怕我再難過傷心,我就是哭不出一滴淚。」

    那一日,在她心痛欲裂的當頭,當她的淚水滴落在繁露的面上時,在她身體裡所有過載的愛與恨,那些沉重的負荷,倏地全數離她遠去,掏空了她,也帶走了她不想擁有的一切。

    她從未想過,因為離別而帶來的自由,竟是那麼令人遺憾。

    乾涸的眼眶,再也無法為那來不及挽回的傷心傾洩半分不捨,極度震驚過後,她只覺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她初初誕生在人間的那一刻,不同的是,在她的胸臆裡,漲滿的是在她來到人間後眾生給她的愛,還有,繁露的疼惜。

    像是要捉住一隻即將斷線的風箏般,滕玉急切地將她扯至他的面前,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力道握疼了她。

    「那心痛呢?你對這座人間還存有半點憐憫之心嗎?」

    看著眼前這張急切又慌張的臉龐,子問恍然想起,他猶在人世之時,那曾經遭到愛情棄之、毀之、殺之的過去,因為此時此刻他那再也藏不住,小心翼翼、深怕又重蹈覆轍的模樣,深刻據留在她的眼底怎麼也不肯走開,絲絲的心痛滑過她的心稍,她忍不住抬起手輕撫著他的面頰。

    「你一直都很害怕是不是?」

    長久以來,他就是裝作什麼都不在乎,好像她與每個常人無異的樣子,可實際上,他應當也在數算著她可能會在何時離開,如履薄冰地害怕著她不再憐憫的那刻到來,獨自在暗地裡遭到恐懼侵蝕之際,他卻又要偽裝著什麼都沒發生過以免她會看穿,日復一日,他就是這般地為難著自己,以期能夠換得她的一個安心與不知情。

    那清清楚楚浮映在他眼底的真心,使得她不想再問為何他要待她這麼好,或是白個兒究竟何德何能,她只想依循著自己的心意,也照著繁露的話,緊緊把握住身邊任何一份下願離棄的情意,再將之收藏到心中好好存放著。

    「你呢?你不怕嗎?」為了她面上看不穿的釋然,他沒把握地問。

    「不再怕了。」既是不能逃避,那麼也只能面對。而面對的法子有很多種,例如,就如同繁露所說的,好好把握當下的每一刻。

    原來撫摸著夢境的邊緣,就是這種感覺……

    滕玉垂下視線,靜靜看著終於實現的恐懼,像道無聲的歎息墜落在他的腳邊。

    「去仙海孤山之前,我答應過任由你擺佈吧?」不明白此刻的他在想些什麼,她含笑地將他置在她肩上的雙手拉下,低首一下又一下地吻著它們。

    他木然地瞧著她的動作,「我要把你關起來,往後不准你再去見那些神與佛。」

    「就這樣?」這一回的懲罰會不會較上回輕了太多了點?

    「也不准在身上再多添任何新傷。」逃避著與他人長久相處的她,或許從來就不知他人對她所懷有的感情是什麼吧?

    又或許她根本就不想懂,因此她完全不懂他人也會為她感到心疼,她什麼都不怕,不怕死不怕傷,可對他來說,看著那一道道在他面前張牙舞爪的傷痕,遠比什麼利刃割在他身上還要來得疼痛。

    「嗯……看來法王真的很煩惱。」她陪罪地親了親他的唇,側首笑問:「廣目呢?又哭了嗎?」

    餘溫仍停留在他唇上的吻,不見半分甜蜜,有的,只是苦澀的餘味,看著她面上渾然不覺任何事的笑臉,滕玉再也忍不住地歎口氣。    』

    「還有,我很寂寞。」

    她怔愣了半晌,「可是,是你說的,你只想要我留在你身邊……」

    「我從沒打算收回我說過的話,只是,你的心究竟在哪 兒?」看著遠處的角落,他喃喃空問:「要到什麼時候,你才可以撥出你的真心,不再看他人,不再為他人設想,全心全意的好好看我一眼?」

    若真能讓他許願的話,豈只是神佛兩界的眾生?他要將她藏在這座山莊的最深處,除了那票師弟外,再不讓她瞧見任何一種會讓她掉淚的眾生,就算是人間之人也不許。

    嫉妒的滋味,或許他嘗不出來,但他明白那種痛感,就像是尖銳的沙子遭磨成了細粉,他再啟口將之吞嚥而下,任由它一路刮疼劃傷了他自己,然後就算是這樣,不管再有幾次,他還是會選擇嚥下,也不要出聲喊聲苦。

    他緩緩抬起頭,一如所期,所接觸到的,是她不知所措的模樣。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她困難地啟口,不知該怎麼解釋,她不知要如何搬動那長期以來重壓在她心房上的巨石,好讓她的心坍塌接受久違了的暖陽。

    「那究竟是如何?」

    她猶疑不定地開口:「你……根本就不知我究竟是如何而來、又是何時要走……」生在人世時,他都已受過傷一回了,要是再有一回的話,那他……

    「那種事,很重要嗎?」他一點也不在意,並將她以往總掛在嘴邊的話,原封不動地奉送給她。

    記憶中,晴空在得知自個兒在來到人間歷劫後,可能連一劫也渡不了,卻仍是義無反顧的模樣,和她那一份即使明知沒有半點勝算,也仍是要去仙海孤山盡其全力的心情,回想起來,就像是此刻滕玉面上一無所懼的模樣。可它並不是什麼大愛,或是什麼為了人間著想。他只是很單純的待她好,希望她快樂,願將一切都給她,那只是一片如同她曾對皇甫遲所說過的私心而已。

    即使,他根本就不知道,以後當他又得再次孤零零一人時,他究竟該怎麼辦。

    「我不怕的。」當子問泛紅了眼眶,並深深自責地垂首時,他抬起她的面頰,不後悔地道:「因此你不必為我擔憂,也不需同情我,是我自作自受,我心甘情願。」

    錯過了春天,園子裡的花兒。會凋零吧?

    若是錯過了他,她會不會也像是那些空自寂寞的花兒一般呢?

    滕玉在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後,再次鼓起僅剩的余勇。

    「你還有沒有話想對我說丁』她要再那般下去的話,他也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愛我,好好愛我。」子問毫不猶豫地伸出雙臂環住他的頸項,將臉埋進他的懷裡,「把你所有的愛全都給我……」

    他將下頷靠在她的頭頂上,仰首看向窗外似在對他眨眼的繁星,而後低聲長歎。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努力實現你的願望嗎?」

    趁著天氣不錯,且上午時分上地公廟香客不多,一早拉著望仙一塊上街買菜回來的青鸞,方返回家門前。即拖著腳步下怎麼想進去裡頭面客。

    「青鸞?」望仙提著滿滿一籃青菜與一大包哄小孩用的甜點,不解地看著她面上凝重的神色。

    「火鳳若是回來了,記得叫他別急著進屋。」她轉過身子,邊挽起衣袖做準備,邊對身邊的望仙交代。

    「為何?」

    她瞄了瞄身後的家宅,「因麻煩終於找上門來了。」嘖,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她家這座破敗的小小土地公廟,一下子頓增了兩倍與火鳳類似的神力,且還怨氣沖天不散?到底是她以前的哪個同僚來這找她麻煩?

    滿腹惑水不得其解的她,防備地拖著步子才走至廳門處,一瞧見裡頭的景況,她的兩腳即愣在原地開始生根。

    抬首看去,兩位不請自來的天上客,此刻皆是一副外表慘烈的模樣坐在她家客廳裡,以往他倆悠哉閒適、或是吊兒郎當的德行已如大江東去不復返,替換上的是兩張生人勿近的臭臉,以及那大大小小佈滿他們全身的傷況。

    為此,青鸞歎為觀止地張大了嘴,好半晌都不知該怎麼合上。

    「你們居然還可以爬到我家來?」乖乖,這種生命力也未免太可怕了吧?竟都沒死在神之器的手下?他們究竟是前世燒了什麼好香,還是走了什麼好運道?

    鬱壘滿面陰鬱地橫她一眼,這陣子,他已經結實受夠了類似她這等既好奇又帶了點調侃的眼神了。

    「沒送了兩條命,也沒缺手斷腳,你很失望不成?」都怪這個太歲代表當年跑得太快也太早,才害得天帝這一回在點兵點將時沒法點到她,不然,那一日在去仙海孤山的名單裡,鐵定也會有她的份。

    「不失望。只是很意外。」很會看臉色的青鸞,面上趕緊堆滿了討好的笑,識相地挑了個最遠的位子坐下好保持安全距離。

    只可惜沒有慧根的望仙就沒她那麼機靈了,送來款客茶水的他,在一腳才踏進廳內時,即來不及掩住嘴地噴笑而出。

    「噗……」能夠看到這兩位大牌神仙這副淒淒慘慘的德行,該說是他三生有幸,還是該說他家的火鳳實在是太有先見之明,事前早已預料到了下場,所以才聰明的沒去瞠那池渾水?

    似要殺神的凌厲目光,當下自左右兩側狠狠地朝望仙招呼過去,讓備受生命威脅的望仙不得不趕快抱頭逃竄。

    「原來……」冷眼旁觀的青鸞,一手撐著下頷,徐徐拖長了音調,「你們也會在乎自尊呀?」與她家那個完全不顧臉面、也沒有半點羞恥心的相比,他倆面皮的厚度算是正常多了。

    不堪忍受顏面嚴重受損的二神,不約而同地瞪她一眼,一想到回到神界後,又要繼續接受這等待遇,這讓他倆持續悶燒了好些日的心火,又開始愈燒愈旺。

    在神魔大戰裡立下赫赫戰功的兩位神界戰神,聯手競逐神之器,不但連一柄神之器也搶不到,竟還敗在個名不見經傳的武將神手下?這號消息不僅是神界眾神盡知,還老早就傳揚到其他五界去了,搞得他倆這陣子以來,只能窩在戰神宮中悶著頭修身養性,省得他們一踏出門就得接受這等歧視的目光,還得努力捺下滿心想殺人的衝動。

    雖然說,神界裡知道內情的天帝與眾神,都沒因此事而責怪他倆,因他們很清楚,出動了三界大匹人馬通力合作,這才好不容易拿下實力遜於劍靈的刀靈,而那個得到了劍靈的無冕,又怎會是兩位戰神出手就能輕易擺平的?因此神界也只能慶幸,這一回並未損兵折將失血太多,或是失去了得來不易的兩位戰神……

    可他倆,卻壓根就不這麼想。只因為,這陣子每每一回想起無冕在得到劍靈時,面上那副自認獨步天下的招搖神色,任他人再如何寬慰、再怎麼要他們看開些,他們倆心中……

    就是有一口氣怎麼也嚥不下去!

    唉……招惹他們的又不是她,挫了他們銳氣的也不是她,他們就一定要滿身是刺的來折騰她嗎?在心中大歎無辜的青鸞,頗為哀怨地掩著臉問。

    「無冕為何沒殺了你們?」她只大抵聽火鳳說過一回那日的戰況和結局,但對裡頭神界刻意隱瞞的來龍去脈則一點也不清楚。

    「為了彎月。」來到這後就一直悶不吭聲的藏冬,素來溫和的表情已不復見,眼下跟鬱壘就像是半斤與八兩。

    「刀靈?」他實在是很討厭再去回想,「劍靈雷頤在被封回劍中之前,似是對無冕說了什麼,之後,當刀靈在被趕來的三界聯手封人刀身前,無冕曾出手對付過三界,但到最後,三界仍是聯手將刀靈納為已有。」

    「依我的猜想,或許那時的無冕,亦不想讓劍靈與刀靈在那當頭硬碰硬,故才手下留情地放過了三界。」在藏冬心情惡劣地收聲封口下說下去後,神情冷峻的鬱壘只好接過話。

    「那無冕呢?」不會吧?就她所知,無冕根本就不是善男信女的那塊料,他怎那麼輕易就答應劍靈的要求?

    「誰知道?」鬱壘大大掛下了臉,拒絕再去回想某神的張 狂。「喂,那個禍首上哪去了?」

    「他帶孩子串門子去了。」她摸摸鼻尖,也不願這般落井下石,「你們今兒個來這是想放下身段與他商量,還是希望他乘機嘲笑你們一頓?」要是沒口德的火鳳回來與他倆撞上了,看他們三個不把這棟宅子拆了才怪。

    他倆聞言,也不答腔,只是格外用力地互瞪著對方,再不約而同地一塊轉過頭不看彼此。

    「依你們這種表情來猜,這回,又是天帝逼著你們來的?」

    竟會找上火鳳?該不會,無論是他倆或是神界,對這事是真的走投無路了?枉她以往還認為神界人才濟濟呢。

    「是全神界逼著我們來的。」一想到這個,藏冬就恨自個兒當初幹啥不堅持到底,別去管神之器那一檔子事,不然他也不需管完一樁閒事後,就得沒完沒了地再管下去。

    「喔?」依她看,其實他倆全是衝著他們的面皮這原因才是吧?

    「天帝說——」

    「別說是天帝,就算西王母來了也不會管用。」她直接省去了他那套不會奏效的說客之詞。「只要火鳳不願,哪怕你們聯手架著他的脖子,也絕不可能讓他低頭。」在天帝的神威之下,他倆或許還會動搖一下,但軟硬都不吃,更不理會上頭命令的火鳳可不會。

    鬱壘飛快地將主意打至她的身上。

    「那你呢?」請不動那尊無良神不打緊,她好歹也是六十太歲之首,多一神就多一份力量。

    「我?」怎麼會說著說著,麻煩事就輪到她的頭上來?

    「繁露死了。」與天女宮裡的天女有交情的,可不只那個子問而已。對此事毫不知情的青鸞,大驚失色地拍桌站起。

    「你說什麼?」

    「應該是為了子問。」鬱壘總覺得這事還是得告訴她一聲,「依我看,她是專程去仙海孤山送死的。」

    藏冬體恤地問:「你還好吧?」

    「你們找上我……是為了什麼?」一時片刻間,還無法自繁露死訊的打擊中走出來的青鸞,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不得不懷疑起他們會對她說這的原因。

    「這一回,天帝有意派出五十九位太歲奪回劍靈。」聽神說,在他們自仙海歸來的那一日,天帝就已下旨召集所有太歲回神界了。

    萬沒想到在已有了教訓之後,天帝非但不死心?甚至將職責繁重的太歲們也都派用上了,青鸞面上登時風雲變色。

    她公事公辦地問:「若我沒記錯的話,咱們神界自古以來不都遵從著同一條規矩?」

    「規矩?」

    「能夠駕馭足以毀滅三界的神之器者,即為鬥神。」再也拘管不住心火的她,面色鐵青地一掌用力往桌上拍,「告訴我,天帝憑什麼對職責是捍衛神界眾神的鬥神出手?還是說,就只因他是無冕?」空懸了數千年的鬥神之位,總算後繼有神了,這究竟是有哪一點不好?可為什麼在無冕一出頭之後,神界即全面地打壓再打壓,這要她怎麼去說服自己不要想太多?

    「你就別再讓他倆心情更加惡劣了,難道你看不出來,他們都已特意拉下臉面了嗎?」站在外頭將事情都聽得差不多後,火鳳慢條斯理地踱進廳內,先是安撫性地為青鸞奉上一豌熄火的香茗,再眼帶精光地瞄向有求於他的某兩位神仙。

    「我可沒空在這看他臉色。」光是看到火鳳那張臉,鬱壘即下給面子地起身欲走。

    藏冬也不攔他,僅是不疾不徐地把活留在他的身後。

    「要走你是可以走,只是,若日後咱們還得再同神之器力上一回,我先聲明,我可不再奉陪。」那日,只差一點點,他就莫名其妙地死在雷頤的手下,因此能走運撿回一條老命,他即在心中起誓,只要能讓他走出仙海孤山,這輩子,不管是為了何人或是為了任何理由,他絕不再與神之器交手一回。

    當下被拖住腳步的鬱壘,暗自隱忍地深吸門氣,不情不願地踱回原處坐下。

    滿心意外的火鳳挑高了兩層,沒想到這對記恨功力一等一的難兄難弟,今日竟這麼能忍。

    「你們的天帝,就這麼容不下一個無冕?」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解釋了,不然他倆又何須有違本性地跑來這兒向他求援?出乎意外的,藏冬乖乖地配合,「應該說,在無冕有意成為鬥神之前,天帝從沒將他當一回事,可就在他放話要當上鬥神之後,一切就再也不同於以往。」

    「好吧。」火風爽快地將兩掌一拍,「看在你倆今兒個這麼有誠意的份上,要我幫你們也不是不行。」

    鬱壘就等這句話,「你能幫上我們什麼?」

    「四個字。」他的雙眼在他倆身上轉過一圈,「久傷不愈。」

    此時不拿這個借口置身事外更待何時?

    「你要我們違背天帝旨意?」

    「若是天帝真派上了眾太歲前去追捕無冕,無論找不找得著,天帝早晚會再次找上你倆。」他愈想愈覺得好笑,總覺得那座神界裡的神仙,還真是一個比一個輸不起。「與神之器交手丟了性命與臉面事小,兩面不是人事大,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再去做吃力不討好之事。」

    鬱壘聽得一頭霧水,「閣下究竟想說什麼?」

    「罷手。」這一回火鳳乾脆挑明了說。

    「為何?」

    「神之器有二,無冕得其一,試問,無冕可會縱容他日之敵?」他咧嘴一笑,面上儘是十足十的小人樣。「反正急於找著刀靈好去對付劍靈的眾生多得是,想與無冕為敵之人亦不可勝數,因此你們根本就毋需再去插手,日後,自會有人去成全天帝的心願,只是前提是,那人的本事得夠高才行。」

    他倆直皺著眉,「不然呢?」萬一沒有這種人才呢?

    火鳳聳聳寬肩,「不然,天帝也只有親自上陣去處理無冕了。」眼不能敵得過無冕的人選,數一數,大概五根手指都還有剩,因此神界真要解決無冕,天帝本就是不二人選,至於天帝會不會介意因此而弄髒了手,那一點也不關他的事。

    由天帝親自上陣?他們怎都沒想過還有穩贏不輸的這一招?藏冬不語地瞥看向身旁也是沉著聲的鬱壘,以目光彼此交流了好一會兒後,半晌,他倆面上同時露出一模一樣的得逞笑意。

    「告辭。」走神回家!

    「都給我站住!」在他倆大搖大擺地拍拍屁股就要離開時,總算察覺上當了的火鳳,直瞪著那兩道這一回下足了工本,確確實實奉行報仇三年不晚的背影。

    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快的藏冬,囂張地回首睨他一眼。

    「你也就只有這麼點心思值得利用罷了。」哼,若不是為了那顆精明的腦袋,大爺他會來這看神臉色?

    「你以為我能忍著沒把你剁了去餵狗,還能是為了啥?」

    再也不掩飾真面目的鬱壘,一臉唾棄地跟著幫腔。

    「你們這兩個臭小子……」額上青筋直跳的火鳳,一把緊握住犯癢的拳頭。

    「別動氣、別動氣……他倆是傷患,勝之不武啊。」青鸞連忙白後頭架住欲上前算帳的他。

    「不要忘了,他倆要是跑去天帝或是西王母面前告狀,再抖出咱們的下落,到時咱們一家大小就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司你也不希望咱們又要一年到頭四處搬家吧?」就知道他們三個湊在一塊只會結下更多的梁子而已。

    不得不忍的火鳳,氣結地抹抹臉,「慢,我只有一事想問。」

    「說。」某兩神愛理不理地回過頭。

    「若是日後無冕以鬥神之姿挑起神界與他界的戰事,你們想怎麼辦丫』神界自家的事,天帝本就有責自行解決,但一旦扯到了他界,只怕下一回他倆就算跑得了和尚也不跑了廟。

    聞言的他倆,不作聲地互看對方一眼,興致缺缺的藏冬,只是搔搔發,懶得理會地掉過頭先行步出門外,而鬱壘,則是在思考了許久後,邊瞧著也曾經陷害過他,此刻又想置身事外的藏冬的背影,邊語帶保留地道。

    「哪就得看,那一界,究竟能不能請得起我們再去賣命了。」

    「這莊裡,除了我外……都是鬼吧?」

    「當然。」陪客一的法王,僅以多此一問的目光瞄向發問的子問,而後在棋盤上擱下一子。

    「所以你們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住在鬼界裡,應是在死後才墮入鬼界是不?」

    「是啊。」陪客二的廣目納悶地豎起了眉心,不解夜深了仍不肯睡,執意要等到滕玉回家的她,怎會在院裡同他們下棋下著,就突然問到這上頭去。她實在是難掩好奇心,「你們是怎麼死的?」誰教這一票滕玉的師弟們,全都像那個滕玉一般,不肯開口說說自個兒的過去。

    莊裡莊外,登時一片靜寂,兩位陪客只是在靜默過後,紛紛將兩眼停佇在她的身上。

    「抱……抱歉。」自知失言的她連忙致歉,「我不該沒顧及你們的感受問這事的……」法王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角,「這事也不是不能告訴你,只是,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那個滕玉究竟有沒有把他們給放在眼裡呀?自個兒對子問說了一欠堆,偏偏他們的事卻是隻字不提,防心真有必要這麼重嗎?

    「我……」廣目只開口說了一字,而後就又習慣性的把頭垂下去,只是這一回,子問注意到了他似乎把頭垂得比以往都還要來得低。

    相較於廣目滿面的躊躇,對於這事,法王就坦然多了。

    「我呢,是染病而死的。」他若無其事地說著,再指著身旁的廣目,「他呢,是戰死沙場,而西歧則是個陪葬品。」

    「什麼?」法王搔搔發,大略地重複當年聽來的說法,「在生前,西歧本是皇宮裡的御廚,專司料理皇帝吃食之事,誰知在那個皇帝駕崩之後,西歧就一進給關進了帝墓裡陪葬等死。」

    子問完全不能明白地瞧著他們,不解他們怎麼面上的表情都是如此釋然。他怎可以說得這麼簡單?那等往事,是因為陳舊了太久太遠,故在他們心上才會輕得像根羽毛?是因為經過了時間的催化嗎?難道說,時間抹去了命運對人生的嘲諷之後,亦磨乎了當時的悸動,而恨意,又真可被歲月瓦解殆盡嗎?不想說太多細節的法王,站起身子一手指著她的鼻尖交代。

    「你乖乖在這坐一會兒,再過不久就是鬼後的壽辰了,西歧要我們去替他瞧瞧他為鬼後釀的祝壽酒釀得如何。」

    「是……」已經很習慣眼前這位儼然就是第二號牢頭的她,不想再反抗地乖順頷首。

    只是就在她抬首目送著他倆向廚房走去的身影時,不知怎地,一股濃重刺鼻的血腥味,霎時蓋過了院裡所有的花香,迎面而來的熱意,亦帶走了夜色的清涼,急湧而來的水聲在她耳邊帶來了陣陣呼嘯,自腳底泛起的寒意,很快地即將她給淹沒。

    燠熱的南風,吹揚起她頰邊的一繒發,她緩緩睜開眼,錯愕地發現自己不知在何時,竟又踏進了某人的心底,可她不是自仙海孤山歸來之後,就漸漸再也瞧不得他人的心事了嗎?怎麼又……

    震耳欲聾的戰馬馬蹄聲,將吶喊殺聲攜至了她的前頭,站在無邊漠地裡的她,觸目所及的遠處,正在發生著一場戰事,一道道馬背上的快影在來到她的身邊後,即你來我往地在她身畔相互交擊廝殺,一柄從不遠處擲來的大紅纓槍,差一點就劃過了她的臉龐。

    當馬背上的戰士回過頭,四下尋找著在戰場上仍殘活著 的同袍時,熟悉的臉龐在陽光的掩映下,斜斜地映人她的眼 角。她登時錯愣地瞠大了眼眸。

    「廣目?」此時此刻,廣目正坐在一匹色澤黑亮的戰駒上, 手持大紅纓槍,一槍一槍地將槍尖刺進敵人的喉際之際,不 意聽見似有若無飄在風中的叫喚聲時,忙裡分心地回首尋找 著音源,但他什麼都沒有瞧見,於是他又忙不迭地轉過身,槍 身用力打在馬兒身上,十萬火急地前去營救遭敵軍困在沙陣裡的同袍兄弟。

    漠地裡突兀地捲起有若卷龍的蔽天風沙,大地頓時陷入昏暗不可明辨,強勁的飛沙掩去了所有人的視線、令馬兒失去了前路,同樣也被困在其中的子問,並沒有合眼避開這陣根本就不像是自然生成,反倒令她愈看愈覺得像是術法所為的沙暴,並在襲擊了他們許久的沙暴終於過境之後,難以相信地看著廣目所處之地。

    無端端受襲,但待回過神來時,卻赫見自己與所有弟兄,全都遭困陷在一座大坑裡,無一可立足之地不說,四處亦高險攀爬不上,抬首望去,那些原本不知是上了哪兒躲避風沙的敵軍,競全然無損一員,此刻正滿滿地圍站在大坑旁,朝坑裡或死或傷的他們拉開了手中的戰弓。

    不明就裡遭敗,自知已是活不了的廣目,並沒有開口說上半個字,他只是以不解的眼眸,看向有意置他們於死地的蒼天一眼,接著一柄柄自四面八方集中朝坑裡射去的箭矢,不給他一個答案,前前後後飛快地穿釘過他的身子……

    一鏟又一鏟遭兵士挖起的細沙,在盛陽下,看來像是正在傾洩的金色海水,夾雜著沙子吹來的熱風,質地柔潤得有若絲綢,無法挪動腳步的子問,頹然坐在一地的沙裡,什麼也未能做地瞧著躺在坑堅遭到坑殺的戰士們,遭那些覆蓋下來的沙子給一一掩埋。

    有若子夜般烏黑的長髮,在逼地金黃中看來格外醒目,她不解地抬首,看向遠處站在坑邊觀看的長髮主人,就在她的視線自發稍游移至那張無片點血色的臉龐上時,一陣蝕心刻骨的寒意,當下穿過重重熱意朝她襲來。

    鬼後……暗緲?花了好一會兒,這才認出那張與莊裡鬼後繪像篙直就是分筆不差的臉龐後,子問滿心不解地愕看著不該出現在人間的她,並在那一雙細長且冰冷的眼睛裡,意外地瞧見了……心滿意足。

    只是為何那等眼神會出現在鬼後的面上,子問猶不得其解,眼前的景況即被吹散在另一波強襲而來的風沙裡,以袖掩面的她,在風沙止定後放下衣袖,所見著的,是身著一襲青色醫袍的法王,他那具背對著她的身影。

    但自他的腳邊望向遠處的城心而去,一路橫倒了難以計數的屍首,在那些不知姓名的軀體裡,大略有一半,皮膚上逼生著色澤奇怪的狼瘡,而另一半,則是遭到利器攻擊而死的城中百姓。

    家族十代以來,代代相傳,皆為宮中御用太醫群一分子的法王,眼眸空洞洞地望著城中少數仍活著的人們,在城中尖聲奔逃,不知還能逃到哪去的他,疲乏地側過首,試著在因著火而濃煙密佈的城裡,尋找著與他一塊進城來的上司,並再次跟上那些爭先恐後想逃出城的腳步。

    幢幢人影中,他憶起了這些年來,長期待在宮中冷眼看待派系鬥爭釣他,在來到這兒之前,究竟看見了什麼。

    宮中東西兩院,各據勢力一方的太醫們,在聽聞天下遭逢不明疫情大劫時,他們首先所做的,並非研究出解疫之道,也非什麼救疾的仙丹妙藥;他們只是忙不迭地推責於敵對的太醫院,並在延誤了診疾的先機後,還錯過了唯一可解疾的時間,致使疫病全國四蔓,其勢無人可阻亦無醫可擋。

    爭什麼呢?

    難道非要到屍體堆積如山時,那群不擇手段、死命想往上爬的太醫,才能除卻權勢與慾望,讓身體裡的血液溫暖一點,或是終於肯睜眼看清,全天下的百姓正在受苦?

    無力回天的東西兩院的太醫們,最後終於作出決定,上書皇帝做出最適當的處置,不顧有多少醫者皆已投身於疫災之中,不顧人們允不允願不願,決定將災區萬物歸滅於無,以保國中他處太平,一切,重新來過。

    於是,一座座染了疫情的城鎮,在軍隊的鐵蹄之下,先後在一夜夜的冥色裡,紛紛化身為照亮這片深秋上地的下朽巨焰。比起天災,比起全國四處流竄的瘟疫所造成的屍骨,更  讓法王感到心冷的,是人禍。

    這輩子,他從沒見過那麼多死於外力的屍首,但就在皇帝下了旨後,趕在軍隊全力開來之前,已經先行互相殘殺過的城民們,合力將這座淪陷於疫疾之中的繁華大城變成一處血城,走在這座城裡,稍微一個不留心,就恐又會踩著了僅僅埋藏在片片秋葉下,卻無人收拾的屍骸。

    在城中一度與法王失散,後來又找著法王的老人,在與法王會合後,情急地想要趕在城門遭鎖之前逃出城外,但落力地跑了好一陣後,卻突然沒聽見那一道跑在他身後的步伐聲,他一回頭,就瞧見法王又再次為了一名倒在路邊的女孩停下腳步,甚至蹲在她的身邊低首診看起她的病況。

    「別再心軟了,那孩子活不成了,咱們得快點走!」老人只瞧了一眼即看出那不過是另一名已病人膏盲的將死之人,連忙出聲催促著法王。

    「若是連我都走了,他們該怎麼辦?」法王將女孩的雙手交疊在她的胸坎上後,悲憫地看著猶有一些意識的女孩,張大了一雙寫滿悸怕的眼眸,並且不住地顫抖。

    「就算你留在這兒也救不了他們的!」

    「大人,我在這城裡待了那麼久,我也早已患病了。」似是早已接受了這事實的法王,兀自苦笑,「更何況,倘若真要斬草除根,那就得連根也全盤除盡,不是嗎?」

    若是讓他們這班染了病的人走出城外,只怕疫情又要guo散了,若只是因為一念之仁而放過他,那麼,先前那些並非無藥可救,只是稍稍染了病,即遭到城中為了自保的百姓所屠殺的人,他們又是為了什麼得去面對橫死?

    遭祝融大口吞噬的屋宅,在熊熊的火勢下不停崩落塌毀,耶在街頭巷尾此起彼落的聲音,聽來不像是在告慰他這不得不葬身在此處之人,反倒像是不平之鳴,因為他深深明白.哪怕他再如何盡心竭力,只想為人們求得片點生機,然而站在醜陋的人性與生死的面前,人命,竟是不值一提。

    當近處的樓房也陷入一片火海之時,站在法王面前的老人不安地瞧了瞧看似已看淡生死、滿面乎心靜氣的法王,而後又忍不住回頭瞧向遠處突變得吵雜的城門。

    「法王……」

    「大人,您快出城吧。」知解他心緒的法王,淡然自若地勸著,「若再有所拖延,軍隊就要開至城外了,到時只怕就算是插了翅,也無人可逃出生天。」

    不顧一切匆忙逃離的腳步聲,漸走漸遠,當四下起火時,法王靜坐在地,將躺在地上的小女孩擁進懷裡,再也忍不住鼻酸的他,就只能掩住口鼻,不讓自己洩漏出一點點的情緒,而後,緩緩地閉上眼,任火勢竄燒至他腳邊的衣袍上。

    站在枯樹下的子問,原本是很想上前拉法王一把的,可這時自她的頂上,卻傳來一陣枯枝婆娑的沙響,她抬首望去,秋葉已然全數落盡的枝梢,不住地在挾捲著火星的風中晃動,原本落在地上不住跟著搖曳的枝影,竟逆著光,似有了生命般地不斷往前蔓延伸長,而後化為一雙瘦骨嶙峋的枯手,直朝法王的身後默然前行。

    刺眼的火光中,叢叢焰火不斷躍動,而在那其中,子問瞧見了一雙綠色不帶點暖意的眼眸,當她認出了鬼後的臉龐時,那一雙朝著法王而去的影子,已經抵達了法王的腳邊,並迅速化為了銳利的十指,緊緊捉住法王腳下的影子,再毫不留情地將它拖至底下的地獄裡,未久,本還坐在原地的法王,身子即像個斷了線的人偶般,靜靜伏臥在一地的秋葉裡。

    驀然明白自己瞧見了什麼的子問,不住地睜大了兩眼。

    並不斷在心中自問……

    這是為什麼?為了百姓、為了家國大義,甚至還帶亍點遺憾,本不該死的法王,怎會沒能在死後去投胎,反遭鬼後給親手拖至鬼界的地獄?

    下一刻,濃重的霧景席捲而來,捲去了法王的身影,不斷自上方落下的塵上與碎石令子問忙不迭地掩住口鼻,她轉過頭來,在一片倉卒更迭的景象中,過了半晌她才明白自己置身在一座規模巨大的皇家陵墓外。

    當困鎖住整座墓穴的斷龍石沉重地墜下,斷絕所有生機巨響亦隨之響起時,她只來得及瞧見西歧那張盛滿恐慌驚懼的臉龐,以及站在斷龍石外頭的鬼後,她面上那志得意滿的笑臉。

    子問忍不住伸長了手,撥開眼前在斷龍石落下了很久以後,仍舊漫揚在空中徘徊不散的塵與灰,舉步踏進了偌大的帝墓內,在那墓裡,她一眼即找著了西歧,此時此刻的他,身著一襲美輪美奐的官服,可他的雙手十指皆沾滿了囚扒挖墓壁尋找出口,所留下的斷指與血痕,而在他的眸中,則是蓄滿了不甘與再如何也無法彌補的悔恨……子問忍著心疼,不語地直望進他的心裡。

    自幼家貧的西歧,打小就被賣進酒樓裡習藝,日夜專研廚藝的他,渴盼著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名聞天下的大廚,可還只是個少年的他,都還來不及在人生的舞台上發光發熱,就因皇帝駕崩而一併給封在墓室裡陪葬。

    其實他為廚,就只是想掙幾個錢給家鄉的老父買藥治病而已,在他因為廚藝而受舉薦進宮成為御廚一員後,他所圖的,也只是對提拔他的師父們知恩圖報而已,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在斷龍石放下時,身為御廚一員的他,與他人一般,終將永遠待在這永五天日的廣闊地宮裡,再無感謝再無法牽掛,也再無生機。

    在漸燃漸滅的人魚膏燈火下,與他一同被扔了進來陪殉的御廚們,拚命在牆上敲敲打打,直至空氣用盡燈火已熄,所有人就快無法喘息倒地之際,他們那以指甲痛苦刮過厚壁的聲音,一直都沒有間斷過。

    在那一刻,身為廚子,最是重視味道的西歧,這才頭一回明白,原來恐懼,也是有味道的。

    不識血淚的風兒吹來,將子問眼前這幾場有若親臨的幻覺吹盡散盡,回過神來的子問深深喘了口氣,試著想要擺脫方纔的一切,偏偏方才據在她眼中的鬼後,卻像條朝她爬行而來的狡蛇,婉蜒盤纏在她的心中,怎麼也不肯離去。

    要是她沒記錯的話,身為鬼後座前的六部眾,他們原本的使命,應是在座前不計一切代價保護鬼後,可她卻從來沒聽神界之神說過,鬼後一開始是如何挑選上了他們,而他們,數百年來又是為何對鬼後如此忠心耿耿?

    在今日之前,她從沒想過要去懷疑,那些住在這座山莊裡,每一隻已經遭逢過死劫的鬼類,他們在死後是否過得遠比生前時還要來得好,或者這是否是出白他們的自願?因為這座莊裡的鬼類們,就像人間知足的百姓一樣,平淡且甘心地過著眼下的日子,不計較胸膛裡的那顆心是否已死不再跳動了,但現下……她卻什麼都不敢肯定了。

    以往她總以為,會留在鬼界之鬼,除了身不由己者之外,留在那兒的,若不是求仁得仁,就是志向本就在此。只是對法王他們來說,這真的是他們所想要的日子嗎?不明不白地遭由他人干擾了他們原本的人生,在死後一逕地為鬼後為鬼界效力,不去想念猶在人世時的一切,不去投胎回到人間過著另一段新的人生……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

    方纔她所見的那些,並不是她的錯覺或是她的想像,那是他們的過去,因為在以往之時,她不就是這般瞧過每個人的過去,也這般瞧過膝玉想要深深埋藏的痛苦記憶嗎?

    只是,法王他們……知道事實的真相嗎?

    不……他們應當是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情才對,因他們若早就知情,那麼渴望生命與不捨人間的他們,還會在死後甘心為鬼後效力嗎?

    揮之不去的那一張森冷笑顏,有若不肯散去的冤魂,浮浮沉沉地飄映在牆角邊,鬼後面上令她不寒而慄的笑意,彷彿正無聲對她說著……

    不過是個手段罷了。無止境的寒意爬竄至她的四肢百骸,將她緊緊縛住,忽然間一具高壯的身影遮去了廊上映在她面容上的燭光,令她的面前一暗。

    「子問?」滿手捧著自廚房裡偷偷摸來的糕點,廣目彎著身子,好不擔心地瞧著她蒼白的臉蛋,「你是哪兒不舒服嗎?」

    「我……」她眨眨眼,怔看著近在眼前的這一張關心她的面孔,好半天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拿去。」趁她仍在發呆時,同樣也跑去廚房偷東西的法王,快手快腳地將用油紙裝著的桂花糕塞進她的衣袖裡,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不滿廣目居然偷得比他還要多。

    看著法王總是彆扭不老實的壞德行,與高頭大馬卻心軟善良的廣目,子問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都遭困在喉際,她不知該怎麼開口告訴他們鬼後那抹仍留存在她心坎上的影子,也不忍出聲去破壞眼前這份似家人般的小小幸福,可是……

    沉淪的情緒,始終都抽拉不回來,在她仍是日不轉睛地看著他倆時,眼尖的法王在瞧見了她身上的夜露之後,忙不迭地伸手推著她。

    「你就早點去歇著吧,別再等大師兄了,那位仁兄沒啥值得你煩惱的——」發揮嘮叨本性的他才念她念了一半,驟感下對地突然頓住,「我們臉上有什麼嗎?」她幹嘛兩眼發直?

    「是因為今晚吃太飽嗎?」廣目苦苦思索了好一會兒,也只想到這個答案。

    「不懂事就閉上嘴。」法王一掌熟練地招呼在廣目的頭頂上,然後板著一張臉直瞪向悶葫蘆性格的她,「你若不是哪兒又不適了,就是有什麼事又在暗地裡瞞著我們了,哪,你自個兒撿一撿,看你是要承認哪一樣。」

    她只是……替溫柔善意的他們,被迫遭逢了種種命運,感到不值而已。不想大老遠繞路走山莊正門,近來已經很習慣攀牆回家的滕玉,翻身躍牆而過,兩腳方落地,遠遠的就瞧見子問不語地一手掩著臉站在院中,而圍繞在她身旁的法王與廣目,則像是一頭霧水地想要求解。

    「我先聲明,從頭到尾都是她在吃我們的豆腐,我們都是被迫的。」在滕玉一步步朝他們走來時,覺得有必要自清的法王,告饒地抬高兩掌以示清白。

    「委屈你們了。」沒把心思放太多在他們身上的滕玉,兩眼專注地滑過子問的面容。

    「那還用說?」遭到忽略的法王沒好氣地哼了哼,識相地拖著還賴在原地的廣目,「走啦,再留在這兒,是又想回去洗眼睛嗎?」不讓子問繼續留在院裡空站,滕玉牽起她的手,邊領著她往客房走,邊多心地瞧著她那若有所思的臉龐。

    他也不拆穿,「氣色怎這麼差?」每日都在這莊裡不出大門一步的她,按理,應當是沒什麼人與事有機會讓她心事重重呀,怎麼她又擺出這副讓他想多了會頭疼的德行?

    「只是累了而已。」子問連忙振作起精神,免得他又要在這事旁敲側擊上好半天。「手邊的公事都辦完了?」通常被他虛晃幾招探了探後,她再有什麼天大的秘密,也都被駕輕就熟的他給探出來了。

    「嗯,大致上。」他再狐疑地多看她一眼,

    大致上?那麼,就是鬼後交給他的差事,他並未全辦完?鬼後交予他的究竟是什麼差事,使得他必須來來回回跑了鬼界那麼多趟?是因為攸關鬼界存亡或是和平的大事嗎?還是說……這又是鬼後的一己之私?

    想到鬼後二字,腳步即像被拖住了般,沒法全然拋開前頭心情的子問,索性停下了腳步,直接轉頭問向身邊的滕玉。

    「滕玉,為何你要為鬼後效力?」就算法王他們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內情好了,但領著一班師弟的他,難道也一樣毫不知情?

    「你怎會突然想問這個?」她重重一歎,「回答我就是了。」

    都怪他,在助她擺脫了所有的心事之後,她就成了一件心事也不能再擱在心上的人了,不然她也不會變得一刻也不能忍。

    「我並不是為了鬼後,我是為了鬼界之鬼。」他並不後悔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拒絕投胎,停佇在幽冥之界的作為。「因生在人世時,他們身不由己,死後亦然,所以我想,我至少可在他們死後為他們盡份心力。」

    雖說鬼後法力高強,但鬼後不善待鬼,早就不是什麼可隱瞞的事實,若不是有他們在座前攔著鬼後,只怕從不在乎行為陰不陰損、惇不悖理法的鬼後,早就死盡、虐盡鬼界眾鬼了。

    然而就算是如此,鬼後還是有著非存在不可的必要性,若是無她,只怕人間早巳失了序,因此即便鬼後有萬般不是,鬼界眾閻羅爭權斗勢又有多麼惹他不快,他還是得站定在他所選擇好的位置上,不動半步。

    靜看著他的子問,在他面上,找不到半分疑惑,只找著了深信下疑的決心,沒有把握能夠在這事上頭動搖他,也不知若是在這時候動搖了他,並讓法王他們也都知道了後,法王他們該如何自處?而這在日後又將對鬼界造成什麼影響?

    「子問?」滕玉在她沮喪地垂下眼睫,手挽著他的臂膀,深深地倚向他時,伸手拍拍她的面頰。

    取來藏放在袖中的那一小包桂花糕,邊嗅著它清香誘腹餓的香氣,邊回想起法王他們每日既安定又無他求的生活後,子問決定將那些僅被她窺看到的不甘,全都化為手中的桂花糕,由她一口又一口地吃下腹,將秘密化為她的血肉,再不讓他人知情。

    「明日起,你讓這座山莊到處轉轉好嗎?」她搖了搖他的手臂,然後再細細咀嚼著口中西歧的新作品。

    「你想上哪?」

    「哪都好,我想周遊人間一回。」有花堪折直須折,她還是把握時間好好參觀這座她總沒機會四處遠行的人間好了,至於那些磨人的心事,日後能解與否,並不是此刻的她該干涉太多的。滕玉懷疑地挑高朗眉,「理由就這麼簡單?」

    她很想歎息,「我真的沒在打什麼歪主意。」以往的她,在他眼中就這麼沒有誠信可言嗎?

    「那,要不要順道回神界逛逛?」雖說神界現下亂成一團。

    不過,他也不是不能突破萬難帶她前去走走。

    她想了想,微笑地挽緊他。

    「不了,我較喜歡這座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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