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 第四十章 相送
    雷遠把舞萼送上車,帶著重傷的唐十六和其他倖存兵士上了路。他並沒有告訴舞萼去哪裡。舞萼坐在車裡心急如焚,不停要求見他。他卻一直避而不見。

    一行人終於進了誇州,這晚在本地最好的客棧留宿。客棧老闆似乎知道雷遠要來,早早就給他留好了所有上房。舞萼一人住一個房間,到了掌燈時分,終於有人拍門進來。這人舞萼認識,是原來黑風寨的翠兒。  舞萼與她歸林寺一別後就再未見面,今日忽又重逢,自然高興。翠兒卻抱著臂站在門口,冷冰冰道:「雷大哥讓我來看看你好不好。」看看舞萼神色並無異常,便道:「看來沒什麼事。那我去給他回話了。」說完就要出門。

    舞萼忙叫住她:「等等,你別走。我一個人悶,你跟我聊聊。」

    翠兒大概是因為受了雷遠的吩咐對她要有求必應,滿臉不情願的站在門口瞪著她:「你現在身子重,應該早點休息;再說,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聊的,范夫人——」

    舞萼聽她在范夫人這三個字上拖長聲調,忙道:「別這麼叫我,像從前一樣叫我舞萼就好。」

    翠兒冷笑:「別和我套近乎!從前你在黑風寨裡的時候,我可沒有叫過你舞萼,我只叫你蘇小姐!」

    她的口氣和目光一樣冰冷。舞萼不由歎道:「你果然還在恨我!」

    「恨你?」翠兒緊咬嘴唇瞪視著她:「我不只是恨你!我還想殺了你!」

    舞萼看她臉上表情扭曲,目光兇惡,駭得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退。翠兒卻緊逼上來,面孔湊得她極近,咬牙切齒道:「你這個騙子!你為救你的侯爺相公,騙雷大哥去鎮北軍抓那個秦貪子,害得他深陷重軍,身上到處受傷,差點把命都丟了!他奄奄一息的時候,要不是拼著一口氣等你來西北和他團聚,他說不定現在已經……已經……!他這樣對你,為了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沒想到你卻變了心!」她說到這裡,心裡又是憤恨又是酸楚,忍不住哭了起來:「他一直盼著你來,自己傷得那麼厲害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還記掛著給你收拾房間,給你置辦衣物,就怕你來西北受苦。他日也盼夜也盼,卻只盼來你的一封信。你知道麼?他看了那信後把你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砸爛了,從此再沒有笑過!你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了麼?那都是拜你所賜!你和你相公相親相愛的時候,可有想過他有多苦?」她越說越難過,蹲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

    舞萼沒想到雷遠會受了這麼多煎熬折磨,不禁心如刀絞,也哭了起來:「我從來不想傷害他。」翠兒滿臉是淚嚷道:「你都快害死他了,還說不想傷害他?你相公要抓雷大哥,雷大哥還送你去見他,這不是自己送上門去送死麼?」

    舞萼思緒一片空白瞪著翠兒:「你騙我。我相公從來沒告訴我他要抓雷遠。」

    翠兒恨得跺腳:「你相公那麼心思深沉,怎麼會告訴你?他為了你,把歸林寺上下殺了個乾淨,你不是也全都不知道?現在讓我來告訴你所有事情——雷大哥殺了鎮北軍的秦貪子秦將軍,西北成了一個亂攤子,狗皇帝沒辦法,只好饒你相公不死,讓他來這裡收拾殘局。你相公不說感謝雷大哥救了他,反而一到西北就四處張貼捉拿他的告示,還幾次帶兵圍剿我們的山營。我們勸大哥,既然如此,不如派人把你送到鎮北軍就行了,他卻不肯,一定要把你親自送到鎮北軍他才放心。你說,他對你的這片心,你怎麼還他?」

    舞萼心潮激盪,流淚苦笑:「這輩子都還不了!」

    ——的確還不了,只能辜負,只好辜負!但……她忽然一把握住翠兒的手:「但我一定會竭盡全力不讓人傷他!即使是我相公,也不行!我向你發誓!」

    翠兒恨恨甩開她的手:「我和雷大哥不一樣,不會被你的誓言所騙!我真希望能時光倒流,在黑風寨的時候我就一刀殺了你,那麼我們黑風寨和歸林寺的人就都還活著,雷大哥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她一口氣把話說完,頭也不回出了房。

    過了小半個時辰,客棧老闆匆匆跑來敲響雷遠客房的房門:「雷爺,雷爺,范夫人……」雷遠忽得站起來:「她怎麼了?」

    客棧老闆慌裡慌張道:「她說她肚痛,會不會是……」他話還沒說完,雷遠已經衝出房去。他急奔進舞萼房裡,卻看到她神色寧定坐在桌邊,嘴角微微含笑。他便恍然大悟:「你騙我!」

    「若不這樣,你會來見我麼?」舞萼看著他,慢慢收起臉上笑意:「雷遠,我……」

    雷遠彷彿懼怕她開口似的,急急打斷她道:「別說了。舞萼,你什麼都不用說。只要你平安幸福,我就高興。」

    他越這麼大度,舞萼便越內疚,忍不住低頭捂臉哭泣起來。雷遠走上前去,很想撫住她顫抖的雙肩,猶豫很久,還是收回雙手,歎息道:「你別哭了,這樣對孩子不好。」

    舞萼哽咽道:「翠兒都告訴我了。你別再送我了,我不想看你們倆兵戈相向。」雷遠眉峰聳了聳,冷笑一聲:「你怕我輸給他?」舞萼急忙解釋:「不,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們倆有事「你放心,我絕不會這個時候和他交手。我想,他也不會。」雷遠看舞萼一臉迷惑不解,淡淡一笑:「等你明日見到他,他說不定會告訴你原因。」

    舞萼又驚又喜:「明日我們就能到鎮北軍了麼?」

    雷遠看她臉龐上光彩煥發,心裡不由苦澀,卻還勉強笑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一早天剛放亮,就有人叩響雷遠的房門:「雷爺,他到了。」雷遠神清氣爽打開房門,對門外長身玉立的男子道:「范將軍早。」

    范靜淵卻不理睬他,面沉如水喝道:「她在哪裡?」

    「我既然在這裡,她當然就不遠。」雷遠笑道:「你急什麼?假如我真不想把她交給你,我早就把她帶到誰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或者一等你入青州就要我的人截住你,我還何必等著你來?」

    這話有理。范靜淵緩和口氣,道:「在攝魂道的事情我已聽說了。多謝你救她。」

    雷遠笑得有幾分苦澀:「舉手之勞,何必言謝?她在天字一號房,轉角左拐,最頂頭那間。」

    范靜淵向他抱了抱拳,就要離去。雷遠又叫住他:「你等等!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跟你說。請進房詳談。」他把范靜淵讓進房裡,關上房門,這才道:「赤和的兄弟,你準備如何處置?」

    范靜淵冷冷道:「若你是為了來說情要人,抱歉,你已經遲了。我已把他的首級送回涼國。」

    雷遠卻沒有流露半點驚訝之色,點頭道:「我就料到你會如此。那麼涼國人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了。從今日起,我會增派人守衛桐州誇州青州與涼國的邊境。你們鎮北軍不用派人過來,只要守好你們的關口就可以了。」

    「什麼意思?」范靜淵豎眉道。

    「你也知道鎮北軍的行徑。鎮北軍到這邊來,不說幫不了忙,只會和我們兄弟起亂鬧事。你也不希望涼國人還沒打過來,我們先打起來了吧。這三州是我的地盤,我自負責守衛,不用你們鎮北軍操心。」

    「你行麼?」范靜淵哼道:「西北一線各處關口互相關聯,唇亡齒寒。若你這三州失守,必會累及整個西北。」

    「我們可比鎮北軍強。」雷遠不屑道:「你眼下不該擔心我,倒應該擔心你們鎮北軍才對。」

    范靜淵對西北兵力強弱瞭如指掌,知道雷遠所說不假,沉吟片刻,道:「可是傳言你和涼國人交情不錯,我如何信你不會開關放敵?」

    雷遠覺得受了莫大的羞辱,憤憤道:「你問問西北人,看我雷遠會不會是這樣一個人?」

    范靜淵不和他爭辯,只道:「並不是我信不過你,可是兵情非同兒戲,我還是會往這三州派兵。你若是仍想出力抗敵,我也歡迎。」說完就要往外走,雷遠又道:「你要帶舞萼回鎮北軍麼?」

    「當然!」范靜淵警覺,反問道:「莫非不能?」

    雷遠不正面回答,只道:「她來西北,除了你,還有多少人知道?」

    范靜淵目光冷洌盯著雷遠飛快思索,道:「我早已懷疑鎮北軍裡有涼國人的內線,我也已經開始查。你告訴我,你又是從哪裡知道的消息?」

    「西北到處都是我的眼線。我不用在你們鎮北軍裡安插人。」雷遠冷笑一聲,又道:「這樣你還要把舞萼帶回鎮北軍?那裡並不安全。」

    范靜淵被雷遠的口氣激的有些惱怒:「她當然要在我身邊。有我在,沒人能傷她。」

    雷遠又冷笑一聲:「你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你帶兵出征的時候她怎麼辦?難道也跟著你?」

    「我會派人保護她!」范靜淵徐徐舒氣,竭力讓自己口氣和緩。雷遠卻越逼越緊:「派什麼人?你的人?鎮北軍裡,你能相信的人,你捫心自問一下,到底有幾個?」

    范靜淵被問的啞口無言。雷遠便道:「你可以把她留在青州。那裡離鎮北軍很近,來去快馬不過是小半日……」

    「但是青州是你的地盤。」范靜淵冷冷道:「我不會把我夫人留在你家裡!」

    雷遠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反應,便笑了一笑:「我只是建議而已。我早知道她是你夫人,我這麼說絕對沒有別的企圖,只是為她的安全著想。你也可以找別的地方,可是整個西北,論人文論富庶,沒有地方比青州更好。你我其實都是一個想法,想讓她平安喜樂,不能再讓她有半點動盪危險。況且她現在還有了孩子……」

    范靜淵大驚失色:「孩子?」

    雷遠也一愕:「你並不知道?」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范靜淵慢慢才反應過來,心裡便蓬的一下樂得開了花。雷遠看他喜不自禁的樣子,趁熱打鐵道:「你可要好好想想,你把她帶回鎮北軍,軍營裡殺氣騰騰,是她安養調理的地方麼?那些軍醫治個斷胳膊斷腿的也許還行,可是能照顧女人生孩子麼?」

    這也正是范靜淵擔心的問題。他萬般猶豫很久,終於咬牙道:「青州何處?」雷遠知道他答應了,笑道:「這個不用現在講那麼仔細,我來安排就是。你先去見她吧。」

    范靜淵已是一刻也等不了了,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卻又停住,回頭對雷遠冷冷道:「有句話我得先說在前頭。你對她的恩義我都知道都記得,也感激,但你是匪,我是官,該我對你動手的時候,我還是會動手!我不會因為你為她作出的這些事而放過你!你別到時候罵我無情無義!」

    「我知道!」雷遠傲然道:「我這麼做,只是為了她,不是為了你!你什麼都不欠我,我也什麼都不欠你!」

    「大家都這麼明白就最好。」范靜淵笑了一笑,轉身出門。

    天字一號房裡舞萼剛起,正對著鏡子梳洗。菱鏡裡忽然出現一張笑臉。晨光映照著那朝思暮想的俊朗眉目,清晰如畫,近在眼前。這一切太不可置信,她高興得不由恍惚,還沒有反應過來,已被來人緊緊抱進懷裡。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包圍著她。她這才確信自己不是做夢。

    范靜淵擁緊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半晌才道:「你真傻,懷了孩子還跑來這裡幹什麼?」

    舞萼笑道:「我當然要來,孩子要出生在父親身邊。」

    「可萬一出了什麼差錯……」范靜淵低道:「孩子倒也罷了,我擔心的是你。」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孩子也不會有事。」舞萼抬起頭來,伸手撫他的臉:「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還能為什麼?」范靜淵低笑道:「為你茶飯不思,如何不瘦?」看她眼波流轉,面容嬌羞,再也忍不住,猛然低頭噙住她的唇。

    兩人唇舌交纏很久,越吻越纏綿,直到氣喘吁吁了方才放開對方。舞萼忽然想起來,拉住范靜淵道:「雷遠他……你別為難他。」

    「我見過他了。「范靜淵道。舞萼聽他語調平和,不由大舒一口氣。范靜淵不由打趣道:「怎麼?你到現在還喜歡他,還擔心他舞萼沒有聽出他只是玩笑,慢慢收起笑意,變了臉色。他忽然莫名緊張起來,把她從懷裡推開,冷冷又重複一遍道:「你還喜歡他?」

    她伸出手來主動抱緊他,在他懷裡慢慢搖頭:「不!我只是覺得虧欠他太多,再沒有別的。」他卻還有些懷疑似得,顫聲問道:「真的?」

    舞萼低低道:「從最開始到現在,他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還有黑風寨、歸林寺那麼多人的命,也是我欠他的。我欠他太多,總想為他做點什麼才行,才能回報他。從前我心裡沒有人,還能用自己的心來回報。現在我心裡有了你了,便只有你一個。我斷斷不能再用這顆心來回報他。我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都告訴你,希望我們之間別再起懷疑。」

    這是她第一次親口對他說出愛意——范靜淵心裡一片火熱,彷彿滿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他埋首在她發間,心潮劇烈起伏,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良久,才道:「我都知道!我的心裡,和你的一樣!」

    按照雷遠的安排,舞萼在青州住下,范靜淵要回鎮北軍。臨行前那晚,兩人纏綿良久,仍是依依不捨。范靜淵寬慰舞萼道:「現在不帶你去鎮北軍是有諸多理由。我一定會盡量抽時間回來看你。」撫著她的小腹笑道:「當然還有他。」

    舞萼問他:「你想要男孩子還是女孩子?」不等他回答,她先道:「我想要男孩子。你可以教他武藝,還可以帶他騎馬。等他長大成人了,你們父子倆還可以一起上前線,一起殺敵立功。」

    「聽起來倒不錯,」范靜淵笑道:「不過我倒喜歡女孩子。名字我都想好了,若是女孩子,叫福瑛。若是男孩子,」他頓了頓:「男孩子的名字總是難些,從前給福兒取名時就是,總想不好。」

    舞萼怕他想起了死去的福兒心裡難過,便柔聲道:「那麼就女孩兒吧。我也喜歡女孩兒。」

    沒想到到了秋天的時候,舞萼還是生了一個男孩。過了半月,皇上聖旨頒下,仍賜名福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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