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 第二十七章 重逢
    正月十六,新年已盡,文武百官恢復早朝。景陽公主很久沒有見到靜安侯,思念心甚,很想在他下朝後見他一面。太監稟報她說,靜安侯此時正在御書房和皇上商議國事。她便急匆匆趕到御書房。

    靜安侯果然正在裡面。她聽到他熟悉的清淡嗓音,忽然有些膽怯,停下腳步,靠在門口偷聽他和皇上說話。皇上問他:「新年過得好麼?」

    「甚好。」

    皇上笑起來:「看你滿面春風的模樣,看來你們夫妻倆現在好得很哪!」

    靜安侯的聲音笑道:「讓皇上取笑,我們倆,只是漸入佳境罷了。」雖聲調低柔,仍聽得出他的喜不自禁。

    ——漸入佳境!

    公主無聲握緊手掌,渾然不知尖利的指甲已劃破手心。

    ——你怎麼會喜歡上那個不知廉恥的女人?論容貌,論家世,論修德,她沒有一樣配得上你。這世上唯一配得上你的,是我!

    她眼裡閃著仇恨的凶光,悄無聲息的從御書房門口離開靜安侯從宮裡回來後,給英夫人請了安,便迫不及待趕去舞萼房裡。走在路上,想到昨晚的旖旎情景,又想到今早醒來時舞萼偎在自己臂彎裡恬然熟睡的樣子,全身忍不住便熱了起來,腳下不由走得更快。

    舞萼正在房裡看書,見他進來,臉上一紅,隨即便冷下面孔,道:「你來幹什麼?」

    面對她這般厭惡的目光,靜安侯心裡熱情便熄了大半。他走到她身邊,盡量柔和聲調道:「你怎麼了?」

    舞萼忽然把手上的書劈頭蓋臉朝他擲去:「我恨你!」他始料不及,被書砸個正著。他怒火中燒,喝道:「你幹什麼?」

    「你……你……」舞萼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道:「我不想再見到你!你出去!」起身就要走。

    靜安侯一把拉住她,連聲冷笑:「現在要趕我走,昨晚又為什麼抱著我不放呢?」

    舞萼羞憤難當,抬起另一隻手朝他扇去。他憑空捏住她的手腕。她動彈不得,掙扎道:「放開我。」他逼近她,咬牙切齒道:「你還想怎樣?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人了!」

    他看她瞪著自己,眼裡滿是不甘和憎恨,心裡不由針刺般的疼痛,隱忍多日的不甘和怒火終於歇斯底里爆發出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那人到底好在哪裡,讓你這樣對他?他能給你的,我都給你了;他給不了你的,我也都送到你面前。我對你的心思,一點都不輸於他,甚至猶勝於他。他唯一一點我沒有做到的,便是他為你而死!」他眼裡燃燒著異樣的火:「你也想我如此才甘心麼?」

    舞萼全身一震,垂下眼簾,緊咬嘴唇,一言不發。靜安侯看她刻意不看自己,心裡越發憤恨,一把甩開她的手,起身氣沖沖出房而去。

    這日爭吵後靜安侯就不再去舞萼房裡。從前他日日來的時候,舞萼總覺得他可憎可恨。現在他陡然不再來了,她又覺得日子空落。尤其是到了晚上,偌大一個侯府,除了風聲,四處靜寂的可怕。她躺在床上正迷迷糊糊的時候,上元節晚那個驚鴻一瞥驟然掠上心頭。

    ——會是他麼?

    她隨即自我否定:「不可能!他若是活著,怎麼會讓我嫁給別人,又怎麼會幾個月不來找我?」

    ——大概是他的魂魄回來探望我吧。

    她輕歎一口氣,重又閉上眼睛,耳邊忽然重又迴響起靜安侯那日的話語。

    ——他唯一一點我沒有做到的,便是他為你而死!你也想我如此才甘心麼?

    她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心亂如麻,這一晚都在床上輾轉反側,第二日便起得很晚。還在洗漱的時候,小丫環跑進來,手上捏了一張字條:「夫人,有人給你這個。」

    她詫異的打開字條,上面寫著:「明日午後,歸林寺見。遠。」

    ——雷遠!

    如五雷轟頂般震驚,她不由驚叫一聲,整個人都忍不住開始發抖。

    ——他沒死!他真的沒死!

    ——等等,這事來得太蹊蹺,還是要先問個清楚。

    她抓住小丫環喝問:「誰送來的?」

    小丫環從未見她的臉色難看成這樣,像見了鬼似的煞白一片,嚇得抖聲道:「我不知道。我今日出去買針線,忽然一個男人過來給了我這個。我就拿回來給了夫人。」

    她放開小丫環,沉聲道:「聽好了,這件事你對誰都不要說!否則,我保不住你的命。」小丫環哆嗦著點頭答是。

    舞萼把小丫頭遣出去,一人坐在房裡看著字條出神——這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肯定是要去的。無論如何,總要見他一面。可若是假的呢?——但為什麼又是在歸林寺?

    她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晚上一家人吃飯的時候,英夫人看出她心事重重,關切問道:「舞萼,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靜安侯的目光蜻蜓點水般在她臉上停了一停,隨即飛快挪離。她佯裝沒有看到,道:「娘別擔心,我沒有病,只是晚上發魘,沒有睡好罷了。」

    英夫人絮絮叨叨道:「發魘這事可大可小。你可別是惹了不乾淨的東西,得去神佛面前好好拜拜。」

    ——這可正是個好機會。那字條所寫是真是假,去歸林寺走一趟便可得知。

    舞萼心裡一動,忙道:「娘說的對,我也正打算明日去歸林寺參佛。」

    英夫人點頭道:「是應該去的。」又對靜安侯道:「你陪舞萼去。」

    因為覺得那紙條古怪,舞萼心裡暗自期盼靜安侯能一起同往;可又怕若真是雷遠,靜安侯不會輕饒過他——到底讓不讓他一起去?——她心裡正在猶豫,卻聽靜安侯冷冷道:「明日我要陪皇上參經,沒有這個功夫。」她心裡就覺得有氣,回道:「我自己一人去就行了,不用勞煩你。」

    第二日上完朝,皇上和靜安侯在御書房裡參經。皇上看靜安侯目光游移,一幅心思不屬的模樣,奇道:「你怎麼了,這麼坐立不安的?」  靜安侯忙在地上跪下道:「臣今日家中有事,是以很難定心參經,還請皇上責罰。」

    皇上笑道:「家中有事怎麼不早說?朕也不用你陪著了,你去吧。」

    靜安侯磕謝皇上,出了宮,急匆匆趕回家去。等他到家時卻晚了,舞萼已動身去了歸林寺。

    「已經去了一個時辰了。」英夫人道;「這歸林寺一去一回也不過是一個多時辰。她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

    靜安侯卻令人備馬,道:「我反正也閒著無事,出去遛遛,就當散心。」跨上馬,朝歸林寺急馳而去。

    這時舞萼已抵達歸林寺。今日甚是奇怪,大雄寶殿裡空無一人,只有爐煙裊裊,一片靜謐。寶相莊嚴的菩薩滿面慈悲,低頭朝她凝視,彷彿洞察她紛亂的心緒。

    ——真的是他麼?他真的沒死麼?

    ——他會說什麼?他會怪我嫁給別人麼?

    ——我又該說什麼?

    她正心亂如麻,大殿帳後忽然有一男人低聲喚道:「舞萼!」她驚跳起來:「雷遠?是你麼?」

    大帳忽然被掀開。幾人分立兩旁,擁出一宮裝麗人。她尖笑道:「侯爺夫人在這裡等誰?雷遠?這名字真是耳熟。哎呀,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個黑風寨山賊的名字?」

    舞萼恍然大悟,恨道:「原來是你!」  「當然是我!」公主甚是得意:「我猜得不錯,你果然對那賊匪餘情未了!靜淵還說你們漸入佳境呢,我看你們是從頭到尾都一直貌合神離才對。你說,若是我告訴靜淵他的夫人背著他偷會情郎,他會怎麼想呢?」  舞萼冷冷道:「公主為了和他在一起,還真是大費周章。」

    她淡然的神色激怒了公主。「你住嘴!」她尖叫著對從人令道:「這女人不知廉恥,淫亂寺宇寶地,當場杖斃!」

    舞萼知道公主恨自己入骨,這次如此煞費苦心安排是要定了自己的性命,此時申辯求救都是無用,抬頭見她眼中欣喜滿足的殘忍神色,不知為什麼,心裡並不覺得恐懼,只是冷笑道:「你以為我死了,他就能喜歡你麼?」

    公主死死盯著她,眼神兇惡,彷彿要從目光裡伸出手來一把掏出她的心才能解恨。她隱忍良久,忽然聲嘶力竭的尖叫:「等什麼,還不動手?」

    便有從人上來凶神惡煞般一把把舞萼推倒在地。碗口粗的大杖舉了起來,毫不遲疑朝她頭頂呼呼落下。舞萼徒然伸出手去,彷彿想要在空中擋住這致命的一杖。公主看著,不由連聲冷笑。

    擊手看纖細的少女伏在地上瑟縮成一團,投向他的眼神哀婉淒涼,心裡一抖,手上便失了準頭,本是一杖打在頭上,卻落在她的胸下。劇痛霎時卷遍全身。舞萼頓時疼得連聲慘呼。公主摀住耳朵,不耐煩令道:「死奴才,還不快點打死她!」擊手無奈,重又舉起杖來,朝她頭部擊去。

    「住手!」殿外一聲暴喝,應聲一隻燭台帶著破風之勢飛將過來,來勢極猛,頓時將大杖在空中擊成兩段,一段越過舞萼頭頂,重重落在大殿香台上。持杖人握著另一段,茫然失措。

    此時,一人影從殿外飛掠到舞萼身邊,慌忙在她身上察看傷勢。舞萼驚魂未定,抬頭茫然朝這人看去——黝黑瘦削的臉龐,英氣挺拔的眉目——不是雷遠卻又是誰?她驚叫失聲,巨驚巨喜交織一起,彷彿狂潮湧上心頭。她受不了這樣大的衝擊,雙眼一閉,頓時暈厥過去。

    景陽公主瞪著忽然現身的雷遠,滿臉驚懼道:「你是人是鬼?」

    雷遠慢慢從舞萼身邊站起,面目扭曲,殺氣騰騰:「你說呢?」

    景陽公主看他面色猙獰,活脫脫就是一個地獄裡爬出來索命的厲鬼,嚇得回身就往寺外跑去。她聽身後雷遠一聲怒吼,腳步漸近,腿腳一軟跌坐地上,心想,完了,我今日要死在這裡了。卻聽身後忽起兵器碰擊之聲,原來是侍從們和雷遠纏鬥在一起,一邊大叫:「公主快走!」

    景陽公主不知道從哪裡又生出力氣,爬起來踉踉蹌蹌就往寺外跑去,連滾帶爬跑到寺門,正見到靜安侯興沖沖跳下馬來,她如同看到救星,披頭散髮跑上去抱住他:「救我,救我!」

    靜安侯扶住她,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她驚魂未定,指著寺裡上氣不接下氣道:「那個山賊……那個山賊在裡面。」

    「雷遠?」靜安侯大驚失色,丟下她就往寺裡跑去。  已經晚了。只見大雄寶殿裡橫七豎八躺著公主隨從的屍首,卻沒有看到雷遠。靜安侯內外仔細搜查一番,也沒有舞萼的蹤影。

    ——難道她和雷遠一起走了?——他心裡一沉,忙又自己安慰道,她已是我夫人,斷不會和他一起走的……或許,或許她已經回府了。

    他正心思如潮,公主奔進殿來,看到一地屍體,不禁尖叫連連。他拉住公主問道:「你剛才可有看到舞萼?」

    他滿心期盼著公主能對他搖頭,她卻點頭道:「她剛剛還在這裡,和雷遠在一起。怎麼,現在不在了麼?」

    靜安侯只覺一陣眩暈,不由往後倒退兩步。

    ——你還是跟他走了!無論我做什麼,終還是留不住你!

    景陽公主看他臉上震驚悲憤糾纏一起,面色慘白,整個人彷彿一擊即倒。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傷心脆弱,正要上前勸慰,忽見他臉色大變,額頸上青筋亂跳,滿目凶光畢露,陰森猙獰,她又覺得害怕,停步不前。此時他卻忽然拔足朝寺外疾奔。

    公主驚問:「你去哪裡?」

    靜安侯並不答她,身影幾個起伏,消失在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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