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 第二十八 斷情
    慈寧宮內燈火通明,景陽公主正伏在太后懷裡痛哭:「我以為從前那些都是謠傳,沒想到那女子卻是真得和那山賊有姦情。他們約在寺裡幽會,被我撞見,他們就要殺我滅口。」

    太后大怒:「那女子平日看起來淑靜得很,沒想到竟然都是假的。」

    公主便哭得更厲害:「若不是靜淵來得及時,我就已經被那對狗男女所害,今生再也見不到皇兄和皇娘了。」

    太后一邊攬著她好意寬撫,一邊心疼得不住掉淚。皇上看妹妹縮在母親懷裡抖成一團,不由龍顏大怒,喝道:「今日就是把京城翻個個兒過來,也要把這兩人找出來!」又道:「靜淵呢?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人影都不見,去了哪裡?」

    有太監在一邊小聲回道:「侯爺正帶著人,到處尋找那兩人的下落。」

    皇上餘怒未消,喝道:「讓他去找!你們跟著他,等他找到了人,馬上把那兩人提交刑部法辦。」又想到舞萼的父親蘇哲正在刑部裡當值,令道:「蘇哲停職察辦。蘇家人都先囚禁起來,等到把人抓到,再一起審理判罪。」

    ——這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場了——景陽公主躲在太后懷裡,無聲冷笑。

    靜安侯得知皇上旨意再趕到蘇家時,蘇家已經府空人盡,狼藉一片。他又趕到刑部大牢,蘇哲坐在昏暗的囚房裡,看他站在牢外,站起身來呼道:「侯爺,我們冤枉,舞萼也冤枉!」

    靜安侯陰沉著臉道:「你怎麼知道她冤枉?她的確是跟著那山賊走了。」

    蘇哲看靜安侯目光冷冽,不由心灰意冷,慘笑道:「侯爺你果真是無情寡義!當日不想讓她嫁給你,我就是怕會有今日!沒想到躲不過,總是躲不過去!」

    靜安侯忽然惱怒起來,嘿嘿冷笑:「到底是誰無情寡義?又到底是誰導致今日?難道是我?」

    蘇哲無言以對,慢慢跪倒在地,哽咽道:「舞萼雖然性子倔強,還是明曉事理。她不會這麼糊塗棄家出走,一定是那人挾持了她!我別無所求,只求侯爺能看在當日對她的情份,找到她,把她從那人手裡救出來……」

    「夠了。」靜安侯打斷他,面色淡然:「已經夠了。從今日起,她的事情,和我再不相干。我已經夠了。」頭也不回,轉身走出監房。

    他大步流星走出大牢,外面已是繁星滿天。一鉤彎月掛在天邊,顯得無比寂寥。他從心底最深處長歎出口氣來,方才上了轎。小轎逶迤著走回侯府。

    還未走出多久,從人湊上前去,在窗前低道:「侯爺,皇上的人還跟著呢。」

    他只覺無比疲倦,哼道:「還真是頑固,剛才那些話也不能讓他們罷休麼?讓他們跟著吧。總有跟不下去的時候。」

    小轎進了侯爺府,朱門呀呀關上。跟在靜安侯身後的盯梢隱身在黑暗裡,分散在府裡各處門戶旁。月色暗淡,照著緊閉的門扉,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人影從屋簷上飄身掠出,淡淡的影子無聲無息融入夜色中去。

    靜安侯在夜色中逆風飛奔,心裡一片空蕩,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茫然抬起頭來,自己正站在歸林寺的門口。

    ——本是想找尋她的線索,怎麼會來了這裡?

    他暗自苦笑,自廟後越牆而入,尋到白日出事的正殿。殿裡給菩薩供奉的長明燈火在風裡搖曳,照著一塵不染的大殿。白日裡的血污已被和尚們洗去,一切變故好像從未發生。

    他在大殿裡負著手慢慢踱著,忽聽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全身一緊,厲聲喝道:「誰?」

    一人從帷後閃身出來,白鬚白眉,手持佛珠,原來是歸林寺的主持。主持唱了一聲佛號,道:「沒想到深夜造訪本寺的,竟然是侯爺靜安侯舒一口氣,心不在焉道:「我白日裡看得不仔細,現在忽然心血來潮,想過來再看看。」

    主持眼神波瀾不驚:「侯爺來遲了,這裡一切都已收拾得乾乾淨淨,即使原來有什麼線索,現在也都沒有了。」

    靜安侯忽然覺得他話裡別有含義,心裡警覺起來:「你覺得有什麼不對麼?」

    主持垂目道:「老衲老眼昏花,沒看出有什麼不對。」

    靜安侯極是失望,點點頭,道:「那麼恕我多有驚擾。」就要離去,主持又叫住他:「不過這裡有樣東西,不屬於本寺。老衲無處交託此物,現在交給侯爺保管。」從香台上的帳後拖出半截杖木來。

    靜安侯接過杖木一看,上等樟木所製,刷紅漆,滾金絲,頓時倒抽一口涼氣——這是宮裡杖刑的刑具,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這是……?」靜安侯驚問。

    主持雙手合十,道:「老衲不知道這是什麼,今日出事之前老衲從沒在寺裡見過此物。我想侯爺見多識廣,或許明白這東西的來歷。」

    靜安侯拿了半截杖木,滿臉驚疑走出大殿。

    主持看他走遠,慢慢踱回後院的禪房,推開其中一間房門,走進去,在牆上重重一拍。牆壁無聲退往兩邊,憑空出現一個密室。他走進室中,對守在床邊一個滿面焦慮的男子道:「他果然來了。我已經把東西給了他。看他臉色,好像已經意識到事情的來龍去脈。」

    男子心思卻全不在他身上,只是握著床上昏迷的女子的一隻手道:「怎麼辦?她一直沒醒。」

    主持湊近看看女子的臉色,見她面如金紙,嘴角隱見血跡,驚道:「又吐血了麼?」

    男子滿面愁容:「她一直吐血,這樣下去可不行。我要去給她找醫生。」

    主持忙道:「二寨主,現在外面貼滿了通緝你們的告示。你現在貿然出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你且先忍忍,等到了天亮,我們去找醫生。蘇小姐她吉人天相,定有菩薩保佑。」

    雷遠無可奈何點點頭,長歎口氣,把舞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反覆摩挲。主持心裡暗歎這兩人不易,悄無聲息退出密室。

    密室裡只剩雷遠舞萼兩人。雷遠無比憐惜的看著昏迷中的舞萼,見她緊皺著眉,表情無比痛楚,自己也不由得覺得全身疼痛起來。他伸手去撫舞萼微涼的臉頰。舞萼似有察覺,眉梢微微一動,他大喜:「舞萼!」她卻沒有睜開眼睛,眉頭忽然痛苦的擰成一個小結,微張開嘴。雷遠知道不妙,連忙用手接在她唇前。她果然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在雷遠手上,吐完血後,身子往後一倒,仍自昏迷。

    溫熱的血流在雷遠手裡,彷彿灼燒著他的心。他痛苦的叫道:「舞萼,你醒醒。」她卻只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再不能等了。」他站起來:「我現在就去跟你找醫生。」

    此時已是深夜。雷遠奔到最近的市鎮,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醫館。他悄無聲息從後牆翻進館去,叫醒醫生,用匕首挾持了他來到歸林寺。因怕醫生認出歸林寺,他拿黑布蒙了醫生的頭,直到領著他進了密室,方才拿開頭套。

    醫生看眼前這男子虎背熊腰,濃眉大眼,正是告示上捉拿的兇犯,嚇得一個哆嗦,跪在地上:「壯士饒命。我家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嗷嗷幼子……」

    還未等他說完,雷遠便不耐煩道:「我不殺你,但你得治好她的病。」把醫生拎到舞萼的病床前。

    醫生定睛一看,床上這女子嘴邊滿是血跡,面色慘淡,嚇了一跳:「喲,這小姐病得不輕。」

    雷遠急道:「我當然知道,要你這麼多廢話,還不趕快治病?」

    醫生忙探下身去給舞萼把脈,搖搖頭,又伸手朝她身子摸去。雷遠揪住他,怒喝道:「你幹什麼?」

    醫生哭笑不得:「你不讓我摸骨,我怎麼知道這小姐傷在哪裡?」

    雷遠沉著臉道:「你說,我來摸就好。」的醫生看這男人眼光要殺人似的,不敢和他爭執,便一一告訴他要摸探的部位。雷遠從舞萼頭頂摸起,慢慢摸到胸下,臉色忽然一變。醫生問道:「怎麼了?」

    雷遠滿臉痛苦憐惜:「她這裡的幾根肋骨……全斷了。」心想,上次在黑風寨她斷了兩根肋骨就疼得差點死了過去,現在的情形比當時糟糕百倍,舞萼又怎麼能經受得起?不由大急,對醫生嚷道:「你快救她!」

    醫生探頭在舞萼臉上仔細看了一看,面有難色,歎道:「我只不過是個小醫生,平日只能治些傷風感冒的小病。這位小姐這麼重的傷,我從來沒有見過,更別說治了。我可沒有這個把握。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雷遠氣得一把擰住他的脖子:「你說什麼?你敢不救她?」

    他的手像鐵鉗般挾住醫生的脖頸。醫生喘不上氣來,翻著白眼道:「放開我……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治不好她!」

    盛怒中的雷遠已經失去理智,滿臉猙獰,慢慢把手收緊。眼看醫生奄奄一息,命在旦夕。

    「啊……」床上的舞萼慢慢睜開眼睛,痛苦的呻吟了一聲。雷遠全身一震,忽得把手放開,也不管醫生跌扑在地,慌亂撲到床邊,握住舞萼的手,急問道:「舞萼,你還好麼?」

    舞萼茫然看了他一會兒,眼神這才清明起來。她滿臉都是不可置信:「雷遠,是你麼?「「是我!是我!」雷遠把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淚盈於睫。兩人恍如隔世,心裡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只是執手相看淚眼,凝噎不絕。

    醫生在一旁捧著喉頭痛苦的咳出聲來,這才驚醒兩人。舞萼強忍著身上的劇痛,喘息道:「我以為……我以為你死了。」

    雷遠愛憐的撫著她汗津津的額頭,柔聲道:「我不會那麼容易死。」

    舞萼心裡彷彿有把尖刀在剜著似得疼痛難忍。她顫聲道:「我對不起你……我已經嫁人了……我以為你死了,想給你報仇,所以……」

    雷遠輕輕拭著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你別說了,我都明白。我不怪你。」臉上又是傷痛又是憐惜。舞萼心潮翻湧,引得胸口一陣噁心,哇的一聲又吐出一口血來。

    雷遠急忙拿了手巾幫她擦拭唇邊的血跡。醫生在一邊看著,小心翼翼道:「這位姑娘大概傷了內臟,所以才會這樣吐血。大爺你可別輕待了,傷了內臟,可比斷了肋骨嚴重得多。」

    雷遠心裡狠狠一沉。醫生又道:「這樣下去不是個法子。你們最好還是趕快去城裡找個好大夫給她看看。這裡窮鄉僻壤的,找不到什麼好醫生,只會白白耽誤她的病情。」

    舞萼見雷遠眉頭一擰,忙掙扎道:「現在城裡只怕到處都是捉拿你的告示,你不能在這個時候去鋌而走險。你別去。」

    雷遠握緊她的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這樣受苦。」

    「你去是送死……」舞萼強忍住胸口再一次湧上來的噁心感覺:「我不想你死……我寧願自己死,也要你好好活著。」

    雷遠全身一震,眉宇慢慢舒展出滿足笑意:「有你這句話,我就夠了。這輩子,我也算沒白活。」起身要走。

    舞萼心裡陡然不安,拉住他:「你去哪裡?」

    雷遠回過頭看著她,目光裡各種情感交織,複雜難言,良久,他道:「這些話本來我不想說,但也許是我最後的機會了——舞萼,我是被涼國人所救。救我的人你也認識,是阿黛。我醒後,為了讓阿黛放我走,把我和你之間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她。她勸我不要再來找你,說你現在和侯爺伉儷情深,在圍獵迷路時,為了對方互相置生死不顧。我不信,還是偷偷跑回京城來找你。結果上元節那晚,我看到你和他……你和他……相處得很好。」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開始微微顫抖:「我這些天躲在這裡,把我們之間仔仔細細想過了,也想明白了。我是個山野莽夫,配不上你。你和他才是天造地設一對。我已經決定去西北,再不回來。我本來是這幾日離開京城的,沒想到正好碰到公主對你下手。若不是這樣,我絕對不會在你面前現身。我希望你一直以為我死了,這樣,你就會把我忘了。」

    舞萼心如刀割,哽咽道:「我和他不是你想得那樣……你……你不能這麼對我。」心裡又是委屈又是絕望,不知說什麼才好。

    雷遠滿眼悲傷的看著她,聲音抖得厲害:「舞萼,即使我和你能在一起,除了顛沛流離,風餐雨宿,我能給你什麼呢?我不能和他一樣給你安逸富足的生活。從前說過的那些話,什麼找個山清水秀的所在,什麼與世隔絕的生活,那都是癡人妄語。我怎麼能讓你過那麼窮苦清貧的日子?」他眼裡已經噙滿淚水,整個人抖得跟秋天的落葉一般:「從前我一直以為是老天安排,你我注定會在一起,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其實老天一直都在反對我們——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讓你吃苦,讓你受傷,讓你差點送命。在黑風寨也是,在寒江也是。就是現在,你傷得這樣厲害,我卻連去跟你找醫生都顧忌重重。我不能保護你,不能讓你喜樂,反而只會給你帶來不幸和苦痛,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在害你。你說,我怎麼能和你在一起呢?」他心疼得再也說不下去,轉過身,大步流星走出房去,卻在門檻上袢了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他連忙扶住門欞,止步不前。

    「雷遠,你別走!」身後舞萼帶著哭音喚著他的名字。他狠狠抓住門欞,恨不得把自己的心也從腔子裡揪出來才好。

    ——刻骨銘心的愛戀,不分日夜的相思,就這樣,就這樣結束了麼?

    他終於再也忍不住,回身奔到舞萼床邊,把她緊緊擁進懷裡,流著眼淚,低頭狠狠吻住她。兩人滿懷著絕望和痛苦,瘋狂的親吻著對方,緊緊摟抱在一起,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末日,兩人這樣死在一處,永遠不再分開。

    兩人正纏綿的難分難捨,舞萼在他懷裡低低呻吟一聲,身子劇烈一抖。雷遠只覺嘴裡一腥,知道這是舞萼吐出來的血,心裡頓時狠狠一顫。

    ——你這樣下去,只會害死她了!

    他慢慢放開她,嘴上都是她的血跡。她虛弱的伸出手去幫他擦拭。他看著她削瘦蒼白的面龐,痛徹心扉,心上彷彿破了一個大洞,汩汩淌著血。他捧起她的臉,眼裡滿是絕望到底的平靜:「我這次走了,即使我能活著,我也不會再來找你了。忘了我吧,就當我已經死在寒江上了。」

    「雷遠,求你,別走!」舞萼心裡一片冰涼,攥住他的臂膀。他低下頭來,輕輕親了親她的嘴唇,最後一次深深凝望她,目光如此專注貪婪,似乎要把她的容貌銘刻在心裡。良久,他慢慢的一個一個掰開她緊握著他臂膀的手指,站起身來,踉踉蹌蹌走出房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

    「雷遠,雷遠!」舞萼看著空蕩蕩的門口,痛哭失聲,心裡疼到極點,摀住胸口一陣巨咳,猩紅的鮮血,如泉水般從嘴裡湧出,濺在地上,滴在床上,觸目驚心。

    她在醫生的失聲驚叫中癱倒下去。黑暗襲上前的那一刻,她想,這樣也好,就讓我死了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