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不久,天氣在秋冬交替之際,寒意未深。
冬陽普照,晨曦的露珠已干。
「余姑娘。」房伯修來探望連若梅,昨夜留宿在此,方才在書竹院和連掌鳴聊了一會兒,才走出來見余煙匆匆跑來,他正愁找不到機會私下和她聊,趕緊上前。
「房公子,早」余煙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在一片竹林下眼巴巴望著才差幾步就到的書房大門,不知道掌鳴還在否?
「早,托姑娘之福,若梅康復有望,在下不勝感激。」房伯修深深一揖。
「哪裡,我也要恭喜你,你和若梅婚期在即,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她笑著道,很為他和若梅高興,他們終於能在一起。
雖然連若梅每天只戴了一個時辰的養命石,不過三個月下來,長年久病大有起色,白日不再昏臥病榻,夜裡嘔吐、咳嗽的症狀也已有減輕,整個人愈見豐腴,氣色好了很多。
連若梅對自己的身子能恢復至此,內心對余煙充滿感激,,口口聲聲向她稱謝。
上個月連掌鳴已經同意房家的正式提親,三媒六證,婚期在明年初春。
「多謝余姑娘……但是若梅隨我前往京城,此後與養命石無緣,倘若病情復發,京城離此千里之遙,遠水救不了近火。」房伯修望著她,忽然又深深作揖,乞求道:「余姑娘
,在下明白養命石價值連城,天下至寶,不敢求姑娘相贈,但求姑娘借與若梅一段時日,待京城生活適應,若梅身體康復,在下立即親自送還給姑娘。」
他為連若梅折腰不起,余煙頓時不知所措。
「房公子!你不必如此啊,我不是在意養命石的價值不肯借給若梅……我另有苦衷。你快別這樣吧。」不好承受他大禮,她趕緊閃到一旁。
「在下聽說了,是小佟姑娘遇令尊顯靈之事吧?余姑娘,恕在下無禮,此荒誕無稽之事,難以服人。余姑娘,在下來此之前曾求得德親王同意,德親王玉石房裡奇珍異石無數
,若有姑娘中意的,願贈與姑娘,只求姑娘相借養命石一段時日。」
「房公子,你真的誤會了,我對玉石沒有興趣,我也很希望能把養命石借給若梅,甚至送給她都可以,但是……我真的有苦衷啊。對不起。」她低著頭,為難臉色有更多的無
奈和不得已。
房伯修沉默好一會兒,深深歎了口氣,仍好修養地拱手道:「余姑娘,是在下唐突了。姑娘這段時間對若梅的幫助,在下銘感五內,多謝姑娘……告辭了。」
余煙低著頭,直到房伯修離開書竹院庭外,她才抬起頭,啾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她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兩步……
「掌鳴。」
他站在門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兩人的對話他也都聽到了。
「伯修來找我,也是為了養命石之事。他的著色和憂慮全是因為他心繫若梅,冒犯之處,你別放在心上。」他負手而立,臉上若有所思。
她望著他,忍不住問他:「……你呢?你會以為我是為了養命石的價值而不捨嗎?」
連掌鳴蹙起眉頭凝視她。他心裡自然不做如此想,房伯修對她不瞭解加上心急失了分寸,他也為房伯修的失言說話了。
兩人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她還問他這種話,令他相當不悅。
「掌鳴?」
他走出書房,繃著臉離開書竹院。
「掌鳴,等…」她上前一步想拉住他,眼前忽然又是一片黑暗,耳朵轟轟,身外界關了起來,一瞬間她看不見也聽不見。
她立在那兒,無法動彈。
連掌鳴走了幾步,總管匆匆來報,憂心仲仲地看了余煙一眼,低頭向連掌鳴說了一串話。
連掌鳴臉色一白,回頭望著她,只見她動也不動,他上前緊握她細肩,輕輕搖晃她,呼喚她,「余煙……」
她揮著雙手搭上他的手臂,像是在絕望之中好不容易抓到了希望,她緊緊抓著他。她看不見,她聽不見了∼∼
「我……」她驚恐地開口,忽然閉鎖住的耳朵開了,她又恢復聽覺。
「你振作點!人死不能復生,你過度傷慟,令堂在天之靈如何安息。」
一道白光刺了眼,她一瞇,又看得見了……連掌鳴嚴肅的臉龐近在眼前,他的臉上帶著肅穆和憐憫,兩手緊緊握著她的肩膀,凝視著她的眼神無比複雜,彷彿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你說什麼……誰……」人死不能復生?誰死了……令堂在天之靈……莫名的恐懼帶來無比的恐慌,她瞠大眼望著他,卻是一臉茫然,一臉莫名,表情呆滯。
誰死了∼∼
「有人親捧余夫人的骨灰來找你,人在前庭,手上還有令堂的親筆遺書等著與骨灰一併交給你。……你能走嗎?」
「娘……」娘死了?……娘死了?……她才離開多久,娘死了?「不,騙人,我不信……是騙人的!」
「余煙!」
她要去看看是誰惡作劇,竟拿娘來開玩笑,太過分了!
余夫人不慎墜谷,身受重傷難以醫治,臨終之前托天崖山下平時和余家有往來的居民把屍骨火化,骨灰和遺書要親交到余煙手上。
夫人遺書有兩封,一封寫了余煙與連掌鳴成親後才可拆閱,另一封交代了後事,寫明將她的骨灰攜往京城與丈夫合葬。
連掌鳴想陪她走一趟,但是睿陽城內臨時發生了些事情,他無法走開,因此余煙要他留下來。
房伯修要回京城,自薦當保護者,連掌鳴也派了侍衛隨行,另外指派李總管陪同前往,幫助余煙處理喪葬事宜。
時過月餘,一趟京城回來,余煙整個人消瘦了,臉上不再有笑容,始終安靜地待在房內,連每天早晨期待的書竹院也沒去過。
她上京之前不是這個樣子,她難以接受余夫人驟逝的消息,大哭了好幾回,離開睿陽城之前也還是緊緊抱著骨灰哭哭啼啼,他都不知如何安慰。
聽小佟說,京城路上,余煙慢慢變得沉默,可能悲傷過度,她後來變得不哭不笑,異常安靜。
他給了她半個多月的時間整理情緒,卻始終不見她走出悲傷,他終於走進她的房間。
「余煙。」
天冷,房裡門窗緊閉,顯得陰暗,她坐在臥榻前,手裡拿著余夫人的玉翠簪,低頭盯視不語。
「……要出去走走嗎?」他站在她面前,低聲問她。
她只是搖頭,眼裡無神更無他。
連掌鳴攬眉,伸手拿走她手裡的玉翠簪。
她沒有任何反應,兩手維持在那兒,不言不語。
連掌鳴把簪子交給小佟,拉起余煙的手,把她拖出房間。
「好冷……」
她被一股穿骨的寒意凍醒了意識,望著眼前一片結冰的湖面。熟悉又陌生……這是哪裡?
「冬天的柳陽湖。」連掌鳴把她從馬上抱下來。
她張口望著他。
他拉下披風繞上她的脖子,幫她把繩子繫好。
她望著他,他嚴峻的臉龐看似無情,為她纏繞繩子的雙手卻有無盡溫柔。
他拉起她的手,大大的手掌包覆她冰冷的小手,牢牢的握住,牽著她走。
他的步伐很慢,刻意配合她的腳步,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卻勝過千言萬語。
她仰頭凝望他沉默的背影,許久、許久……
寒風拂面,淚水早已模糊了眼,哽咽在喉嚨的酸楚通過一股熱流融化,她嗚咽,默默哭泣,一手抹去了淚,淚水又不停流淌。
他始終無語,但是拉著她的手不曾放開過,牽著她走了好長一段路。
她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
「掌鳴……我沒有娘了……我沒有娘了……嗚嗚……」
他把她摟入懷裡,給她支撐的力量,給她一個遮風避雨的懷抱,他溫柔地擁抱著她,給了她最大的溫暖。
窗外下了雪,滿地的白耀眼刺目。
她終於接受了失去親娘的事實,一一的把娘的遺物小心擺放進箱子裡。
睹物思人,最是痛苦,她必須先暫時把這些東西封箱收藏,停止悲傷,等到心情平靜後再來思念她的娘。
「小姐,這封信呢?」小佟幫忙整理,最後拿著余夫人要女兒成親後才能拆閱的信。
余煙拿過那封信,呆望了半晌……
「娘在世的時候,我老是讓她提心吊膽,惹她愁煩……總不能她過世了,我還不聽她的話。她淒楚一笑,把那封還不能拆的信一併放入箱子裡,決定等到與掌鳴成親後再來拆。」
小佟紅了眼眶,想到夫人生前待她的好,如今提起夫人,她總是哽咽落淚。她趕緊別過臉,抹掉眼淚,免得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小姐見狀傷心。
余煙把娘的遺物全放入箱子裡,怔仲地看了好久,才緩緩蓋上……
「小姐!」門外,小翠從雪地裡跑來,不小心跌了一跤。
小佟趕緊出去將她扶起。
「小翠,怎麼了?」余煙一見小翠,第一個想到連若梅,猛然想起自娘過世後,小佟和她都忘了把養命石拿去給連若梅。如今小翠匆匆忙忙跑來,難道……
「小姐,我家小姐雖然不許奴婢來打擾您,但是自從小姐沒有戴養命石之後,健康每況愈下,尤其這幾日寒意逼人,她天天咳嗽嘔吐,方纔已經昏了過去……」
不等她說完,余煙已經跑出去。
「小姐!」小佟趕緊抓了件輕裘追上去。
眼看再過一個多月,冬天過後春花開,就到了她與房伯修的婚期。
誰知道,一個多月未戴養命石,她好不容易才養出來的豐腴已經不見。
余煙把養命石掛上她的脖子,擺上她的胸口,顫抖的手撫摸她消瘦蒼白的面頰,滿心疼痛,滿臉羞愧。
「對不起,對不起,若梅,都怪我疏忽了你,我不該把這麼重要的事忘了,對不起……」
連若梅緩緩放開眼睛,握住她的手,「……我聽哥哥說,你還難以平復傷痛,我要小翠別去打擾你的,她還是把你找來了。余煙,你還好吧?」
「嗯……沒事了。」她猛點頭,緊握著她的手。
「那就好……」她牽起嘴角,給她鼓勵的笑容。
余煙心裡一股暖熱湧了上來,忍不住說:「若梅,你應該讓我知道的,為什麼要讓自大病成這個樣子?我真希望可以把養命石……」
「小姐!」小佟出聲制止了她。
余煙歎了口氣,回頭望她一眼,「我知道……只是希望。」她轉過頭,一臉歉疚,「若梅,對不起。」
連若梅淺淺一笑,「說到希望,余煙,因為你的到來,你帶來養命石,讓我重新看到希望。所以你不要說對不起,你並沒有對不起我。」
「若梅,從今天起,我一定遵守時間,每天把養命石拿來給你。」
「謝謝你。」連若梅感激地望著她。
余煙搖搖頭。……她想起來了,她後來身體不再出現狀況,就是因為養命石不曾再拿下來的緣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回頭望著小佟。
小佟一臉空白,回望著她。
昨夜才下過一場雪,放眼望去,無盡的白,每天早晨熟悉的景色都覆蓋了一層白雪。
她沒有來的這段日子,綠色竹林早已穿上了雪白大衣……
她停在庭院外頭。
來到睿陽郡王府以後,她和小佟住進牡丹閣,要從牡丹閣到書竹院,彎彎繞繞也有一段距離。
她望著書竹院在上無雪,轉回頭才發現方才一路走來,一條路上積雪都已清,彷彿昨夜那場雪是一場夢般。
是掌鳴嗎?但他並不知道她今早會過來。
難道他下令讓人每天早晨都為她清出一條路,只等著她可能過來?
她走進書竹院,打開那扇門,一如以往,他坐在案前。
「早。」連掌鳴抬頭瞥她一眼,面無表情,手正揮動著筆,身旁一把空的椅子已經拉開,桌上一本書擺在那兒。
「早安,掌鳴。」燦爛的笑容又回到她臉上,眼眶熱紅著萬分感動。
這就是連掌鳴啊,她深愛的連掌鳴,從來不太多話,但總是默默的為她做許多事,包容她的魯莽,忍受她的率性,明知若梅需要養命石,在她喪母傷慟期間也忍住不打擾她。
她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側首凝望著他,久久不曾移開視線。
他終於臉上泛起一層薄紅,緩緩放下了筆,轉過臉來。
「看夠了嗎?」
「不夠,我要看著你,一直看著你,直到你臉皮皺,發蒼蒼,齒鬆動握不穩;我要看著你,牽著你的手,跟你一起老白頭;我要為你添香火,為你開枝散葉,將來子孫滿堂…
…掌鳴,謝謝你。」這段日子以為為她所做的一切。
連掌鳴望著她,嘴角緩緩上揚,一抹淡淡的笑容融化了嚴肅的臉龐。
余煙訝異瞠眸,以為自己淚眼模糊看錯,連忙抹去眼淚∼∼在笑,掌鳴真的在笑!他笑了……
原來掌鳴笑起來好溫柔,好迷人啊。
她看得癡了,不知不覺向他靠近,摟住他的脖子,貼近嘴唇一口吃掉他的笑容……
「掌鳴,我愛你。」她著迷地在他嘴上吐露愛語。
他一臉紅,瞇起的眼裡已然有情悻,沒有拒絕她緊貼的動作,默默接受了她的吻,兩手輕貼著她纖腰。
她飽滿水嫩的唇很甜,只是笨拙的吻從來沒有進步過。
他嘴巴微敵輕含她的唇引領她,,正要轉為主動……
「好,看書。」余煙兩手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他,從他懷裡滑下來,回到位子上,拉攏椅子,翻起桌上書本。
他瞪著她,胸口起伏著一團火,兩手緊緊握成了拳,長長吐了一口氣,若無其事,重新拿起了筆。
他注意到,她真的認真在看書了……
當她文靜的安坐著時,就像一般的大家閨秀。
其實……她彎彎的眉,靈氣的眼,秀挺的鼻,嫣紅小嘴,白皙無瑕肌膚,絕色容顏,的確……很美。
他並不討厭她率真的性子,只是希望她的行為能夠更成熟些,他才不用老是提心吊膽,擔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可能又闖禍。
我要看著你,一直看著你,直到你臉皮皺,發蒼蒼,齒鬆動握不穩;我要看著你,牽著你的手,跟你一起老白頭;我要為你添香火,為你開枝散葉,將來子孫滿堂。
其實,她的率真還滿可愛的……
余煙忽然把臉埋進書本裡,格格笑了起來。
「嘻嘻,掌鳴,其實你很喜歡聽我情話綿綿吧?」書本下滑,露出她一雙靈活水亮的大眼睛直望他。
……收回前言。連掌鳴繃著臉,回過頭,提筆靜心處理公事。
余煙又把臉埋進書本裡,這次直笑個不停。
「……你再不肯安靜,我要把你趕出去了。」
她趕緊端坐好,把書本擺得正正的,認真地看書了。
雪融了,融成一地的水,大地恢復原貌,枯枝待春。
迎親的隊伍還沒到,婚禮尚有十天,房伯修先來了。
他實在太過擔心連若梅的身體,也顧不得禮俗了。
重新戴上了養命石,連若梅的身子已有好轉,許是將為新嫁娘,喜上眉梢,氣色很好。
他知道前一陣子連若梅沒有養命石時,身體情況又變差了,最近總算又調養回來。
「余姑娘!若梅真的不能沒有養命石,在下懇求姑娘,將養命石借給若梅攜往京城吧!」梅花閣裡,連家兄妹在場,他不惜拉下臉皮,鞠躬乞求。
連掌鳴面無表情,沉默無言。
余煙低著頭,悄悄移到連掌鳴身後。
連若梅一臉窘迫,不想余煙為難。「伯修,你別這樣子。」
「若梅,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反覆忍受病痛折磨,我心如刀割啊。」房伯修對著連掌鳴,又對他身後的余煙道:「余姑娘,若梅善良體貼,不肯向你開口,但請你憐惜她,她
受病痛折磨已經夠久了,如今只要你肯借養命石,就能助她恢復健康。余姑娘,在下心知余姑娘心地善良,為何姑娘遲遲不肯點頭?姑娘若有苦衷,請說出來共同解決。」
余煙拉著連掌鳴背後的衣服,深覺無地自容。連掌鳴鑽眉。
「大哥,你也不忍心見若梅受苦,請你開口吧,余姑娘肯定聽你的話。」房伯修轉而請求連掌鳴。
「伯修,你別再說了。咳、咳……」連若梅一陣激動,咳了起來。她推著連掌鳴道:「大哥,你帶余煙出去吧。」
「若梅。」房伯修扶起她,輕拍她的背,一臉憂心。
「……你休息一下。」連掌鳴拉著余煙離開梅花閣。
一走出來,他就放掉了她的手,忽然疑惑,「你的手怎麼這麼冰?」
她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若有所思地問他:「掌鳴,我該怎麼辦?我應該要怎麼做才好呢?」
他望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說:「若梅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渴望她能夠完全康復,我希望……」
什麼……他說什麼?掌鳴。渴望若梅康復,接下來呢?希望……希望什麼?耳朵轟隆一聲,什麼都靜止了,她看見他的嘴巴在動,聽不到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