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江湖,歷來是多事的。
而在過去一年的江湖裡,更是發生了許多不得了的大事——
天璽二年中,一向具有霸主實力卻如猛虎盤踞於南方的龍騏堡,忽然出兵一鼓作氣吞併了周圍的十八山寨;同年秋天,素有世外教門之稱的花箋勝域,也破例派出了門徒來到
中原走動。
而最危險的暗潮,卻在人群的視線之外悄然波動著……
* * * * * *
暮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瘦西湖畔的百年老店花雨樓裡,自然聚集著不少踏春而來的客人。
二樓靠街的圓桌上,一個黑袍人用完了茶食,扶正了頭上的黑紗斗笠,正要喚來小二結帳,樓梯口卻出現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僕。
老僕左右張望了一下,走來停在了他的桌前,恭敬開口:「先生,您可是『醫聖』天一?」
被喚作醫聖的黑袍人略有些吃驚,老僕見他並不否認,連忙從胸口取出一封信來,雙手遞了過去:「這是令師的親筆信函。」
黑袍人展開一閱,信中只有寥寥幾字:「天一吾徒,速隨此人前來。」
的確是師尊的筆跡。
黑袍人將信疊起收好,抬手取下頭上的紗帽,露出一張與其打扮完全不符的年輕臉孔來。老僕愣在了原處,聞名天下的醫聖傳人,竟然是個不過雙十年紀的青年?
「老人家,我們這就起程吧。」
天一已經拿起桌上放著的藥箱和包袱,轉身朝樓下走去。這些年來,他早就習慣了病人吃驚的眼神,這也是他如今要把自己裝扮得神秘異常的原因,否則縱然他的名氣響亮,
這個樣子去出診,誰會輕易把性命交給一個少年人?
樓下柳絮紛飛,依舊是車水馬龍。大街之上人群紛攘,誰都沒有注意到在耀眼的繁華掩映下,一輛馬車疾疾奔駛出了揚州城門……
* * * * * *
一連三天,馬車始終沒有停下來。
藥師一覺醒來,車子正慢慢行走在一個山坳裡。老僕從車座上挑開門簾,一股清新的花草之氣撲鼻而來。
天一下車,「這是到哪了?」
老僕不答,引著他從山右側的桃花林中一路下來,轉了半圈,小徑順著溪流拐入了一片竹林。天一卻已看出,這曲徑而行的路途,是主人別有用心的設計。
再往前走,溪水盡處豁然開朗是一片煙波浩淼的廣闊湖泊,遠遠可見湖心有島,谷內山巒起伏`景色秀麗。
渡口處早已等著一艘三層的龍頭畫舫,氣勢恢宏,十數名白裙蒙面的女子立在船頭,腰間別了鮫銀長鞭,個個都是身姿曼妙的佳人。
藥師心中卻是暗驚,這畫舫的格局已經僭越,此間的主人就算是皇親國戚,也忒大膽了些。
重新靠岸時,儼然到了一處仙島。
天一從船上下來,只見島上處處花開,青綠的樹林沿著島岸綿延開來數十里,林間花草遍佈,半空中蝶舞燕飛。看那些從綠林上方露出的紅簷綠瓦,便知道島的深處還有一大
片華麗的殿宇。
眾人將他引到了一處院子外,裡面奔出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杏裳少女,跪在地上笑盈盈說道:「婢子喚作錦娥,特來伺候先生。」
天一點了點頭:「不知家師現在何處?」
那女孩早準備著他有此一問,笑嘻嘻答道:「老神醫另留了信給先生,請隨我進屋。」
天一隨她進了院門,抬頭見正閣的匾額上寫著『梧竹居』三字,乃是前代名家的手筆。左右穿堂的階前植著一整排翠玉的湘妃竹,屋前數棵梧桐古樹綠葉蔽天,正好應了此處
的名字。
他在廳內坐下,女孩取了信出來。
天一拆來細看,不禁目瞪口呆,只見內書:「吾徒天一,今早收到昔年摯友來信,囑吾一聚。此處主人是為師之好友,你且安心居住,吾快則一月,慢則三月必歸,你不可隨
意離開,慎記慎記!」
那有人這樣做師父的?把徒弟不遠千里地喚來,自己卻跑得不見人影!他連主人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可能住得安心?
只是師命難違,無論如何,他是走不成了。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
天一將書信隨手塞進包袱,翻身倒在了床上,身下的被褥溫暖柔軟,奔波了兩天的身體一下子鬆懈下來,轉眼便進入了夢鄉。
這夜恰是三月初九,藥師闔眼熟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陣遠遠而來的洞簫曲聲喚醒。
那簫聲本就清越幽遠,在這樣安靜的深夜裡隔著園子外的水榭樓台一路飄送過來,又被這清涼如水的月色襯著,便又添了一份令人心馳神往的空靈。
天一凝神停了片刻,暗暗忖度是誰會在這半夜裡吹曲。若是主人尋樂,何必喚人吹出這樣帶著感傷的曲調?更何況此般的意境,又絕不是一般的樂師吹奏得出來。
他翻身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循著聲音走了出去。
似乎吹簫之人心中有所鬱結,那簫聲漸漸斷續起來,藥師左盤右拐,終於在簫聲停下前找到了一處花苑的入口。
粼粼的湖面上,微微晃動的瑩光與半空中的彎月兩兩相印,四周水氣氤氳,如同夢中景象。
繞滿湖邊的桃花盛放了滿枝,柔和的月光之下堆雲疊雪似的直到天邊。這樣靜謐的夜色中,那些桃花彷彿得了妖異的力量,竟然朵朵閃出瑩粉的光彩來。
天一便在這樣奇妙的美景中,看到了水邊一個持簫靜立的煙紫色背影。
那人長及腳踝的黑髮流雲一般散落在腳邊,偶起的夜風吹動著他的衣袍,淡薄的背影竟然讓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湖面上的水氣瀰漫在他的周圍,彷彿仙宮中人。
天一想要上前的腳步,下意識站住。
樂者似不知身後有人靠近,忽然輕歎一聲,隨即又舉簫吹奏。
簫聲再起,如白鶴穿雲,又似山澗中的清泉洌洌,曲調時轉時落,比之前的纏綿悱惻,又似一番不同的風景。
天一站在丈外,屏息凝神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將盡未盡時,餘音繚繞,天一忍不住拍手讚道:「我本以為天下間最好的樂師在皇宮大內,沒曾想會在這裡聽到真正的仙曲。」
樂者受到驚嚇,簫一離唇,樂音極不自然地滑開了。
天一意識到自己唐突,連忙道歉:「啊!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嚇你。」
他剛要賠罪,樂者卻頭也不回,拔足便往桃花林的深處走去。
天一搶上前去,心中一急,伸手想要拽住樂者:「請等等,我是谷內的客人,並沒有惡意……」
緇啦——!在這匆忙之間,樂者的衣袖竟然被天一撕下了一片。
天一大窘,退開了幾步;「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樂者一言不發,只是拽緊了裂開的袖擺,匆匆走向了花苑的那頭。
「喂,你到底是……」天一還想上前,突然迎面吹來一陣大風,夾帶了漫天的粉色**朝他撲來,阻攔了他的去路,也吹散了他的聲音。
風停下來,原本樂者站立的位置,只留下一地的嬌粉**。
天一握著手裡滑若無物的衣袖,看著水霧迷濛的湖面,心跳突然漏了半拍。
回轉梧竹居,已是月上中天。
天一剛進院門,便發現房間裡亮著燈,他當下警覺:「誰在屋裡?」
一陣爽朗的笑聲過後,屋子裡傳出一個悅耳的聲音,「主人出去得好著急,連門都不帶上,就不怕我這不請自來的客人?」
天一有些莫名其妙,「尊駕到底是誰?」
屋裡的人應聲開門出來,卻是一名清雅男子。
男子笑意盈盈走到天一近前,拱手施禮道:「先生不必驚疑,我聽說今日島上來了一位客人,特來拜訪,恰好見先生匆匆奔了出去,倒讓我不知道是追還是不追的好,所以冒
昧在房間裡等了。」一番話說得不徐不疾,有如春風拂面,不由得叫人心生親近。
天一知道自己先前奔出恰好被對方撞見,倒有些不好意思:「是我一時眼拙,竟沒有注意到兄台來訪,還請裡面賜教。」
兩人互通姓名,男子自稱柳玉色,是這裡的一名食客。
相談甚歡時,柳玉色無意中提到,「天兄方才出去,所為何事?」
天一想起懷裡的衣袖碎片,微紅了臉把在湖邊遇到樂者的事情說了出來:「不知柳兄在這裡住得久了,可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柳玉色聽他說完,忍俊不禁,「想不到天兄看起來如此老實,竟然也會做出唐突美人的事情。」
天一輕咳一聲:「柳兄要取笑便取笑,只可惜我實在是沒有看清對方的面容,談不上見色起意。」
柳玉色繼續笑道:「若說美貌樂者,谷內不止一個,但卻沒有天兄描繪的那樣超凡逸仙。」
天一奇道:「那半夜的曲聲,柳兄也沒有聽到過?」
柳玉色略一遲疑,依舊搖了搖頭,「我住的院子十分僻靜,大概有也不會傳過去。」
天一不肯罷休:「方纔你在我院子裡,也不曾聽到?」
柳玉色突然尷尬起來:「我方才遠遠見你奔走,來時院子裡房門大開,光想著一會怎麼取笑你,並沒有留心外面的聲音……」
天一苦笑不得,轉身從懷中掏出半片碎錦。
柳玉色將衣袖碎片接了過去,細看一番,「這可是上等細膩的織帛!主人必是個絕艷無雙的美人,才不會辜負這身衣裳。」
天一望著那碎片發呆,不再言語。
柳玉色眼眸一轉,又笑道:「我看你七魂已丟了六魄,莫非是花苑裡的花妖狐魅,看上了天兄的俊雅風姿?若是這樣,天兄可真要小心被她們勾去魂魄!」
天一也不是一味老實的人,反將柳玉色一軍道:「柳兄如此風流人品,尚且安然。真有這般好事,那裡論得到我?」
「玩笑玩笑。」柳玉色擺手大笑,「既有這衣袖為證,明日叫了錦娥過來問過便知原委。」
天一本來發愁到哪去尋找這神秘樂者,柳玉色的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
誰知第二天找了錦娥來問,女孩卻是一頭霧水,「主人吩咐過先生在此,任誰也不許打擾,誰敢半夜在附近吹曲呢?」
天一看她滿臉疑惑,並不像在撒謊,只好又說:「就隔這裡不遠的一個花苑裡,你再仔細想想。」
錦娥還是搖頭。
天一無奈,只好把那袖子的碎片掏了出來,「那你看看,谷內誰會穿這個?」
錦娥看了一眼,微紅了臉答道:「奴婢對梧竹居以外的事情知道得其實不多,先生的問題,奴婢實在是答不上來,還求先生恕罪。」
他見錦娥彎了雙膝就要跪下去,連忙扶了起來,「算了算了,我又沒怪罪你。」
對方既然咬定不知道,天一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之後兩三夜,天一總是格外留心外面的動靜,只希望那夜吹奏的樂者,能夠再次出現。
偏偏天一越是期待,那樂者就越是無影無蹤。要不是還有手裡那塊衣袖碎片作為證據,連天一也要懷疑自己在花苑裡的奇遇是不是一宵浮夢了。
這天用過晚膳,天一正在燈下看書,錦娥端了紫銅小香鼎進來,「我看先生幾天都沒好好休息,這香有安息凝神的效果,先生要是不討厭,我就放在臥室裡吧。」
天一全神貫注研究著書裡提到的方子,胡亂點了點頭。
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屋內幽香瀰漫,天一隻覺得陣陣困意上來,恰好聽到外面報了三更,他熄了燭火躺在床上,闔眼便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