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天一忽然被耳邊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睜了睜眼,竟然沒有立刻打開。
天一心知不妙,好在他平日行走江湖,也在自己身上做了些文章,此刻用力一合牙關,清涼醒神的藥物立刻讓他完全醒了過來。
他慢慢睜開眼,看清床前晃動著一個人影。屋子裡沒有電燈,只有薄白的月光隔著窗紙透進來,天一卻能感覺來者是個白衫的絕色女子。
那女子似乎在翻找什麼,半天在床頭找到了天一留下的那片衣袖,拿到燈下看了兩眼,恨聲罵道:「這個該死的傢伙,果真還留著這個!」
天一用力挪了挪身體,只是引得那女子轉過身來,被大睜著眼睛的藥師嚇了一跳。
他雖然用藥讓自己清醒過來,其實腦子裡還是一團漿糊,眼前站立的女子,讓他生出一種身在夢裡的錯覺。
她有著精緻到無可挑剔的五官,右眼底的鮮紅淚痣彷彿濺上的一小點瑪瑙碎,燭光之下閃動著妖異的紅色。
如果不是做夢,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美人。
女子定了定神,居高臨下看著天一,帶著怒氣的聲音有些低啞,「無禮的傢伙,誰讓你留下這個?」她搖了搖手裡的碎片。
天一呆呆看著她,幾乎是害怕她下一刻會像在湖邊那夜般,呼啦就消失不見了。
得不到回應,女子眉尾一挑,冷笑一聲,「哼,我也沒那麼多功夫跟你計較……不過這個,我可不想再看見!」
黑眸一暗,她拿著碎片的手掌輕輕一揚,煙紫的錦帛已經成了一縷青煙。藥師嚇了一跳,心想這麼美的人,為何脾氣卻這麼壞?卻不敢多說一個字,生怕又惹怒了她。
那女子毀了衣袖碎片,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靠到床邊來看了眼還不能挪動身體的天一,冷冷笑道:「還以為是多麼有能耐的人,不過是浪費我的時間。」
天一不明白她的意思,剛要發問,忽然見她臉上露出一點詭異笑意,雪色廣袖一拂。藥師的鼻端飄來一股異香,隨即沉沉睡去。
一夜再無夢。
只是等到天明的時候,天一起身,才發現自己收在枕邊的衣袖,竟然真的消失不見了。回想起昨夜清晰得不像夢的記憶,藥師走到窗下,掀開小香鼎,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錦娥,你何必再瞞我。」拈著香鼎裡的殘燼,天一看著神色漸漸不安的女孩,「你送來的薰香裡加了夜酣蘭,這要瞞過一般人也許容易,可你忘了我是誰?」
錦娥不敢吭聲,她本想早早進來收拾,誰知天一的反應這麼快。
天一裝出滿臉怒氣,「或者這也是貴主人的授意,她的待客之道就是把人迷暈?那我倒是要去好好問個清楚了。」
錦娥嚇得撲通跪在地上,「先生千萬別去,奴婢全都說了就是。」
原來此間的主人喚作月君,乃是谷內第一脾氣古怪的人,平日喜歡在水邊吹奏,卻深憎有人打擾。天一那夜誤入,是大大觸犯了主人的禁忌,若不是看在他師傅的面子上,只
怕早就被轟出了島去。
「主人吩咐我在香裡加上夜甘蘭,可沒想到先生竟然能醒來……後來的事情,先生全都知道了。」錦娥說完這些,大氣也不敢出。
天一恍然大悟,「難怪她昨夜那麼生氣,一定要拿回我撕下的衣袖,這就對了。」他又笑道:「你先起來,我有東西給你。」
錦娥哪裡清楚昨晚的細節,卻不明白天一的態度為何陡然轉變。
天一從裡間出來時,手裡已多了一隻小金盒,「請你把這個送給貴主人,只說是我的一點歉意,請她務必收下,若肯讓我當面致歉,我會感激不盡。」
金絲嵌就的小小八角盒玲瓏可愛,各面上用珍珠和五彩石鑲拼出不同的花鳥圖案,只是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
錦娥不敢多問,答應一聲接了過來,轉身去主人那傳話。
天一在房裡等了一盞茶的功夫,不知伸著脖子朝院門口看了幾回,好不容易看到錦娥回來,連忙趕上前去,「怎麼樣,你家主人說些什麼?」
錦娥搖了搖頭。
天一又問:「東西收了沒有?」
錦娥點了點頭,想了一會才吞吞吐吐說道:「收是收了。我見主人打開盒子,還笑了兩聲,就大著膽子說了先生的面見之意,誰知主人把臉一沉……」
天一苦笑,「她這是不肯見我?」
錦娥見天一臉色黯淡,低聲安慰他:「我家主人一貫如此,先生不要多心。」
天一歎了口氣,勉強露出笑意,「也罷,是我冒犯她在先。她若是問起我來,你就說我隨時等著她見我。」
* * * * * *
春天的氣候總是乍暖還寒,一連下了幾天的雨,倒把房前屋後的竹木洗得更加蒼翠碧綠了。
四月初的季節,連牆角下的爬籐薔薇也開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艷紅色,遠遠看去,就像是盛放了一樹的小火球,任憑雨水淋瀝,也澆不息它們的熱烈。
天一用過早膳,就坐在屋簷下看著雨中的紅花碧木,雨水敲打在芭蕉嫩綠的葉片上,就好像也敲在他的心坎上。
驚鴻掠影的兩眼,那個名叫『月君』的女子,似乎有一種魔力,成為他心裡無法忽視的存在。
可是這些天不管他怎麼努力,對於他的請求,月君的回答永遠只有兩個字,「不見!」
偏偏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放不下那個神秘的絕色女子。好奇心太大未必是好事情。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天一還是陷了進去。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再見她一面呢?他想到這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呦,天兄的魂真叫花妖勾去了麼?」
耳邊,一個聲音笑笑插了進來。天一聞聲回頭,只見一身翠裳的柳玉色正撐著雪白的油紙傘站在庭院裡,一臉笑意地盯著自己。
「哦,原來是柳兄。」
天一還沉浸在方纔的情緒裡,臉色帶著微微的失落,坐在原處沒動。
「怎麼,來得不是你想見的人?」柳玉色微微轉身,露出另一隻手提著的屜盒,半是埋怨半是取笑,「嘖嘖,做你的朋友真是不值,都不過來幫我一把……」
天一這才回神,忙上前從他手裡接了那個頗重的盒子過來,訕訕道:「你一開口就沒好話。」
帶著溫潤笑意的男子站到屋簷下,抖了抖手裡的油傘,一面回頭笑道:「你當心點,裡面也有幾樣寶貝。」
「寶貝?」天一打開漆金盒蓋,見著裡面竟是一整套官窯海棠紋的茶具,不禁驚呼,「柳兄,你從哪裡弄來這樣的好東西!」
「這也不算什麼,你還真當寶貝了。」柳玉色隨手把傘放在門邊,揮了揮袍角上不小心沾上的水珠,微微笑道:「這樣的天氣不便遊園觀花,還是賞雨品茗來得最愜意。我前
日得了些好茶,知道天兄也是我輩中人,今日不請自來,可算個驚喜?」
天一拿著那脫胎小盅愛不釋手,「當然是驚喜。」
兩人相視而笑。
長於控火的藥師起了炭爐,柳玉色的茶藝不凡,初梅的雪水滾出豆大的小泡,他將沸開的雪水注進小壺,水汽氤氳間面容肅然。
天一看著男子被風吹起的翠色髮帶,不禁感慨,也只有這樣人才配在春日裡穿綠。
思緒飄走之間,沁人心脾的茶香已經讓人心醉了。
對面的男人含笑抬手,「這茶喚作『一碧無情』,天兄,請了。」
茶具溫軟,觸手如玉。
天一的手指慢慢摩挲著杯沿,心思也漸漸散開,竟然低語起來,「『一碧無情』……這麼好的茶都無情,可要到哪裡去尋情呢……」
柳玉色的心思微動,神態卻是平靜如常,彷彿沒有聽到一般。
天一喝著杯裡的好茶,卻依舊放不下心裡的心,就連對面屏氣凝神的柳玉色,眉目間也似乎帶上了月君的影子。
隔著茶盅裡繚繚而上的白霧,天一不由得歎了口氣。
柳玉色何等聰明,早在進門時就看透了天一的心思,終於一笑說道:「天兄,莫不是有什麼難處?不妨說來聽聽。」
天一回過神來,索性擱下了手裡的杯子,「說出來倒叫柳兄取笑,那衣袖的主人我果然尋著了,只是她生著我的氣。」
柳玉色伸出的手在半空一頓,抬腕執壺,「哦?這麼容易就尋到了,天兄與他倒是有些緣分。」
天一卻又歎了口氣。
柳玉色繼續將淺色的茶湯穩穩注入一字排開的玲瓏小盅裡,「既然找到了,你又不是存心冒犯,說聲『抱歉』也就是了。」
「那人實在有些古怪。」天一搖頭,神色裡有幾分懊惱,「我送她的胭脂也肯收,卻怎樣也不肯見我。」
柳玉色忽然抬起眼來看他,「你`你竟然送了胭脂給月君?」嘴角抽了一抽,似乎想笑又不敢笑,連忙又低頭下去。
「咦?柳兄,你怎麼知道是月君,我都沒說……」天一突然明白過來:「啊!你跟錦娥是一夥的,你們早知道夜半吹奏的就是此間的主人,就瞞著我一個。」
柳玉色還在拚命忍笑,見天一變了臉色,連忙道歉:「天兄別生氣,我一個食客,也有我的顧慮。」
天一瞪他幾眼,氣鼓鼓說道:「我不管,朋友之間坦誠以待,我倒要看你這次怎麼說。」
柳玉色見他竟似有些小孩子心性,眼眸一轉,笑了起來,「我們來打個賭,我今晚就叫你見到月君,你信不信?」
天一拍桌而起,驚喜道:「此話當真?」
一陣輕風將虛掩的花窗吹開,幾滴雨水濺落進來,沾在柳玉色鴉色的鬢角上。
滿臉笑意的男子慢慢瞥了對面心急不已的藥師一眼,將茶盅湊到略帶弧度的唇邊,「你要不信,我們就等著好了。」
傍晚時分,天空放起晴來,天邊的雲彩都嵌上了亮色的金邊。
柳玉色帶著天一在谷內繞了半天,推他進了一間暖閣,又仔細叮囑他,「你一會坐在屋裡的屏風後面,聽到我在前面咳嗽,你就出來。」
天一耳聽得外面有了人聲,連忙閃身躲到了內間。房門就在這時又被人推開,一陣冷風隨之進入,將屋內的暖香攪散開來。
天一的位置看出去,只能看到坐著的柳玉色,他下意識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聽覺上。
「叫我來做什麼?」似乎根本沒有要進來的意思,來人就在門外冷冷開口。
柳玉色卻是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阿月,等你許久了,外面風大,請裡邊坐吧。」
「何必一副假惺惺關心我的面孔,若是沒事,你會有這樣子的閒情逸致?」月君冷哼一聲,這才踏進房門,逕自走到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
柳玉色笑笑遞了杯茶過去,對方卻不肯接。
月君冷冷道:「你在想什麼,還是直說吧。」
「你何必每次見面都對我這麼凶?」柳玉色雙手一攤,滿臉無辜,「今天我可是受人之托,你收了人家的胭脂,怎麼能不見他呢?」
月君的語氣裡隱隱透著怒意,「你又在打算什麼?他的事情與你無關,我叫你趁早收起心思!」
「阿月,若真是為了他好,該收起心思的恐怕不是我吧?」柳玉色笑了笑,語藏深意,「他會住在梧竹居,難道不是你特意費心安排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的事情,我若
不知道就罷了,既然知道了怎麼能不幫忙。」
天一聽得滿頭霧水,忽然外間柳玉色咳嗽一聲,知道是先前的暗號,只好硬著頭皮走了出來。
月君這會正在氣頭上,忽然看到裡面屏風走出來一個人,竟然就是那該死的藥師,厲聲喝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天一看著對面的月君,瞠目結舌,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天地間,竟然真有這樣容顏神妙的美人,更何況此刻這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近得只隔了半張桌子。藥師的胸口『啪』的一下,如鼓擂動的心跳聲中,有什麼似乎被點燃了…
…
一襲雨過天青色的織錦長袍,鬆鬆垮垮包住了月君的肩頭,露出一大片雪白的單薄胸口。那夜披在他身後的如瀑青絲,此時用一根紫羊脂玉的**髮髻鬆鬆挽起,慵懶中透出
一種難言的魅惑氣質。
視線落到月君那平坦的胸口,天一怔道:「你是男人?」
月君皺了皺眉頭,白他一眼,「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女人?」
「這……那胭脂……哎……」天一大窘,只覺得兩頰快要燒了起來。
與那夜半夢半醒間相比,一樣精緻如畫的眉目,卻多了幾分森冷神色。而此刻,冷厲的眼神從這雙寒潭般幽深的眸子裡直直射在他的臉上,好似利箭一樣想要將自己穿透。
那人冷冷笑問,「難道說,你就這麼希望自己遇到的,是個女人?」
「我……」被人說中了心事,連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感覺,讓天一頓時無地自容。
月君的表情已變成了譏諷,眼神裡滿是鄙夷,「送來那種貨色的胭脂,你以為住在這谷內的女人,就是那麼好騙的?」
天一被他犀利的眼神刺中,只覺得心裡倏然一疼,連呼吸也像被人扼住。
見他不說話,月君冷冷一笑,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天一默默站在那裡,羞愧不語。兩次見面都是匆匆而過,沒有弄清楚對方的身份,招致這番羞辱,他怪不得別人。眼前的月君美的恍若諦仙,可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卻是
犀利刻薄,幾句話就讓天一汗如雨下,面紅耳赤,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鑽下去。
一旁的柳玉色這才插上話來,「一場誤會而已,你又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看天兄只是為了水邊的唐突,想要向你道歉。」
月君從眼角掃了藥師一眼,睨著柳玉色道:「你在幫他說話?」
柳玉色微笑,「看在我的薄面上,你就不要這麼計較了。」
月君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打斷柳玉色怒道:「你不開口幫他說話,或許我心情慢慢好了,也就不計較這件事情了,只可惜啊……」
天一抬起頭來,恰好對上月君不屑的眼神。
「你既然幫他,我就偏不原諒他!」月君冷冰冰扔下這話,劈手將門拉開,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柳玉色攔也攔不住,又見天一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禁愁眉苦臉,「唉,這是怎麼說的。」
天一呆呆看著月君消失在廊簷的方向,好半天還想著對方最後那個帶著幾分怨怒的表情。撲面而來的夜風裡,夾帶著的,彷彿還有月君衣袍上淡淡的氣息……
* * * * * *
「你倒是再幫我想想,月君還有什麼喜好沒有?」
轉眼三五天過去,除了那夜在暖隔裡的不歡而散,天一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迷樣的男子。不過這些天來,他倒是一直通過錦娥向月君表述想要當面致歉的意思,而且屢敗屢戰,
鬥志可嘉。
除了見到天一就躲的錦娥,好心做壞事的柳玉色,順理成章榮升為天一的第一軍師,每天被他跟前跟後,還要挖空心思幫他想出討好月君的點子。
柳玉色苦笑,「我就納悶了,你怎麼還沒有碰夠釘子啊?」
天一歎氣,「錦娥什麼都不肯說,我又不能欺負一個小女孩。」
「那你就能來欺負我?」柳玉色看看面前已經冰冷的茶湯,那時他好不容易搜集到的雲霧翠葉、白露日的雨水和蓬萊山翁燒製的九谷炭,就這麼被藥師一下午的死纏爛打糟蹋
了。
天一倒是理直氣壯,「這谷內我就認識你們兩個,你又跟月君熟識,我不問你去問誰?」
柳玉色慾哭無淚,「你那天也看到了,我雖然是老谷主的門客,跟阿月也是一起長大的,可是他對我向來有成見,被他知道是我在幫你出謀劃策,只會越幫越忙啊!」
天一彷彿洩了氣的皮球,黯然在桌邊坐下,「不關你的事情,他那個樣子,應該還是生我的氣。我那天回去左思右想,就是不明白月君為什麼會這麼討厭我……」
柳玉色嘴角一撇,眼底藏著些輕蔑,自然沒有讓天一看見。
天一繼續嘟囔:「無端端被一個人討厭成這樣,我生平也不曾遇到,怎麼著也要讓他回心轉意,否則我內心難安!」
柳玉色只覺得好笑,「我都說了,月君的脾氣是谷內第一等古怪的,你犯不著跟他較勁。過個十天半個月老神醫回來了,他總不見得連你師傅的面子都不賣。」
天一越發愁了,「得罪月君的是我又不是我師尊,這事要趕在他老人家回來之前,你快幫我想辦法吧!」
柳玉色心裡翻了白眼,正尋思怎麼脫身,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先生!」
話音未落,錦娥已從外面闖了進來,撲通跪在天一面前。
天一嚇了一跳,連忙從地上去扶,「出什麼事了?」
錦娥氣喘吁吁,漲紅的臉上滿是汗珠,眼淚急得幾乎掉落出來,「先生,我家主人昏倒了,快去救他!」
「什麼!」天一的心口一陣狂跳,當下驚出一身冷汗來。
柳玉色頭也沒抬,在旁邊輕聲道:「錦娥,把話說清楚。」
女孩面上微露些害怕神色,拉著天一的衣袖漸漸抽泣起來,「主人今早起來只說是有些氣悶,早膳過後就在書房裡畫畫,方才伺候的人端茶進去,才發現他已經暈倒在裡面多
時……先生,我家主人從來沒有這樣子過,奴婢求您快去看看他。」
再不多說,天一用力拽了錦娥,當下便狂奔了出去。
只剩下一個人的屋子裡,柳玉色將冰冷的茶汁從壺裡倒出來,慢慢飲了一口,才在嘴角變幻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這好戲,也該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