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夏裡恩就忙到不太能闔眼,一查古禮教典,發現賓客請帖居然要婚禮前三個月就發出,不同階層的客人還得選用不同樣式,而且目前手頭的賓客名單只有法爾貝特家這部分的。
要如何說服侯爵,這就交給威坦去負責,看來放棄色誘術對他來說,這個任務的挑戰度升高不少。偶爾會看見他陰沉地在小憩時拿鋼條剉指甲,讓夏裡恩很想去提醒:別把人家給宰了,即使這可能最方便。
小琴也有幫忙,不過給黑花的十套禮服可嚇壞她,整天躲在工作房間裡面,一下畫設計、一下剪了布卻不滿意,串珠時打了個盹後不小心散了,只好哭著重新來過。
本來豪快的黑花這回也慌了手腳,一方面擔心那個傻戴歐開出的聘禮不合錫爾的意,這場婚禮就準備告吹,另一方面對於監賞實在不怎麼在行的她,為了分擔夏裡恩的工作,只得硬著頭皮到店裡訂食具。
至於為什麼非得跟時間賽跑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不想讓黑花肚子裡的孩子拖太久。
第一點,這幾個兄弟姐妹協商後決定,有孩子的這件事最好還是別讓錫爾知道。
光是要把孫女嫁出去,條件就夠多了,要再加上個孩子,誰曉得還會有多嚴酷的考驗,況且他們也都心知肚明,錫爾「超」喜歡(玩)小孩的,要給他知曉了,搞不好會硬留黑花在遂星堡裡待產,等嬰兒一出生,立刻搶去進行恐怖教育。
至於第二點則可有可無:因為肚子大了會穿不下「漂亮的」婚紗。
錫爾方面還真的光看孫子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完全沒想要出手幫忙的意思,尤其是葛雷德沃夫侯爵那邊,更是甩都不甩。
夏裡恩後來針對他們的關係稍做打聽,侯爵與公爵並非像錫爾對法蘭榭斯卡相同,抱持著感情不錯的針鋒相對,而是侯爵「很怕」錫爾,但在面子上又完全不想輸。
好像打從先先先(中略略)王時期,就一直是類似單方面壓倒性強勢的關係。
早晨,夏裡恩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的時候,露西推著大拖把來到他身邊,偷偷細語說:「主人在盤點外地商人送來的糧種時,似乎隨口說出自己要嫁孫女的事,還多訂了批黑花小姐喜歡的紅果苗。」
夏裡恩只點了點頭,祖父疼黑花他當然高興,但因為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份,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踏上樓,轉彎。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地點,錫爾的書房。
夏裡恩敲門,裡頭永遠沒回應,然後他試著壓下枴杖型把柄,如果鎖上,就代表裡面沒人,若是可以開,錫爾就會在裡頭,透過單片眼鏡審視自己。
門往內側安靜地滑開,錫爾低頭在寫信,手上的羽毛筆是沒見過的花色,夏裡恩記得上一枝巨鷹羽毛做的他送給了威坦。
「祖父,關於中庭的修整與裝飾都已經整理的差不多了,大概明後天就可以著手進行佈置。黑花也訂了細工餐具,威坦則跟王立音樂廳交涉完成,琴的禮服完成三件,還沒做最後的修改,進度稍慢,但是大約能趕上。」
夏裡恩來到離錫爾書桌前一段距離,他不故意去看錫爾再寫些什麼,他覺得那不禮貌。
「賓客的動線研究過了嗎?」錫爾頭也沒抬,筆尖流洩出的黑墨水,逐漸排列成高雅的文字。
夏裡恩稍愣,最後小聲道歉:「還沒。」
他根本沒想到這件事,畢竟之前來遂星堡的客人大多與公爵熟稔,不會任意亂闖,所以也不大需要僕人在旁引導。
「還是你比較希望看見千名賓客打架?」錫爾微笑。
「我立刻讓露西安排,擬定後會呈給您看。」夏裡恩說。
「這些是新增的邀請函,都算是老朋友了,內容我已經寫好,讓底下人去寄吧。」錫爾的神情與平時那種睥睨一切的高姿態不同,好像有些懷念的模樣。
開始學會分辨這些情緒的夏裡恩,總是偷偷地為此感到欣喜,那是其他人無從判別的事,然後他將這點當成寶貝般藏在心底。
「我知道了。」
夏裡恩伸手接過小疊已經裝好的信封,封口的臘上打印著法爾貝特家的徽記,那清晰可辨的遂星堡輪廓。
映入眼前的姓名讓夏裡恩嚇了一跳,不禁道:「庫因·佛蘭克林……子爵?」
「怎麼?」
「不,前陣子不是鬧得很大嗎?子爵被宰相大人追殺而逃到人間界,由於庇護他的是研究院的人……」
「李。」錫爾出聲。
「是的,格林·李先生,研究院史上最厲害的研究員。他派手下將子爵帶回,所以現在跟宰相大人鬧翻……」
「嗯,那又怎麼了?」
「可是您卻邀請子爵來參加婚禮,這麼一來不正等於與宰相大人過不去嗎?」
「你以為我會在乎這種事?」
錫爾將戴了白色手套的十指交錯,放在頸下。
「多少也是得注意一下的,宰相大人前陣子還寫信請我擔任王城結界顧問,雖然實質意義不大,但對法爾貝特家釋出親近之意,而我們卻邀請他的死對頭,這樣等於給他打了個巴掌。」夏裡恩歎氣。
「那我們也邀他不就得了?雖然他派刺客追殺庫因這棋走的差,但不能掩蓋他輔佐王時的盡心盡力,如果別這麼不知變通的話,倒是珍貴的人才。」
錫爾頓了頓,突然想起來似的加了一句:「跟你很像啊,碰到特定的事就開始死腦筋起來了。」
「……以後我會注意這點。」夏裡恩說。
像這樣子的調侃,最近已經不會太難過了,他努力讓自己維持堅強,然後慢慢以為真能如此。至少錫爾還願意指導如此笨拙的自己,這樣就好了。
他希望能夠這樣子,一直下去。
「侯爵那邊我已經先用正式書函通知,說希望婚禮能在這裡舉辦。」雖然若不答應,錫爾顯然也不會就此打消念頭,而且比起侯爵的不滿,夏裡恩更在乎自己能不能達成錫爾的即興考,「不過尚未接到回應,我想不管內容的措辭再怎麼客氣,對方大概也會感覺到惡意吧。」
「我的惡意?」錫爾露出興味十足的表情。
「如果您自己如此坦承的話……是的。」收到信的侯爵肯定不會看到來信者的署名叫做夏裡恩·法爾貝特·萊斯,而是直接在腦海中跳出那個難纏公爵的形象,說不定還有哇哈哈哈哈的音效自動播放。
「喔,最近難得聽見你的尖牙利嘴,要是跟我以外的人打交道有這樣,事情就有趣多了。」
「我由衷的相信,您以外的大部分對象,比較喜歡平和而雙方都得利的交涉,畢竟以有趣為前提的方式,是閒暇之餘的消遣,既不實際,對方也不會高興。」
「也就是你覺得我很閒是吧?」
「不,我的意思是非常羨慕您,能同時處理這麼多事,又有額外的閒心安排自己的喜好,我及不上您的十分之一,望著您我只有感覺挫敗的分。」
「這種畢恭畢敬的句子倒練的挺熟的嘛,實際上字裡行間倒是充分表現出針對我個人的不滿吧?」
夏裡恩鞠躬,「我……並不討厭您給的題目。」
「我有做什麼嗎?」
「如果您不想承認,那就當成是我自己會錯意就行了。」
錫爾思考了會兒,視線朝上方移動,最後吐了小口氣,「無聊。」
夏裡恩直起身子,泛起令人心痛的苦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
兩周後,威坦帶回好消息,說侯爵那邊有了回應,答應將主婚禮的場地儀式交由法爾貝特家負責,不過婚禮隔天的「二次會」,則得在葛雷德沃夫的豪宅舉行。
聽起來像是妥協於錫爾的惡勢力(?),但實際上就是有意要跟對方在排場及豪華度上一較高下。
兩方領地說近不近,中間正巧隔了個王城都森羅萬象,葛雷德沃夫家派來管家到遂星堡負責雙方接洽事宜,黑花開始覺得事情發展至今,就各方面來說都邁向有些不妙的境界。
夏裡恩感覺自己慘到沒時間吃飯,好不容易跟僕人要壺茶送來房裡等著喝,一會兒卻又不知道為何開始瞎忙,等簽完回覆、丟掉無法實行的提案、退回所有不合理的報價單,回神後,發現茶葉因為浸泡太久未拿出而使飲料苦到難以下嚥,終究只好倒了。
然後,夏裡恩終於想到個很重要的問題,為什麼他沒有想到應該要請個助手?
也許不只一個,他可以請一整個團隊然後下指令叫他們處理雜務。
為何自己之前完全沒有想到?
吸口氣,停頓三秒,他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因、為、我不是祖父……可、是、我想跟他一、樣……一、樣。
連中階軍官都有副手,夏裡恩也應該可以有幾個。
可是錫爾沒有,一直以來他都沒有,不對,是因為不需要,銀血鑽的法爾貝特公爵不需要誰的幫助。
夏裡恩支著頭笑出聲,在想出如何解決忙碌之苦同時,反而打傷了自己。然後像在跟自己賭氣似的,決定在黑花的婚禮結束前,不打算著手聘請助手的事。
就算死也得撐下去,反正也不可能真的死。
放下處理十張就會增高二十張的文件山,他站起身,拉開房門走了出去,他需要月光與涼風,最好再來點處子的血液,填補莫名飢渴。
***
錫爾俯瞰自己庭院中,大約完成的三分之一佈置,馬上就知道是威坦的傑作,那孩子跟自己最像(但要是被那小鬼聽見,肯定否認到底),懂得何時該努力,也懂得怎麼享受,若有心培育他當後繼者,大概會變得跟自己一樣吧?
不過這個魔界,不需要另一個錫爾,所以他並不特別想要四個孫子的誰來接掌遂星堡領地的未來,只是,他有種出自內心深處的微妙希望,他的男孩與女孩們,每個都是漂亮又不規則的拼圖,只要他們在一起、只要合作無間,就能嵌出最璀璨的圖案。
這就是錫爾的希望。
但他從來都沒有表示,所以,對那些現在、未來、會相繼各奔東西的小鬼頭,只要誰離開,就像珍貴的寶物,被硬生生敲下一塊帶走。
先是黑花。
下一個是誰?
「聽說笨蛋喜歡高的地方。」伴隨著那個反叛意味濃厚的聲音,感覺有什麼踹在他背上。
「對這個家的主人最好放尊敬點,小鬼。」錫爾並沒有動,只出言警告。
「黑花要嫁人了耶,你就不能表現高興一點嗎?」對方數落。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高興?」錫爾只伸手往後,擒住對方的小腿,一把將他拽倒在地,翻了個身,穩穩坐在不斷掙扎的傢伙背上,「為什麼碰到我你就變笨了?在外挑釁比自己強的傢伙,不是禁忌嗎?」
對方一時回不了話,壓在身上的錫爾卻好像突然變得有千斤重,使他動彈不得。
「大哥看起來很累。」
「所以呢?」
「我覺得你在欺負他。」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錫爾抓起底下孫子的單腳,將上頭的鞋給拔了,「我聽說人間界有種酷刑,是用羽毛給腳丫子搔癢,直到犯人給癢的受不了,就會說實話了。」
「……幼稚!」他踢動腳,卻被緊抓,最後連襪子都給扯下來。
「剛才用這隻腳踩我背的傢伙就不幼稚嗎?喔,怎麼這麼巧,我身上剛好有帶羽毛筆。」錫爾哼哼地冷笑幾聲。
「快放開我!」
「你就用這種態度跟那個蠢侯爵教授交涉嗎?這樣就算他的腦跟陸行獸一樣遲鈍,也會輕易把你掃地出門的喔。」
「當然跟對你這個臭老頭不同,那我可是費盡心思的……」
「例如?」錫爾拔下威坦的另一隻鞋。
威坦沒辦法動,只好放棄抵抗,「先找法蘭榭斯卡,他疼弟弟,會幫這邊說話,但他在葛雷德沃夫家不太插手家務,所以影響力有限。」
「貪狼一族家系龐大,他討厭跟裡頭的人窮攪和,在軍部只要相當的實力就有辦法陞遷,對他還比較容易掌控些。」錫爾從口袋裡拿出羽毛筆,在威坦腳掌上開始塗鴉。
「你真的是幼稚斃了!」感覺像有什麼噁心的東西在身上爬,威坦癢的用力伸展腳指。
「我記得大部分看到你的人都會覺得跟我很像。」
「那是誤解。」
「與其爭執這個,還不如說說後面怎麼樣了?」
雖然是這種愚蠢的狀態下,不過難得錫爾也會有對他辦的事情感興趣,威坦才繼續說:「然後我找了侯爵夫人『們』,聊那種不著邊際的話題真是快睡著了,正好她們對侯爵最近光寵愛新歡有那麼點意見,正好想給他丟些面子。」
「蘇利妲跟葉露絲不錯,葛雷德沃夫家一半實權在她們手上,背景也顯赫,她們聯手的話,連我都要客氣些;菈迪兒只是個空有野心沒頭腦的蠢貨,找她交涉只是浪費時間。」
「在我還沒兜大圈子找對方法前,你怎麼不說?」威坦緊皺眉,大部分是因為腳板癢的關係。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這事到這裡還不算成,為了以防有變,我還買了另一個保險。」說到這裡,因為想起很糟的記憶,威坦咬了咬牙。
「法蘭榭斯卡的小侄子,好像叫灰翎吧,已經升少佐羅。」錫爾塗鴉完畢,把羽毛筆收起來,底下的肉墊坐著挺舒適,看來還不打算放人。
「如果不是侯爵最寵的小孫女崇拜那傢伙崇拜的要死,我又何苦給他譏刺半天。」威坦想到那比自己還要高出半顆頭,跟他招呼時那嘴角洩漏出的不屑、以及冷靜到讓人厭惡的神情,打從初次見面後,他就直覺自己與那傢伙絕對不對盤。
「那小子八成心想不管婚禮辦在哪裡都跟他無關,偏偏為了這檔子事你還得欠他人情,所以感覺好笑吧。」
「關於這點,我倒跟那傢伙有志一同。還不都是你這個臭老頭硬要刁難別人,大哥給你累慘不說,連琴都開始瘋瘋癲顛。」
「平時沒給你們做事,現在知道什麼叫忙了吧?」錫爾發出低笑。
「你就會使喚大哥,平時他不也忙前轉後的盡力幫你,也沒看他待遇比較好。」
「那是他自己跑來要我使喚,整天就只乖乖的板張臉,使喚你還有趣些;對他惡作劇呢,也只會反覆說『請不要戲弄我』,聽了這麼多年都膩了。」
威坦在心裡冷哼:要是真膩了,你才不會連續做這麼多年。
「大哥一直很希望能跟你一樣,為了能成為好的繼承人所以拚命努力著,我是不曉得你在想什麼,不過他是一旦被逼到極限,就會開始哪裡崩壞,然後言行就會變得很奇怪,非常敏感的人,別怪我沒先提醒,要是你讓他變成那種要死不活的德行,我會認真的想幹掉你。」
「那麼你想要成為公爵嗎?」錫爾語氣輕鬆地迸出這句。
「……這是什麼意思?」威坦警戒地問。
「我的意思是,夏裡恩可能不行。」錫爾盤坐在威坦背上,拿手臂支著歪了一邊的腦袋。
「為什麼!大哥他為此拚命地……」
「硬要說理由的話呢,應該是,我很不喜歡他現在這個樣子。」
那種,總是無意間,會讓錫爾焦慮的。
明明從夏裡恩那裡感覺到了什麼,然而回頭後,卻看見對方把自己拘束在角落,邊微笑邊給自己鎖上鏈子,已經動彈不得了,卻還覺得不夠。
(如果可以做更多就好了。)
在這種狀態下,還非得維持這個想法的話,很快的,就會有種名為「絕望」的東西降臨。
***
夏裡恩從來沒有這麼想死過。
可是邊哭著的瞬間,他卻頓時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甚至想出了個不怎麼樣,卻足以舒緩情緒的惡作劇來回敬錫爾。
但下一秒他就開始後悔,為什麼自己要沒事跑到頂樓去?
如果不知道的話就好了。
不對,知道的話,就輕鬆很多了,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很不喜歡他現在這個樣子……
「對不起,我不知道您這麼看我。」
夏裡恩對著自己房裡的牆壁說。
牆上凌亂的貼著全家人的繪像,除了第一次拿回來的那幾張之外,後來琴又多畫了好些,說可以讓他換著。
上面沒有錫爾。
其實不是沒有,因為夏裡恩把那張放在最下面,只有自己才能意識到的位置。他的房間跟剛搬進來時相同,幾乎沒變,擺設就是那幾套,連威坦進來時都很訝異,說至少地毯花色可以換別種。
明顯跟過往不同的,就是這道靠近小書桌前的牆,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會將那些畫歪歪斜斜地、重疊了部分,很隨性地貼在這裡。
把最重要的東西,藏起來。
無法直視,難以面對,甚至感覺羞愧,這件事……
他好幾年前,就已經很明白的,知道了。
夏裡恩拉出抽屜,從裡頭拿出跟小琴要的綠絨戒指盒,掀開後,裡面便是象徵公爵地位的銀鑽戒指,鑽底用金線繪出的遂星堡輪廓,永不褪光的閃耀。
套上食指,感覺鬆動,換成無名指倒剛好,聽說人間界有交換戒指才能完成結婚儀式的習俗,好像就是戴在這隻手指頭上。
他想到黑花的豪華婚禮,別看她作風明快豪爽,其實還挺死心眼的,希望戴歐能就這樣好好陪伴她一輩子。
嗯,小琴的話……她好像比較喜歡跟女孩子玩,酒會上如果發現有男孩想跟她搭話,會立刻溜到露西那裡。看這次婚禮上有沒有什麼機會,讓她多交些朋友吧,老一個人躲在工作間裡面也不好。
至於威坦……這小子最麻煩,哪天他要是想定下來,討哪家千金為妻,大概在那之前,那可憐的小姐會先被之前那些鶯鶯燕燕給煩死吧。
夏裡恩想著,把戒指拿下,放回盒子,然後塞回整齊的抽屜。
戒指束緊的感覺還停留在無名指上。
(你一點也不適合這個。)
有個聽起來非常晦暗的聲音這麼對他說。
「嗯……」
(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的,放棄吧。)
「我……知道了。」夏裡恩順從的回答,然後拖著因為大量疲憊湧上而感到噁心的身軀,用力把自己摔在床上。
抽下髮帶,踢掉室內鞋,將臉埋在枕頭裡,最後還是忍不住流著淚入睡。
就算不能成為祖父的繼承者,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幫忙,這樣就好了,夏裡恩做著消極卻滿足的夢。
***
「夏、夏裡恩……怎麼辦、哇、怎麼辦啊!」準新娘黑花·法爾貝特·萊斯,甩著剛梳好的捲曲馬尾,抱著頭在小琴工作間旁的大更衣室裡慌慌張張地走來走去。
「黑花別晃,裝飾花都給你甩下來羅。」夏裡恩苦笑著阻止妹妹不安的舉動。
黑花身著又長又重的拖地黑色禮服,相較於平時大膽賣弄身材的服裝,這套顯得保守高貴,頭上頂著至少也有一公斤重的銀鑄雕花髮飾;有縐折的紗質高領,由頸項延伸到手臂上半部,下側則為亮面緞,束至胸,又變為拉出縐折的厚布,上頭鑲嵌遠望如繁星的碎鑽,裙子為大型千層蓬裙,裙擺也綴上碎鑽,意外的選擇了典雅風格。
「我真的非嫁不可嗎?」黑花苦著臉。
「到這種時候還說什麼蠢話,現在不嫁,之前那些準備不就白費了?別說其他人對落跑新娘怎麼想,我第一個就不放過你。」威坦理理繡了金線的敞領外套,又神經質地調整領巾上的寶石別針,今天他跟露西一起負責總招待,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我嚷嚷而已,關你屁事。」黑花噘著嘴。
「黑花,出了這房間就別再說粗話啦,威坦你也是。今天你姊姊要結婚,讓她點成不成?」夏裡恩歎氣,「賓客都還沒來呢,先別窮緊張。」
從半個月前,法爾貝特家領地的旅社就間間客滿,除了要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先包下之外,還有許多雖然不在受邀名單之內,卻也想來附近湊熱鬧的低階貴族,或者小有名氣的能人。
「琴還沒起床嗎?」黑花問。
「昨天趕完最後一件之後就睡死了,還是僕人把她抱到床上,剛才露西叫了也不醒,還被當成點心咬了口。」威坦說。
「再去叫一次,她也該換衣服了,你跟她說要是再不起來,就讓別人來拉黑花的裙子,不給她當花童了。」夏裡恩笑道。
威坦點頭,出房間前突然回頭望著黑花:「看在你今天要結婚的份上,稍微稱讚一下好了,今天的你是我認識你之後最漂亮的一天,『姊姊』。」
然後他迅速的閃身出門,聽見後頭爆出的尖叫:
「一點也不可愛的臭小鬼!」
早料到黑花會有什麼反應的夏裡恩,悠然將手指從耳朵裡拿出,「他不老實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夏裡恩頓了下,繼續說:「祖父這次面子做的還真夠大,魔王陛下、茜皇后與裘麗皇后,以及大皇女、二三皇子都會到,記得到時要先敬他們。」
「我會努力不忘記的。」黑花呆滯的晃頭,任由沉重髮飾拉扯頭髮。
「早叫你多看些禮法書,就是不聽,現在糟了吧?」
「哎呀、夏裡恩你人最好了,一定會幫我的嘛,既然是開場主持,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提醒我該做什麼啦。」黑花瞇眼笑的模樣,夏裡恩覺得挺像掛在偏房的祖母肖像。
夏裡恩只寵溺地拍拍黑花肩膀,「對了,戴歐那邊的聘禮……有著落沒?要是沒真拿出點東西,就算祖父給你嫁去,少不了嘲諷一番。」
「嗯……這倒有點玄了,無論我怎麼問,那傢伙都神神秘秘地不告訴我,只說他要娶的是我,所以一定會拿來能讓我開心的東西,至於祖父怎麼想,他可顧不了。」
「既然戴歐有自信,那我們就拭目以待吧,如果祖父要搞破壞,我會盡力阻止他的,畢竟你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黑花笑著一把摟住夏裡恩,把已經塗上艷色的唇貼在他頰上,「還有誰會對我這麼說呢?威坦跟琴不說我是他們重要的姐姐,臭老頭也不會說我是他重要的孫女,只有夏裡恩而已,你真是個好哥哥。」
夏裡恩回摟一下,「大家都會想你的,所以要常回來,真的。」然後他悄聲問道:「小寶寶怎麼樣?」
「應該很健康,等生下來,我再拎著他的尾巴來給你玩兒。」黑花也小聲說。
夏裡恩不禁笑出聲。貪狼族人小時候都會有狼尾巴與耳朵,長大一點才能自由變化看要不要藏起來。
「我去做最後的巡視,也許已經有賓客等不及想進來看看了。你多休息會兒,要什麼叫僕人給你拿,別把一身打扮弄壞了。」夏裡恩說完,給黑花一個打氣的微笑,推門出去,卻看見錫爾靠在工作間門旁,銀髮梳的一絲不亂。
「您怎麼不進去看看黑花?」夏裡恩問。
「也不急於一時。」錫爾平心靜氣地說,並未因為今天是嫁孫女的日子而有任何動搖。
「好吧,那麼我去巡一下,待會兒見。」
夏裡恩要走,卻給錫爾拉住手。熱度透過白手套傳了過來,他立刻就覺得耳根發燙。
「你在盤算什麼呢?夏裡恩……」
「我不懂您在說什麼。」夏裡恩垂下眼瞼。
「有好好吃東西嗎?」錫爾問著,伸手扳起夏裡恩的臉,將拇指抹過對方的唇縫,比平時更蒼白的臉、從內部被掏空的精神……「在想著怎麼反抗我之前,最好學學威坦怎麼照顧自己的方法。」
「那麼您就只理會您喜歡的威坦就行了,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夏裡恩微笑著回答。
又開始了,笨拙的掙扎。對了,就是這種,從手心跑開,一個沒捉緊……就會眼睜睜看他逃走,可是收緊了,錫爾無法保證,會不會碎開。
很難拿捏力道。
甚至能說,至今他尚未完全的成功過。
手指伸入那柔軟的唇,他望見夏裡恩露出失措神情的瞬間,指腹擦過銳利的牙,讓血灑在他口裡,也把手套染了色。
(我會變成怎麼樣呢?)
夏裡恩品嚐到甜美的毒藥,對他而言,錫爾的存在,就是……毒。
「不要哭,等一下有客人。」
「我不會哭的。」
「你在心裡哭的話,我也知道。」
錫爾露出夏裡恩無法判定的表情,通常這種時候,他會普遍把這種狀況,歸類成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