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來此時 第二章
    一切尷尬是從這裡開始的,當她結結巴巴地告訴他,因為一些不得不處理的重要事故,恰巧都發生在星期二或星期六,所以她都沒去天堂找姓楊的家伙解釋求和,而曜明這方面又對她的店下了禁令,她沒辦法厚臉皮闖到人家公司去,所以她不得不求助於他──

    章志禾一落坐,簡短地打量完薄荷茶屋的內部,喝了幾口普洱菊花茶,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他依舊一襲長袖襯衫、干淨洗白的牛仔褲,偶爾抱胸沉吟,或審量她百變的表情,唇畔少不了他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招牌笑容。聽完她坑坑疤疤的開場白,修長的手指托著爽淨的下巴,他輕輕地開了口:「那麼,能不能說說看,是什麼樣的重要事故讓妳去不了呢?」

    語氣如此溫和,勁道卻如此強烈,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姓楊的家伙果真對妳十分重要,還有什麼能阻擋妳的決心呢?妳不太老實喔!

    序幕拉開了,戲碼總不能改了又改,她僵著頭皮,開始發揮很少啟動的想象力。

    「是這樣的,有一次我爸和我媽吵架,大打出手,我爸一氣之下上台北來找我,他發誓我媽不道歉就不回去,我費盡唇舌安撫快中風的老父……」希望她獨身已久的父親原諒這個不得不撒謊的女兒。

    「還有一次我真的要出門了,療養院正好打電話來,說我八十歲的老番癲奶奶發病拿刀要砍院長,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已經在天國安息多年的奶奶應該不會托夢抗議才對。

    「還有還有,有一次一群客人在店裡吃吃喝喝老半天,忽然發起酒瘋來,把店裡搞成械斗場,害我得到警局做筆錄……」糟!這個理由有點瞎,誰喝了茶會發酒瘋的?

    她偷瞟了他一眼,他神色難測,靜靜看著她,說不上相信還是不相信,仍然維持一貫的鎮定平常,只是沉默得久了點。她換了幾個坐姿,還想再扯下一個故事,他終於有了反應。

    「那麼,我就想不透了,我能幫上什麼忙呢?」不得不佩服他過人的修養,忙中赴約的他耐性十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雖然她至今仍不清楚他在何方高就,肯定是不會每況愈下,說不定是某家企業的高層,卻窩在這裡聽一個見不到幾次面的女人鬼扯淡,這個人太有修養了!

    可,說到幫忙──就非常難啟齒了,人生的無奈就在此,她有得選擇嗎?當有人用爆炸性的手法逼得她不得不采取行動時,再難堪也得硬著頭皮去做。

    「我是想……」下唇咬得發痛,不說不行。「我想了很久,能不能──請您陪我走一趟。您和他相熟,也許他會看在您的份上,願意好好和我談……」

    這莫名的要求的確讓他眉宇微蹙。她緊張地盯著他,深怕他會敬謝不敏,委婉的拒絕,於是急急下保證,「您的好心,我不會忘記的,將來,如果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報恩的機率雖低,卻代表了她的赤誠。

    他笑著搖頭。「妳誤會了,我不是不幫妳。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和楊先生相識多年,他的私生活,包括他的感情生活,我從不置喙,依他的個性,也不會讓別人干涉分毫的。此外,我現在的身分,不方便涉足那類場所,不過,妳若有苦衷,送妳去不是問題,我會和他提一下,只是恐怕不能替妳聲援了,他這個人,是一只脫疆野馬,況且──」他別有意涵地掃過她的臉。「感情的事,外人又能說什麼呢?」

    感情的事?

    她眨眨眼皮──就快要人盡皆知了?看來薄荷正在惡名遠播中。

    「妳要有心理准備,他這個人,很有本事讓女人傷心的。」柔聲裡帶著憐憫。

    「領教過了。」她托著額頭,滿眼淨是倦意。

    他訝異地看她一眼,拿起茶杯,喝完剩下的茶液,正色道:「那妳該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了,可別讓自己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惶惑不安的心,因為他的善意鼓勵,得到了難以言喻的肯定力量。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章先生,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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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下樓的腳步踏得極輕,經過忙碌的吧台時,身手簡直似凌波微步,不惹人注意地飄過走道。傍晚時分,下班放學人潮又一波湧進店面,員工們訓練有素地在調茶、包裝、結帳,她很快閃到門口,正要趁亂出去,背後冷不防一句叫喚,「薄芸,去哪?」

    她僵站著,不自在地干笑,「出去買點東西,砂糖沒了不是嗎?」

    薄荷不置可否,瘦弱的她顯得很溫順,凹陷的雙頰白得可見血管,僅有一頭直瀑黑發和眸瞳發著幽光。「順便幫我帶咖啡豆回來。記得牌子嗎?」

    「記得。妳去休息吧,店裡有小貝他們忙就行了。」

    薄荷聽話地返身回二樓。她捏了把冷汗,趕緊出了門。

    若在以往,鬼鬼崇祟的舉動逃不過薄荷敏銳的法眼,不知是否在醫院被折騰了一番,前陣子渾身刺人的利角鈍化了,偶爾笑一笑,被施予的對象皆感受寵若驚,中氣雖嫌不足,簡單的店務工作還能勝任,只在無人時,眸光頓顯委靡,那一刻,薄芸益發不敢掉以輕心,薄荷算是顆未爆彈,絕不能引爆她。

    三並兩步轉到巷口,路燈下,一輛灰色休旅車正等著她,她一靠近,前座車門便開啟,她手臂一推,反將門合上,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章先生,你先別回頭,十分鍾就好。」

    不知在賣什麼關子,他見怪不怪,捧著未閱完的文件就讀下去。

    耳尖的他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車廂隨著她的肢體動作輕微的搖晃,讀到一段落,她伸展腿部時踢中了他的椅背,他恍神幾秒,視線不經意掃過後照鏡,她正高舉雙手,讓衣衫滑進她半裸的身軀,他忐忑不安,忍不住出聲,「可以了嗎?」她對他還真放心!

    「快了!」她拿出梳妝鏡,仔細上好粉底,添上眼彩,刷翹睫毛,抹上唇蜜,完工。除下發帶,一頭深棕卷發自然垂肩。「好了,請轉過身來!」

    他應邀回頭,乍見時,怔忡了一會。她臉龐骨架立體,不施脂粉時有股任性的氣息,說起話時多了幾分可愛,但不特別引人注目;一旦抹上色彩,反而奇異地野了起來,整張臉鮮活性感,尤其是那張微噘豐澤的唇,彷佛在訴說著旖旎無聲的語言。

    「我知道我不是什麼大美女,不過你不必皺眉頭皺成這樣吧?」她難掩失望。「是你說,這樣可以讓楊先生高興一點的,都聽你的了,我的化妝術真有這麼差?」

    他噙著笑解釋,「當然不是,修飾一下就行了。」

    猶豫了一下,有鑒於說實話引起的不必要誤會,他決定自己動手,食指伸出,抬高她的下頷,就著漸弱的天光端詳後,抽了張面紙,輕按在她唇瓣上,再拿開,紙上出現一個飽滿的豆沙色唇印,唇上只留下淺淺粉色。「這樣好多了。」又仔細在她眼皮擦掠過,退去多余的眼影。「可以了,很好。」

    他其實對她的細肩帶小可愛上衣很有意見,曲條招搖了點、背部裸露的面積多了點,不過,再干涉下去就太多管閒事了,她的目標可不在他。

    她顯得緊張又興奮,不斷地說話,途中還拜托他在一家中藥房停了一下,買了一瓶大約是生津止渴類的干果放在嘴裡含著,一直到看到了目標,她的嘴巴都沒停過。下了車,他陪她走到門口,夜才揭開序幕,已經有許多衣著時髦、扮相宛如時裝雜志的模特兒男女造訪了,經過他們身旁,熟門熟路地步下那狹長如甬道的階梯。

    門口的保全似乎認識章志禾,必恭必敬地說上兩句招呼話。她看了階梯一下,忽然止步不前,惴惴不安起來,他見狀安慰道:「不要緊的,去吧!人都來了!」

    「你真的不能多待一會?」她為難地問。他想了幾秒,牽起她的手,「走吧!我帶妳進去,不過先說好,我只能停留一會兒,其它都靠妳自己了。」

    她忙不迭點頭,像找到了護身符般,寸步不離跟隨著他踏進甬道。

    階梯分兩段式,盡頭右轉,豁然開闊的場景讓她嚇了好一跳,沒想到別有洞天;左側金屬吧台蜿蜒如沙灘,一道道從天花板垂下的暗紅布幔隔開了座椅,粉紫色的凸花牆面,土耳其藍沙發座,吊掛在各個角度的黑色小照射燈,銀色透明的小舞池,流轉在空氣中的藍調音樂,一起和諧地交織出輕松釋放的氛圍。剛入夜,客人不算多,但顯然都是常客,自在地走動使用各種設備,和服務生聊上幾句,或走進隱密的包廂。

    和她想象的混亂擁擠有一段差距,這是一家高格調的Lounge  bar。

    「過來這裡。」他帶領她穿過偏廳,在長長的吧台一角坐了下來。

    「告訴楊先生,我來了,請他出來一下。」他吩咐吧台內一個面容清秀的調酒師,後者點點頭,消失在身後一扇藍門內。未久,出現時,身後跟著一個男人。

    她從未在如此近距離,專心地見過楊仲南。幾次不期而遇,總是驚鴻一瞥,卻不得不承認,他即是典型的,多數女人再嘴硬也不由得芳心澎湃的美型男:五官勻稱精致,吹毛求疵也找不到扼腕的小缺陷,穿得簡單講究,將骨架襯托得挺拔修長,這無懈可擊的一切,令粗魯一點的男人極易心生海扁他一頓的欲望,以宣洩相形見絀引發的不平衡。

    「我以為,把曜明丟給我以後,你就不會再來了。今天是吃了什麼藥,肯移尊就駕,光臨我這小地方了?」楊仲南把高腳椅一挪,挨著章志禾坐下,一手撐在吧台上,興味盎然地注視他。兩張臉逼近得令人不安,起先,她誤以為是一種男人間的尋釁,緊張得寒毛直豎;繼之發現,楊仲南的目光不但毫無敵意,反倒裝滿了輕快的笑意,姿態像是在審視某種久違的珍貴物品,對方的眉毛眼耳嘴鼻,巨細靡遺,均不放過。

    「帶個朋友來看看你。」像是習慣了對方的獨特舉止,章志禾泰然自若地拉遠兩人的間距,拍拍她的肩頭,「認識吧?」

    楊仲南勉強將目光從他身上調開,快速掠過一個長相不算精彩,但雙眸炯炯,唇形帶著調皮氣息的年輕女生。太瘦了,三圍還算姣好,依據他的獵艷史,她只能排名中等。

    「老兄,我應該認識這個美眉嗎?」他曖昧地眨眨右眼,不是對她,是對章志禾,接著突然起身繞回吧台,抓了盎斯杯和幾種基調酒,低頭動手調起酒來,架勢十足。「先喝杯酒再聊吧!」

    「我開車,不喝。這位小姐想和你談談。」章志禾一口回絕,比平日多了一分冷淡,忽轉了話鋒,「你待在這裡的時間還是沒有減少,兩邊都是自己的生意,別做紅了天堂,做垮了曜明。」

    她暗驚,姓楊的家伙並非酒客,而是道地的老板,他還有多少炫人花樣?

    「豈敢。」楊仲南不以為忤地笑著,先遞了杯不知名堂的調酒在她面前,做出「請用」的手勢,再拿起第二杯酒,啜了一口後,直接湊到章志禾唇邊,低聲道:「曜明有一部分是你的心血,我怎麼敢搞垮它!如果真的擔心,就回來幫我啊,照樣讓你掌舵。喝一口吧!到我這兒怎能不喝。」杯緣幾乎貼著章志禾的下唇,似乎存心搗亂侮慢他,兩個男人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過節,這會是章志禾避免上這兒來的真正原因嗎?

    「拿開,別鬧了。」也不動怒,章志禾技巧地格開他的手。

    你來我往看得她目瞪口呆,連喝了好幾口酒以遮掩自己的傻相。這個楊仲南,從頭到尾把她當活動背景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在對付章志禾,她總算相信章志禾之前的形容並不假,不花點功夫是吸引不了他的。

    「楊先生,我來。」她壯起膽,右手橫過吧台奪下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

    兩個男人一陣愕然,楊仲南終於把興致轉到她身上了,扯扯嘴角嗤笑,「噫?美眉是來擋酒的呵?怎麼沒聽說你把了個會喝酒的學生妹?」

    「請看清楚,她是薄荷茶屋的薄芸,你不會這麼沒記性吧?」章志禾微有譴責。「你才對她的店下了禁止令,這麼快就忘了?」楊仲南平日朝三暮四,他不是不了解,但善忘到有數次交集過的異性竟能視而不見,未免太不尋常了。薄芸今晚的粉妝一點也不過火,只能說,楊仲南玩世不恭得太厲害了。

    「薄荷?」臉色乍變,兩個字宛若一枝鑰匙,開啟了楊仲南的記憶,斂起了他漫不經心的笑容。「妳是她的──」

    「堂姊。」她很高興他的反應截然不同,薄荷終究在他心裡占了一席份量,而非如黎明前的露珠,稍縱即逝。「我送茶到曜明時,也見過您幾次,您忘了?」

    「沒注意。」他直率無禮地答,收起空了的酒杯,意興闌珊地調制下一杯酒,原有的待客熱度驟降。「我以為我和薄荷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還有什麼問題嗎?」

    她轉轉眼眸,對一旁緘默的章志禾請求,「對不起,和你換個位子。」他隨和地照辦,各自落坐後,她引頸對正前方的楊仲南低聲道:「我沒問題,是薄荷有問題。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但是你把她搞得變了樣是事實,如果你還有點人類的慈悲,就請去看看她,好聚好散,我跟你說聲謝謝。」

    聲量有若情人間的呢喃,章志禾卻聽得一字不漏,他不解地問:「薄芸,怎麼回事?不是要談妳和他之間的事,怎麼多了個薄荷?誰是薄荷?」

    「她(我)堂妹。」兩個事主異口同聲,楊仲南沒好氣地翻翻白眼。

    「噢,失禮,是我誤會了,我以為是仲南和妳──」他拍了下額頭。那麼她每次在他面前提到楊仲南就臉紅是為哪樁?

    「我想,我今年不會連著倒楣兩次才對。」她勉強保持笑容。

    「倒楣的不知是誰呢!」楊仲南冷哼。

    「兩位,」他出聲制止,游目四顧。這一端恰有一張布幕斜遮,酒客們尚未發現這裡的異樣,附近的調酒師已敏感地偵測到不對勁,他站起身,「請平心靜氣好好談談,既然是私事,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慢著!」楊仲南攫住他的肩,「要走可以,把這位薄荷的多事堂姊帶走,我不想破壞好心情,待會還有朋友要來。」

    「不關章先生的事。楊先生,我希望你能答應去看她一趟,薄荷如果有事,你也不會好過吧?」真是傷透腦筋,這家伙不是普通的決絕,一張華美的皮相不知讓多少女人傷神過,薄荷頭一次認真投入戀愛,就運氣差到踩中地雷。

    楊仲南松開他的肩,嘿嘿笑道:「妳多慮了,有事的會是我不是她,她大小姐一個不爽快就害我拉肚子拉了一整天,差點讓我在簽約的客戶面前失態;用我的名義訂了三十份我最痛恨的臭豆腐送到我辦公室;趁我不注意拿走我的車鑰匙把我的新跑車開到紅線區讓車被拖吊……有一個成語叫什麼──罄竹難書是吧?滿可以形容令妹的所作所為,如果我再和她糾纏下去,就是自找罪受,不會有人同情我。」他說得滔滔不打結,顯見積怨已久。她聽得張口結舌,難以置信眾人眼裡嫻雅恬靜的冰美人薄荷,私下竟做了這麼多失控的行徑!

    良久,她才啟口,「這些痛苦,都敵不過你的背叛吧?」她直視楊仲南。「你一定從沒嘗過那種感覺吧?」

    他冷笑,面無余情。「這位仗義直言的薄小姐,瞧妳這模樣就知道妳根本不懂什麼叫男歡女愛。這種你情我願的事,一旦沒感覺了,又何必苦心維持假面。我從不欺騙自己的真感覺,何來背叛可言?」

    尖刻卻不無道理,她啞口無言,卻在心底湧現對薄荷的無盡憐惜;那樣沖沖撞撞不知所措地毀人自毀,仍然擋不住一點一滴流失的愛情,她能為她做些什麼?

    章志禾在一旁沉重地擰起眉,承接到楊仲南投來的灼灼目光,他別開臉,起意離去。

    「這麼說,就算她為你做了傻事,你也不肯去看她一下嘍?」她徒勞地問。

    俊美的臉龐抽動一下,拿著酒瓶的手停在半空中,瞥見章志禾轉為質問的注視,他不為所動道:「這種事該靠自己努力,不是嗎?否則不是沒完沒了。」

    章志禾暗歎,輕按她背脊,「走吧!我送妳回去。我猜,薄荷不會希望妳替她做說客的,別太晚回去了。」左手拇指快速掠過她的眼角,拭去一滴欲落的淚光。

    「我知道。」她感激地擠出一抹微笑,轉向楊仲南,「楊先生,對不起,薄荷曾帶給你這麼多困擾,不過,希望你能諒解,這些都是因為她真的把你放在心上,回去以後,我會好好勸她的。」

    一場可能的小沖突沒想到如此順利的化解,楊仲南陰悒的臉重新有了光采。「妳和她真不一樣,叫薄荷的應該是妳,她根本像一團火似的。來,喝一口看看,我剛做的特調,以前都是請阿禾第一個先嘗,給個意見,今天他不喝,妳來!」

    她沒有拒絕,仰頭徐徐咽下,志不在酒,喝不出什麼心得,只感到微微熱辣的口感在喉嚨擴散,抑制了蔓延的憂郁,也抑制了漸漸成形的念頭。

    「怎麼樣?」

    「好喝。可以再來一杯嗎?」她遞回空酒杯,像討糖吃的孩子。

    「別喝了,薄芸,該走了!」章志禾不以為然地出言阻止。

    「急什麼?難道待會你們還有節目?」楊仲南斜覷他,徑自倒了滿杯給她,邊觀察眼前男人的面色變化,表情閃過一種等待的樂趣。

    「章先生,不要緊的,您可以先離開。」她笑,繼續對著楊仲南,「其實,我以前打工時也學過調酒,評價還不錯,今晚可以讓我試試嗎?不會讓你失望的。」

    「喔?學過調酒?失敬了。沒問題,進來吧!我很有興趣嘗嘗阿禾新對象的手藝。妳大概不知道吧?他最愛吃我做的白酒蛤蜊面,一次可以吃兩盤喔!」讓出工作台給興致勃勃的薄芸,坐回章志禾身邊,他益發被鏡片後正在升溫的慍怒眼神逗樂了,暢快地笑起來。

    「楊先生誤會了,我不是他的新對象,他是個好心人,幫朋友的忙而已。」嫣然一笑,有模有樣拿起各種器皿、量杯,還詢問調酒師酒的擺放位置,認真地調放比例。

    「是嗎?」他歪著頭,湊上前審視她所謂的好心人。「好心人?他是我見過最殘忍的人,祝福妳別嘗到這種滋味。」

    「你真愛開玩笑,有誰殘忍得過你?」她俏皮地咧嘴,把調好的酒送到楊仲南嘴邊,「試試看,歡迎指教。」

    楊仲南啜一口後,輕輕咂嘴,幾秒後,釋出一個迷人的肯定微笑,「倒真是不錯,就是甜了點,這是討女人歡喜的酒。」

    「我還有別的傑作喔!您稍等。」她頭也不抬,愉快地展開第二輪制作。

    章志禾再也無法好整以暇,不明白一場男女攻防戰怎麼成了品酒會了,他忍不住站了起來,「我看,我還是先離開好了。薄芸,別待太久了。」

    「你放心麼?」簡單的四個字,音調輕慢了些,表情挑釁了些,卻留住了章志禾,他回過頭,不悅道:「你該要懂得節制。」

    「你還不明白嗎?我對你已非常節制。」不甘示弱地回擲兩句,楊仲南往吧台靠了靠,不再在乎背後男人的反應。

    「好了、好了,快嘗嘗看!」薄芸適時端出第二杯酒,敬道:「希望楊先生釋盡前嫌,繼續和我們茶屋往來,讓小店繼續成長。」

    楊仲南會意地眨眨眼。「妳比薄荷可愛多了。我可以不干涉公司員工是否和茶屋往來,我自己就免了,省得又著薄荷的道。」或許是太高興了,他這次並無先行淺嘗,大口入嘴便咽下,不到三秒,上下移動的喉結忽然停頓,羽眉輕攬。「唔?舌根有點苦味。」又喝了一口,這次在口腔裡停留久一點,讓味蕾來回盤旋。「整體來說不壞,就是有苦澀余味,味道還算特別。妳放了什麼?可以參考一下嗎?」

    薄芸低頭不語,不慌不忙收拾完凌亂的台面才走出吧台,站在兩個男人間,兩眼瑩亮,充滿期待地看著楊仲南,用輕得抓不住的聲音說出答案,「巴豆。」

    「嗯?大聲點!」故意將耳朵靠近她豐盈的胸前,「這不算秘密吧?」

    「我說巴──豆,巴豆粉,」她稍微放大音量,慢吞吞地解釋,「一種中藥強力瀉劑,放了大概有半兩,照常理很快就會有效果出來了。」

    「妳說什麼?」章志禾聽出苗頭,喉嚨抽緊。「妳真的放了?」半路上中藥鋪的目的竟是巴豆粉!她早有預謀?

    「搞什麼鬼!」楊仲南驚恐地站了起來,下意識捂住小腹,指著她,「妳下藥?妳──」心一慌,反而感到腹中起了詭譎變化,逐漸有一股勁道不小的氣體在胃腸中蠕動竄流。

    「噓──安靜!」纖指放在唇上,眼珠往四周溜轉。「你瞧,客人越來越多了,你不會想讓別人注意到你的丑態吧?別擔心,死不了的,現在安靜優雅的回家去,難受個一天就行了,注意,別脫水喔!」

    「章志禾,你這個共犯──」話尾懸在半空,俊美的面孔扭曲,前額冒出濕意。「臭女人,饒不了妳──」他想抓住她,步伐一陣踉蹌,她矯捷地閃開,調酒師已起疑,伸出長臂越過吧台撐扶住他。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加諸在薄荷身上的痛苦不及你即將嘗到的萬分之一,薄荷能死裡逃生,你又有何困難?」她越笑越甜,欣賞他的隱忍掙扎姿態。

    「仲南,快先回去吧,還等什麼!」章志禾當機立斷,捉住她的手,迅速往出口方向奔去,避免困獸之斗的楊仲南損人傷己。

    兩人在酒客交頭接耳的注目下離場,她乖順地上車,一入座,便格格地發笑不止,笑到整個頭部伏在膝上有一分鍾之久。他轉動方向盤,旋進第二條巷子,楊仲南的跑車緊跟在後,如箭般駛離停車場,飛快越過巷口。

    「妳事先該告訴我的!」他忍不住抱怨。她使出這一奇招,後遺症恐免不了。

    「事先告訴你,我一定做不下去。況且,我不確定他是不是會拒絕我的請求。」她甩甩散亂的頭發,不知是不是笑得太過度,加上強自撐持了一幕驚險場面,說話尾音有點溫吞拖曳,看著他的雙眼焦距亦不太集中。

    「我指的不是下藥這件事,」他搖搖頭,「我指的是薄荷這件事。如果我事先知道,也許能替妳想個更好的解決方法。」換言之,他並不贊成以牙還牙。

    她抿著嘴,垂眼不語,打了幾個酒嗝,過了一會兒才出聲,「萍水相逢,怎好再要求章先生為我的家人做份外的事。對不起,累了您。」

    「我和仲南自中學一塊兒長大,扯上他的事就不算份外。」

    車子行經一連串商店,她忽然拍打著車窗喊:「停、停,我要買東西──」

    他緊急煞了車,心生疑惑。「買東西?」

    「對,我要買咖啡豆,薄荷在等我買回去!」她開了車門,躍下車,重心變得不太穩,身旁所有的景物奇幻般地呈波浪狀的放大飄浮,她心驚不已,說不出口,仍強打精神走向路口那家咖啡豆專賣店。

    「薄芸,妳在搖搖晃晃,小心點。」他在車裡叮嚀著,想想不對勁,還是下車跟過去。

    方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遲鈍起來?

    為了顯示還在正常狀態,她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兩手外張,忽然警覺自己正走在一條鋼索上,腳底下是一潭湖水,余波蕩漾著。

    怎麼回事?她出現了幻視?一定是太累了,喪失了平衡感,她畢竟繃緊了一晚上神經啊!

    拼命安慰自己,她越走越快,接近店門了,就在他的注視下,她竟沒有拉開門把,毫不遲疑,戲劇化地撞上透明玻璃門,「碰」地一記悶響,筆直朝後倒下。

    「我的天──」他追上她,急忙將她撐扶起來,飽滿的額頭明顯紅腫一片。她極力將眼皮撐開,撐不到三分之一,又搭拉下來。

    「好昏……章……你說……我能不能……就睡在……這裡……」幾番努力,終於,她不再張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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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床,最令人不安的狀況不是頭痛欲裂,也不是前額莫名腫了一個包,而是極目四望了五分鍾,她完全想不通為什麼會醒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房間變大了、床鋪變軟了、光線變明亮了,含著花香的空氣更愉悅了;顏色也變了,除了木地板和靠窗的一張英式古董茶幾,一整個潔淨的白,連茶幾上花瓶裡單枝插了小碎花的植物也是白色的。她下了床,踩在地板上,真奇妙,整齊擺在床腳的女用拖鞋也是白色絨布鞋面。

    出於一種直覺,她往身上的衣衫瞧個仔細,不出所料,是白的,純棉T恤,大了兩號,足以遮蓋大腿。「我這是在拍廣告片的現場嗎?可是我的頭好痛──」她勉強走了幾步,發現茶幾上放著一杯水、一顆黃色藥丸、一張字條。湊近一瞄──

    如果醒來還會頭疼,就吃下這顆止痛藥。

    沒有考慮,她就將藥丸和水吞下,邊想著:這一手好字真是秀逸!

    不對,萬一是什麼怪藥,她會不會又更加混亂?這到底不是自己家啊!

    心跳加快,等了幾分鍾,沒什麼異樣發生,她松了一口氣,往大概是浴室的方向前行,浴室倒是綠色的,小巧干淨,洗手台旁的置物架上放著全新的毛巾和盥洗用具,她猶豫了幾秒,便開始清潔漱口,一邊回想前一夜記得的部分片段──好心腸的章志禾,第一次造訪的天堂,好看得欠扁的楊仲南,她動手調了幾杯酒,冷汗直流地倒下黃色粉末,臉色發青的楊仲南,逃跑……然後呢?一片空白,都不記得了!

    惶惑不安愈發強烈。清潔完,她頭一抬,看見鏡面中的自己,那腫包,慘不忍睹,莫非她這是被棒敲的?等等,背後的是什麼東西?

    她猛轉身,淋浴間裡,晾掛著一件熟悉的女性短上衣和無肩帶內衣,眼睜睜瞪了半天,她沖上前取下,渾身起了疙瘩,她怎麼連洗過澡、換過衣物也毫無所覺?

    兩手在身上一摸索,沒錯,T恤裡頭空空如也。真糟!她得了短暫失憶症了,忘了前一夜做過的一舉一動?還是──根本有人替她換下的?

    想象力一延伸,四肢開始涼颼颼,不敢再猜下去。她趕緊將自己的衣物換上,端詳手上那件換下的T恤,因為接近鼻端,布料上原有的隱隱味道便傳達到腦部,很熟悉、很干淨的一種味道,追本溯源,這味道第一次遇上是在……一張溫文儒雅的男性面孔躍出,她低喊出口──「章志禾?」

    沒道理啊!

    她奔跑出白色的房間,眼前同樣設計美觀的客廳自然也沒見過,只是不再純一色的白,特別的是,陽台、角落、多余的空位,均擺設了各種少見且形態各異的室內植物,養得茁壯豐茂,正值花期的則開得熱鬧非凡,極為搶眼。

    無暇細看,瞟到右手邊的噴砂玻璃餐桌上,備有一份整齊的西式早餐,看樣子已冷卻,黑色咖啡杯底下壓了一張字條,她隨手一抽,上頭寫著──

    如果吃不下,不必勉強,回家路上小心,保重!

    她環顧四面,客廳裡,除了簡要的家具擺設、掛畫,主人照片付之闕如,字條沒署名,必然是認定她知道是誰留下的,所以,也連帶認定她不會忘記所有發生過的一切,偏偏她忘得一乾二淨,她為什麼會身置此地。

    「哈囉!有人嗎?有人在嗎?」她試著喊,空蕩蕩只有自己迷惑的回音。

    冷靜、冷靜,除了額頭上的傷,身上並無異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於衣物被換下──不必想、不必想,因為──想了也沒用啊!

    她一骨碌喝完冷咖啡,看見玄關處的木制小長椅上躺著她的提包,她走過去,提起搖晃,看看有沒有另外一張紙片,不經意掠過鞋櫃上散置的信件,她遍覽一封封的收信人姓名,確定了字條的主人身分,卻更茫然了。

    「章志禾,我該怎麼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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