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進大廳,四面包攏而來的涼沁氣流瞬間將一身暑熱驅散無蹤,她放下手上的兩袋重物,脫去遮陽帽,一邊朝服務台的管理員揮手,「十樓,曜明公司。」,一邊不遮掩的吐著氣。
三十六度的烈陽烘烤,裸露的四肢肌膚隱隱發疼,她對著手臂呵氣,咕噥著,「妳自找的!」
兩眼水氣汪汪,又黏又癢,不是淚水,是睫毛上飽合的汗水所致,沒想到步行兩條巷子的距離可以把一個女生搞得花容失色。夏日炎炎,這張巧妝過的臉實在經不起曝曬,她胡亂往眼皮一抹,再望向電梯口,一個黃色標幟牌立在中央,嘴一張,「不──會吧?」
聽見她的哀鳴,上了年紀的管理員發出一串呵笑,「小姑娘,電梯故障了,慢慢爬吧!」
爬樓梯不是問題,她二十四歲的年輕身架堪稱矯健,一步步慢慢走上樓尚可氣定神閒,但是當你手荷十公斤的重物登頂,附加時效限制時,可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兩座電梯同時維修,運氣不是普通的壞。改變不了既定事實,她滿滿吸口氣,使勁抓起那兩袋東西,一鼓作氣往左側樓梯邁進。
可惜,她就像個毫無經驗的八百公尺跑者,徹底的失算,憑著一股蠻勁,一樓到三樓奮力拾級,馬不停蹄;四樓到六樓開始,膝蓋像裝了兩顆鉛球,脊樑得硬挺到底才能維持攀升速度;七樓到八樓她終於張大了嘴,呼呼牛喘,並且忍不住在轉角處停歇了半分鐘;到達終點前,一截二十級樓梯,可以說她幾乎是咬緊牙根、四肢並「爬」才勉強攻頂的。
元氣耗盡,顧不得髒了,軟坐在地板上呼氣。安全門近在眼前,她連伸手構住門把的力氣都沒有,送個貨不該這麼慘。出師不利,接下來的任務恐難完成。
「妳從哪來的?」
聲音很輕,從左上方冷不防冒出,帶著隱約的笑意。她不經意往聲源望去,樓梯間轉角的一扇氣窗下,一名成年男子靠著白牆站著,左手抱著一盆小植栽,右手拿把小鏟子,腳邊同款的植花有好幾株,株株怒放吐蕊,地上新鮮泥土散落,幾個精美的花器堆在一旁。男人顯然也在忙碌中,卻和她的狼狽成了強烈的對比,他意態從容,短髮服貼整齊,臉上的鏡片反著光,看不清雙眼,身形瘦削修長,捲起袖口的兩隻腕臂卻微現青筋,長腿包裹在卡其長褲裡,褐色皮革休閒鞋尖上沾了不少泥灰。
匆匆將他掃視一遍,確定這副扮相不似公司裡的高級長官,她力不從心,嘎聲答:「薄荷茶屋外送。」
男人輕笑:「我知道,妳外送袋上印有店名。我的意思是,妳是從一樓爬上來的?」
「是啊!電梯壞了。」不必說明,滿頭大汗淋漓足以解釋一切,她順道補上兩句,「這大樓看起來很高級,設備怎麼這麼蹩腳?」
「凡事總有意外,三年就壞上那麼一次,偏讓妳給碰上了。」
這人說起話來溫文慢調,稍稍一想,分明是在說她運氣差。她戒備地瞥了他一眼。還是小心點好,以免無意間得罪人。
她拍拍臀部的灰塵,抱起兩大袋,轉個身,準備用後背頂開厚重的安全門。男人突然放下盆栽,拍掉手中污泥,踏步過來作勢要幫她分擔重負,「我來吧!反正我也該進去了。」
「我是要去曜明──」她抱緊身上沉甸甸的東西,根本不知道哪來的男人這麼熱心是為什麼。這一層樓有兩家公司呢!
「我知道,總機交待過了。」他笑,不由分說接了過去,肩頭輕鬆一抵便推開了門。
她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頭,曜明充滿設計感的橘色系門面就在左手邊,門把一碰便自動敞開。她好奇地東張西望,半屏式區隔的辦公大廳空蕩蕩不見人影,正午十一點四十分,人都到哪去了?她來此之前才撥過電話確定過的,話筒裡鬧哄哄的一如往常,這麼安靜,真是怪異極了!
男人將外送袋打開,將一杯杯名目不同的茶飲、一盒盒清淡爽口的輕食擺放在辦公桌上,問道︰「東西不少,妳一個人扛上來真不簡單。不過真奇怪,今天的外燴送來的雞尾酒和果汁夠多了,怎麼又向妳的店訂這麼多呢?總共多少錢?」
「不用錢、不用錢,全都免費的!」她忙不迭聲明,阻止他掏皮夾。男人面露訝異。
「呃──是這樣的,」她左右一瞄,隨手從桌面上的面紙盒裡抽了兩張面紙,把前額頸項的汗水擦拭一番。「我想找……找你們楊副理談談,有關──未來合作的細節。」因為心虛,說得口齒含糊,男人聽了,朗眉斜斜一挑。
「合作?妳們茶屋想找公司設計店徽?還是招牌?」
「呃──不是不是……」莫名一緊張,眼睫又發癢,她用手背揉了揉,搬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詞道:「是這樣的,貴公司以往不論是開會、下午茶,都長期由我們提供飲料和簡餐茶點,一直合作得很愉快,只是自從……兩個禮拜前發生的小錯誤,貴公司就不再和我們往來了,可是,那真的只是誤會,為了表示歉意,我們今天特地免費提供店裡的招牌茶飲和餐點,希望副理既往不咎,繼續和我們合作,我們一定會給貴公司特別折扣──」
文縐縐說完一套並不容易,她熱汗流完接著淌冷汗,突然暗覺自己多餘,男人不過是個留守職員,她何必解釋得膽顫心驚。
「可以形容一下是什麼樣的小錯誤嗎?」男人追問。室內光度適中,大致看清他鏡片後是一雙溫和的美型眼,上眼皮褶痕深刻拖迤到眉尾。
嚥了口口水滋潤乾澀的喉頭。「就是──」不太明白這男人為何總在狀況外,他不是這家公司的一員麼?「我們送錯了茶,有人喝錯了茶。」
「原來如此,」莞爾地扯動嘴角。「這事不算大,也不在副理管轄範圍內,秘書決定就行了。妳親自走這麼一趟,代表妳們重視客戶感受,這麼用心,想必產品有一定品質,不用擔心,將來有機會必然會和你們茶屋往來的,妳可以放心回去了。」
「不行!」她脫口而出,音量大了點,兩人都有些錯愕。她趕緊鞠躬,「我──對不起,能不能讓我親自見副理,向他解釋一下?」
他一臉費疑猜,隨和地半坐在桌緣,大手虎口摩挲著下巴問道:「可否說明一下,為什麼得見到楊副理?」
男人算是有耐心,但眸光中慢慢退化的溫度和抬高的下巴顯示──反正我有空得很,看看妳能掰出什麼好理由。
「因為──上次喝錯茶的就是他,聽你們秘書說……他拉了一整天肚子……我們很過意不去……聽說他指示以後別再叫我們的茶……」最後一句聲音如同蚊蚋。大樓空調溫度低,她只覺熱烘烘,微抬眼皮覷看男人,他似乎更加困惑了。
「什麼茶能讓人拉一整天肚子?」目光閃現好奇。
「就是──窈窈美人茶,我們的特調茶,可以幫助瘦身,有些人體質敏感,就會一直拉……」她愧歉地轉移視線。「送進副理室那兩杯,我們標錯了品名,讓他誤喝了,害他不能順利開完會,真對不起!」
「喔?這件鮮事我倒沒聽說。」他笑了兩聲,停一會,彷彿想像到了某種情景,又不經意失笑,接二連三地迸出笑聲,讓她益發尷尬。可能發現自己略有失態,他清一清喉嚨,背脊挺直後,一派誠懇道:「這件事我會替妳傳達,倒不用大費周章向他說明,我可以向妳保證,他很快就會忘記這件意外。」
「噢!這樣嗎?」她失望地垮下肩,不死心地探看他背後的走道。「可是,真的不能讓我見見他嗎?不用太久,十分鐘就夠了,真的!」
她那急切執著的模樣很難令他不起疑,他不動聲色打量她,問道:「妳見過他?」
「見過幾次。」她露出討好的陪笑,「先生,能幫個忙通報一下嗎?」
他沉默了一會,十分文氣的臉浮現瞭然於胸的表情,他不厭其煩確認,「真那麼想見到他?」
「真的!」一道曙光乍現,她猛點頭。
他看了眼表上的時間,親切地拍拍她的肩,「這位小姐,我很願意幫妳的忙,不過很不巧,裡頭正在慶祝楊副理高昇總經理兼工程得標成功的酒會,我看,不鬧到下午三、四點是不會結束的,有吃有玩,員工很少不趁機多拖一會,實在不方便讓妳進去。這樣吧!妳如果真想找他表達歉意,就到這個地方去。」他撕了一張便條紙,就著手掌書寫了幾個字,遞給她。
她瞄了一下,狐疑地楞住。「這裡?」
「是,這裡。他每個星期二或週末晚上都會到這裡輕鬆一下,我想,在那種氣氛下,什麼話都好說,彼此都沒有太多顧忌,對吧?」
老實說,她不是很明白他的邏輯,但是非親非故,人家肯撮合這件事就很難得了,她雖感到不妥,也不好再糾纏下去。
「謝了!」她收起便條紙,拿回外送袋,朝他哈腰致意,「先生,能不能跟你要張名片?如果有問題,可以隨時向您請教。」
他略微遲疑,還是從皮夾取出一張名片送上,並加以解釋,「抱歉,新的名片還未印好,將就一下。」
「沒關係,沒關係!」她一再道謝,迅速看了眼名片以便正確的稱呼對方,然而,她再次楞住。
名片中央明明白白地寫著──景觀設計部門總監.章志禾。
「啊……總監啊!」她終於好好正視眼前這位花了一番功夫和她周旋的男人了。他點點頭,一笑置之。
男人秀逸斯文,簡單的白棉襯衫像洗了無數回,方才跟在他身後還聞得到衣裳散發出的洗潔精清香,和她退休在家的父親味道如此相似,十指尖殘留著勞動後的泥漬,說話和和氣氣,難以想像他正色坐在偌大辦公桌後掌軍的情景。
「是前任總監,現在無官一身輕,歡迎指教。」他半開玩笑伸出右手。
她被動地回握,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掌心溫暖,稍稍碰觸她的手便輕輕滑開。
移開目光,她輕揮手,倒退著走,「那──我走了!」
她暗暗慶幸沒鬧什麼笑話。今天不算毫無所獲,對方既然在此高就過,也許以後還能借助他的管道掌握資訊。
「打擾了,不好意思。」知道了對方身份,姿態愈謙卑,退場動作就愈遲鈍,惹得原本含笑注視她離開的男人不禁開口喚住她,「請等一等!」
「嗄?」她不明所以地走回他跟前。
「我有一點建議,不算專業,不過妳不妨參考看看,希望不會冒犯妳。」他從身後大概是女職員的桌面上,拿了一面修容小圓鏡,以及兩張面紙,交到她手上。「通常要讓楊先生較能專注在對方的交談上,儀表是最重要的一項。別誤會,我無意批評妳的外貌,妳很可愛,不過,妳使用的眼線液品質有問題,遇水就化了,這樣會影響整體的觀感,不介意的話,另選品牌可能較恰當。楊先生十分在意女性的外型,如果要得到他的好感,這一點不可忽略。」
一席話說完,她乍聽第一個感想是──他說話一定要這麼文雅嗎?
第二個感想是,雖然他如此真誠仁厚,一點譏嘲的意味都沒有,但是畢竟她是女人吶,可不可以讓她回家以後自己發現再羞憤頓足一番?
可恨的是,這麼好心的建議,她怎能不給對方回應;更何況,她將來可能有求於他!
她僵硬地拿起鏡子,勉為其難瞥了一眼,本來只想做做樣子,沒想到立即被徹底地驚駭住,她雙眼發直,低喊:「天哪!」
被汗水溶化的眼線液,經她數度手背揉擦,不幸地在眼眶附近形成兩團灰黑煙霧,換成其它同類形容詞,黑輪也好、貓熊也好、戴眼罩也行,總之,此刻她對他只有感激涕零地淚花打轉,剛才明智地阻止她以這等嚇人模樣出現在餐會裡。
「謝謝你,你真好心!」她忍住鑽地洞的衝動,拚命抹去眼圈烏漬。
「不客氣。」不知是不是怕她誤解,他一直保持良好風度,起碼沒有忍俊不住,還多抽了兩張面紙給她清潔臉部。
垮著臉走在回店的路上,她又羞又難堪,同時產生了一個疑問──從頭到尾,這個有禮的男人是如何鎮定地和一隻狼狽的貓熊交談而不失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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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期末,圖書館座位幾乎全滿,卻靜謐如昔,輕巧的腳步走動、沙沙作響的書頁翻動是唯一的旋律,聽在她耳裡卻火躁不安。她不討厭在書堆裡泅泳的奮進感,所有的努力只要付出,成果幾乎都不會辜負她,然而這一陣日子以來,她連付出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會計學的期末報告到此刻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堪稱是一連串麻煩裡最火燒眉毛的事。
堆迭在她前方的書山在蠢蠢欲動,一枝原子筆從書縫穿過,左推右移,隔出一個小方框,半張表情伶俐的圓臉透過小框框呼喚她,「喂,喂,薄芸!」
她頭也不抬,心不在焉低聲應嘴,「吃飯時間還沒到,況且,妳也該減肥了,少吃一餐有益無害。」
對面啞然無聲,忽又劈哩啪啦一串,「笨頭,妳不必擔心我,該我擔心妳才對,我想妳不止這一餐,妳下一餐、下下一餐一粒米都會吃不下,妳很快會變紙片人,兩條筷子腿……」
「喂!」她譴責地抬眼瞪。「神經!我又不是白雪公主,咒我幹嘛!」
好友擠眉弄眼,抬抬俏下巴,指向她右後方。她不疑有他,回頭張望,兩個書架之間,倚站著與她年紀相仿的一男一女,彼此靠得極近,同閱一本厚實的原文書,男生黑實俊朗,發蠟耙掠過的濃髮十分有型;女生眉眼明媚,很認真地諦聽男生的解說,肢體語言沒有過分越界之處,但很奇妙,兩人眼神交接處,難以言說的眷戀在方寸間流動。
她癡望了一會,才僵硬地轉動脖子,呆視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報告字體。
感覺稱不上晴天霹靂,不過是心口上劈劈啪啪出現了裂縫,足以讓她坐立不安、思維停頓。
「是方琪宜對吧?」小曼圈住嘴小聲問。
「嗯。」
「兩個人看起來很熟的樣子。」
「應該是。」
「只是研究所同學嗎?」
「也許。」
「同學說話有必要貼著耳朵嗎?」
「啊……」她錯按了鍵,書寫的兩千多字全數刪除。「完了!」
「你們是完了!」小曼狠狠地為她岌岌可危的戀情下了註腳。
這一刻,寂靜成了凌遲,好半晌,她慢吞吞啟口:「小曼,一點半了,去吃飯吧。」動作出人意表的迅速,筆記型電腦、參考書、散亂的筆記紙張,一古腦塞進背包裡,她低著頭,在一排排桌椅間穿梭環繞,小曼追上她,拉住她背包肩帶。
「喂!見不得人啊!又沒做錯事!」
她目不轉睛看著好友,看到眼酸了,釋懷地聳聳肩,「妳說的對,我沒做錯事,應該打聲招呼。」繞個彎,又走回頭路,筆直朝書架後方走,毫不遲疑。男生終於發現了她,笑容有些凝結,下意識合上書本,不發一語迎視她走近。
方琪宜一同望來,表情自若,面帶微笑。兩人以往打過幾次照面,在她到男友系所時,對方總會與她攀談兩句,一顰一笑,控制得當,穿扮永遠妥貼適中,懂得在小地方表現別緻的慧心,高明的淡妝讓那張雞蛋臉瑩白悅目。這麼近這麼仔細的打量方琪宜是頭一次,她不是不知道這才是男友的真正喜好,她一直以為,努力往這個方向塑造自己就可以讓戀情持盈保泰,看來錯得離譜了。
她將目光移向男友,不知怎麼地,就蹦出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現在知道每次刷牙後還要用漱口水的重要性了吧?」所有人都楞在一處,來不及思考其中的關聯性,她緊接著說,「不用擔心,我很文明,不會潑你強酸的,想到以後不必老是化妝扮淑女,其實還挺開心的,兩位繼續切磋,再見了。」
這時候,走出去的背影千萬不能絆倒,製造校園的笑料。
她順利地離開圖書館,雨雲濃黑厚重,空氣又悶又熱,要振作精神真不簡單。走出了商學院,右轉至林蔭道,前額及手臂終於承接到水滴,不用多久,雨水大量加速墜落在四周。
「我想吃牛排。」她縮靠在樹蔭下避雨。
「吃什麼啊!食不知味,跟嚼橡皮一樣,不吃也罷。」
「一定要吃,超大塊的那種,吃了才有力氣,才可以──」
才可以拿得動斧頭,把男友俊朗的面孔一劈兩半?還是舉起一顆碗大的鉛球把那結實的胸肌捶擊出一個洞?不!應該削平那頭他引以為傲的髮型,絕對能讓他崩潰,可以趁他在宿舍熟睡時,串通那個嫉妒他很久的室友……
雖然只是偷偷想像聊以慰藉,那一幕幕逼真的畫面還是達到了痛快。
「沒事吧?」小曼碰碰她,她面部正微微痙攣,和快速變幻的天色成正比。「剛才在圖書館妳表現得真不夠看,還提什麼刷牙漱口的,有沒有毛病啊?」
「沒事。聽說方琪宜有潔癖,我只是提醒他。」結果是提醒自己,往後情人的吻,都將屬於另一個人。
手機滴鈴鈴從口袋傳出悶響,她摸了半天取出接聽。
「大姐,」是茶屋的工讀生,幾乎用吼的。「妳能不能回來一趟?店長剛接完一通電話,說要去曜明找人算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辦?問題來得真是時候。她仰頭望天,豆大雨滴毫不留情落下,半身霎時濕透,她邊跑邊打開手機通訊錄,視線模糊地按下號碼,默禱著:「薄荷妳這笨蛋!快接電話、快接電話……」
和小曼一前一後奔至最近的涼亭,一群躲雨的學生也縮在廊簷下,手機裡的動人男歌喉正展開一聲聲催促,「alone again naturally……」這不是在說她嗎?她不哭都不行嗎?
背後人聲喧嘩此起彼落,同時夾雜了數種手機鈴響,她掩耳專注聆聽自己的手機,終於聽到了答覆──「喂?哪位?」
哪位?
他又是哪位?哪來的男人?
她立即切斷,再按重撥,響了三次,對方接聽了,「喂?喂?哪位?聽得見嗎?」
她驚駭地再次截斷,全然摸不著頭緒,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不是因為彼方男人的聲音重複出現,而是撥通的鈴響從開始到終止的時刻,和背後人群中某個人的手機鈴響完全吻合,甚至,連男人的聲音也是重迭的。
她緩緩舉起手機,著魔似地再次重撥,鈴響了,她同時轉過身,繞過人群,追索著同時浮現的鈴聲。大概在測試來電者用意,這次響了五聲,對方才接聽,「喂?」口氣含著無奈,「喂?請說話,喂?」
繞了半圈亭子,終於在一根圓柱後,看見一位側對著她的高大男人,對著手機耐心地催促,「如果不說話,我就掛了──」
「喂!」她急忙出了聲,男人呵了口氣道:「總算說話了,請問是哪位?」
她歪著頭,踱步到男人跟前,和男人面對面,錯愕萬分回應,「是我,薄荷茶屋的薄芸,章先生,是您啊!」
男人訝然,合上手機,挪了挪鏡框,百思不解道:「薄芸?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她不停拂去從簷角滴落在臉上的雨水,囁嚅著,「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聽見了你、看見了你,像幻術……」她擦乾手機上的水霧,按回通話記錄,最上頭列著一串陌生的號碼,再回到通訊錄,薄荷的手機號碼底下就是那串相同的數字。從一開始,她就錯按了通訊錄上的號碼,一個輸入沒多久的新號碼。
「對不起,是我撥錯了。」真是魂不守舍得厲害。「但是章先生,您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看著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濕濡的亂髮,沉重的背包,肩帶陷進纖瘦的肩頭,因為滑下的雨珠而眨個不停的雙眼……她總是這麼狼狽嗎?
不期然地,他咧開嘴,笑了,極為愉快地,她幾乎看得見他一口好牙,時不時閃現。
他在笑什麼?她今天可沒化妝。
「妳又為什麼在這裡?薄小姐。」
「我?」其實可以長話短說,但是她突然想起了薄荷,正要闖禍的薄荷。「對不起,下次再說!」頭也不回,拔腿就跑。
驚奇地注視她消失在滂沱大雨中,他打開手機,仔細看了看來電號碼,按了幾個鍵,加入了通訊錄,並且回撥。
「薄芸,慢一點,視線不良,小心意外!」
「知道,我會注──」話尾嘎然而止,接著是她「噢」的驚喊,他凝神聽著,通話並未切斷,一陣雜亂的背景音效之後,她的聲音又出現了,像捏著鼻子說話,「對……對不起,我撞到了一棵樹,好疼,再見!」
他呆了呆,回神後,忍不住了,扶著柱子笑得前仰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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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鐘,薄荷茶屋綠色鐵卷門半啟,路過的行人便能毫不費力地聞香,甘醇的紅茶香拂過鼻尖,漫進胸口,濃冽引人的青茶香隨即沁入心肺,將早起的昏昧驅散。
香味從廚房一路蔓延到吧檯,配合著沖茶器具響亮的撞擊聲、吧檯用品起起落落的擺放聲,以及音樂電台富節奏的搖滾情歌,一天的序曲由此展開。
店內陳設以艷橘與淺綠為主色調,活潑青春,座位不算多,只有六小桌,侷促地靠牆排放。穿著制服的三個工讀生進進出出,手腳俐落地拖地抹桌,在一片朝氣蓬勃中,吧檯裡一團黑影就顯得十分突兀。從開店起,那團黑就動也不動地趴在電話旁,一有電話鈴響,便效率十足地彈坐起,拿起電話筒,連響第二聲的機會都沒有,走過的行人可以清楚看見,那團黑原來是穿著黑色小洋裝的長髮美人,素淡著一張蒼白的瓜子臉,沉著嗓子直板板道:「薄荷茶屋,要訂什麼……苜蓿芽派十份,窈窕美人五杯,玫瑰薄荷三杯,桂花釀兩杯,全都半糖,十二點送到……對不起沒折扣……上次有?小姐,天天折扣我的店會倒……老顧客?那就不該計較這幾十塊……」非常乾脆地「卡」一聲掛斷,繼續趴在吧檯上。
工讀生面面相覷,很識相地視而不見,各忙各的。直到紮著馬尾、騎著輕型機車的薄芸出現了,綽號小光的男工讀生湊上前,嘁嘁喳喳地報告,她皺起眉頭,停好車,慢慢繞進吧檯,一邊收拾雜物,一邊盯著那團黑瞧。五分鐘後,電話鈴響,長髮美人應聲而起,抓起話筒,「薄荷茶屋……噢,外送啊……」從熱到冷語調直線下墜到攝氏零度。「兩杯蜂蜜綠茶不要綠茶只要蜜水?三杯珍珠奶茶不加糖不加冰塊?鮮柚青茶不加青茶加紅茶?先生,你知道你在喝什麼嗎?不知情的人會以為我們店專賣這種又怪又難喝的飲料……我想賺錢可是更要有格調……那就請你和那家配合度高的茶店訂吧。」很瀟灑地掛上話筒,托著下巴呆默著。
「薄荷,」薄芸不可置信地張大眼,左瞄右探後,壓低聲量道:「難怪上個星期營收掉了三分之一。妳這樣處理訂單店遲早要關,妳別坐在這搗蛋了,到廚房做餐去!」
薄荷表情凝滯,轉動肩膀,「那是奧客,我沒搗蛋。今天頭好暈,我想請假,沒事別來吵我。」不等薄芸反應,裙襬一揚,逕自轉進通向二樓私人住所的樓梯。
「請假?我也想請假好不好?累死我了。」她哀鳴。
最近,比起薄荷,她外表更接近形銷骨立,原因複雜,除了被劈腿、不眠不休趕出期末報告、忙碌的店務,最頭疼的,自然是薄荷的頹廢;薄荷的頹廢與眾不同,她不吵不鬧,能吃能睡,準時開店,但靜默的姿態像隻鬼,說話的口氣尖酸冷漠,食不知味似機械人,一覺不醒需要大力搖晃,穿的非灰即黑,予人不安的聯想,接待客人不假辭色、隨性所致,總之,很有毀掉一家好店的破壞力。
和薄荷關係非比一般的她當然不能袖手旁觀,除了努力探尋事發源頭,還得想辦法排憂解難。但有些事,實在超過她能力所及,令她掙扎萬分,比方說,到那家名為「天堂」的詭異夜店找姓楊的傢伙就是一例。半個月了,她一次都沒進去過,理由很簡單,那家店神秘兮兮,位在東區一處大樓的地下一樓,遠遠望去那不起眼的入口,進進出出的全是穿著花稍入時的詭異男女,萬一她搞不清狀況地去了,遇上正在搖頭晃腦的嗑藥派對或是發酒瘋的一群怪胎,她是上道的加入狂歡行列還是一溜煙閃人?越想越不對勁,始終沒有成行。另一方面,她著實納悶,一個事業平步青雲的傢伙為何喜歡挑個夜店來放鬆自己?不,應該這麼說,一個愛跑夜店的傢伙為何能打敗看起來比他優質的章志禾登上公司領導寶座?
「素行不良的臭男人!」她暗罵,不,首先該罵的是薄荷,一切都怪薄荷薄弱的意志力,和彆扭倔強的臭脾氣,還有──無與倫比的壞眼光。
「又不能罵她,真氣人……」拳頭不由得握緊,一張鼻頭都是汗珠的小黑臉伸過來,狐疑地瞧著她,「大姐,在自言自語喲?」
「啊?沒啊。」她揉揉兩頰,撫平因隱忍而變形的線條。「什麼事?」
「電話,找店長的!」工讀生小貝將無尾熊電話交給她,掩住話筒叮嚀著,「振作點,萬一有人打來抱怨昨天的茶送錯或調錯了,就說是外送訂單多得不得了,忙中有錯,今天再補送給他,別老說是新來的工讀生干的。」
「知道了!」真是汗顏,如果連工讀生都不想背黑鍋了,可想而知近日的抱怨電話必然多得不像話。
「喂,薄荷茶屋,店長今天有事外出,有什麼能替您服務的?」勉強換了歡樂熱忱的語氣,面龐卻僵硬著等著挨刮。
「我以為妳是店長呢。我是章志禾,抱歉,妳昨天打來時我正在忙,手機關了,現在才有機會回電,找我是否有事?」即使不報名號,那特殊的語調和口吻她已能辨認,她舒了一口氣,鬆懈下來。
「不是的,店長是薄荷,我是打工的。」嘴角不由得泛笑,他沉穩富韻底的聲音有清涼作用。「章先生,那個……曜明一直沒有恢復向我們訂茶訂餐,不知道是不是還是對我們有意見,方不方便請您去打聽──」這要求聽起來非分,兩面之緣的他何必為一家小店費神?「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曜明傳過去的訂單妳沒收到嗎?」他打斷她的支吾。
「傳真?」
「是,傳真。今天我回公司一趟處理事情,順道吩咐秘書訂一訂下午會議的點心飲料。不瞞您說,是趁今天楊先生出差時訂的。看樣子,他對妳們的店真的很有成見,聽秘書說,他嚴格禁止公司出現薄荷茶屋的茶品和你們的員工。我已不在位上,不能干涉太多事,能幫的有限,不過我良心建議妳,失去了這家客戶,不至於影響妳們營利太多,是不是該考慮另外開發客戶呢?」
她忙喊,「不,不能失去他,薄荷茶屋一定會倒!」
「唔?」
太遲了,這話怎麼聽都有蹊蹺。電話兩端尷尬地沉默著,無人答腔。
「如果真那麼在意他,妳還是上天堂一趟吧!和他當面談談,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稍後,他耐心給予提醒。
「天堂?」其實是地獄吧?她頸部無力下垂。「謝謝你,總是打擾你。」
「舉手之勞,妳太客氣了。」
掛上電話,她火速疾奔至二樓,右轉第一間寢室,她門未敲,直接扭轉門把,一陣風衝到床沿,抓住薄荷的肩扳至面對她的方向。
「薄荷,別躺了。我鄭重警告妳,別再上曜明去惹是生非,不來往就不來往,沒什麼大不了,人家已經下通牒不想再看見我們,妳就少沒出息了,給我振作!聽見沒有?」
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終是合上的,左手軟棉棉搭在床畔,動也不動,原本白皙如花瓣的面孔轉成慘淡的暗青。這時她才注意到,房裡瀰漫著怪異混合的西藥味。
她呆若木雞,牙關咯咯響,用力拍擊薄荷的面頰,只見美麗的臉蛋歪一邊,死氣沉沉地任憑擺佈。她腳一軟,直直後退,瞥見床頭櫃上,散列雜七雜八用完的藥品垃圾──一個空掉的散利痛藥錠盒、一瓶見底的白花油、幾張已看不見感冒藥丸的空白包裝紙、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愛喝的茶,還有挖剩一半的止癢防蚊涼膏……
「妳搞什麼啊!哪有這樣的!吃這些東西不惡爛啊?竟敢招呼不打就丟下我,妳才二十三不是嗎?離今年生日還有三個月吧?我在說什麼啊──薄荷──」
她拿起電話,慌張地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