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芸?」
她不耐地翻了一個身。
「薄芸?薄芸?」
她將被單拉攏到頭頂。
「薄──芸──電──話──」
如果高分貝在耳邊嘶吼還能假裝聽不見,她的演技就太好了。
站在床邊的薄荷緊迫盯人,直到她勉為其難地坐起身,哀歎著:「我聽見了,妳叫得我作惡夢吔!」
薄荷將手機塞到她懷裡,「日上三竿了,妳有三通未接來電。還有,妳該起床了,今天該到學校去一趟不是嗎?」
她瞄了眼來電顯示,立即合上手機蓋,跳下床,衝進浴室漱洗。
她忘了,睡前該把來電答鈴改成振動狀態的,一旦不想接電話時,那傾訴般的歌聲不致太引人矚目,逼得自己不接也不行。這些天,當那熟悉的號碼出現在手機視窗時,她就成了驚弓之鳥,成了暫時的聾子,假裝手腳都很忙碌,理所當然地錯過接聽,唯有薄荷在時,這一招才行不通,薄荷會好心地替她接電話。
「薄芸,電話!」又一次!薄荷站在浴室門口,有股不得不聽從的強勢。
心跳暫停,她含糊心虛地答:「妳別管我的手機,我會回電的。」
「是長途電話,大伯打來的,他說妳如果還不滾過去聽電話,他就坐今晚的夜車上來,看妳能逃到哪兒去。」
說的人面無表情,聽的人膽顫心驚,她一蹦一跳出了浴室,趕緊從薄荷手中接過電話,特意閃到窺伺不到的角落接聽。「喂」才蹦了半音,另一頭火氣十足的低抑男腔便迫不及待截斷她的問候語。
「小芸,我廢話不多說,再三個月就是薄荷生日,沒忘吧?」明顯地咬著牙根說話。
「知道,知道,怎麼敢忘!我每天都在數饅頭過日子好不好。」
「數饅頭?數到一個晚上在外頭鬼混?」
她委屈地癟嘴,「那是意外,我也不想在外頭過夜啊!都是楊仲南那混球──」
「楊仲南?不是說別再找那傢伙了!」一聲爆吼,她迅速拿遠聽筒。
「可是薄荷傷心──」
「所有的傷心都會過去,看緊一點她,別再出差錯了!記住,不是屬龍的,別讓任何男人再靠近她!隨時向我報告!」
非常果決地掛斷。她苦惱不已地捧著頭──這哪像父女的對話?她警官退休的父親簡直把她當臥底警察在對待!不能因為她從小只和街坊鄰居的男孩子鬼混就認定她不需要溫柔以待吧?
「我也是女人好不好,看不出來嗎?」她咕噥著掛上電話。
「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妳太多慮了!」薄荷走過來,盯著她的胸圍哂笑。
她抬起頭,直瞪著二十多年來始終被小心呵護的一朵茉莉花,她有感而發,用力捧住那張毫不亞於楊仲南的美麗容顏,大聲心理喊話:「加油,加油,加油,我們一起努力讓楊仲南那混蛋後悔得喝殺蟲劑,否則……」
一隻手掩住她的嘴,面有薄瞋。「妳那天不必那麼做的,有很多事妳不明白!」
「妳知道了?」一陣傻眼。
薄荷輕抿唇,「妳一直不回章先生電話,他打了好幾通到店裡找妳,我和他沒有直接交集過,更別說是妳了,心裡覺得奇怪,問起他,他毫不保留地說了,還代替楊仲南向我道歉。」
「呃?」她雙眼發直。這男人到底想怎麼樣?她閃得很徹底了不是嗎?
「妳放心,不會有以後了。拜妳的壯舉所賜,楊仲南在家裡躺了五天,並且嚴格下令,哪個員工讓他發現光顧我們茶屋,一律開除!我想現在,他更加對我避之惟恐不及了。」
「嗄?」五天?全沒料到沒良心的傢伙腸胃如此不堪一擊,章志禾不會是為了這事找她吧?「妳不會──心疼他吧?妳沒看到那傢伙──」
「小芸,一切都沒關係了,這陣子害妳和大伯擔心,真對不起,我沒事了。」臉龐滑過一抹稍縱即逝的疲憊。「我下樓了,今天外訂很多,得忙一整天,快出門吧!」不是打從心底綻開的歡顏,純粹是要讓她安心。
「薄荷,我做得到,妳一定也可以。」對著下樓的背影補強幾句,回頭疲累地掩住臉。
都說所有的傷心總會過去,最好的癒合藥就是時間,為何想起了圖書館那兩張面孔,心裡還是發疼,疼得臉皺成一團?令人討厭的是,疼痛總是選擇在形單影隻時發作。
不可以軟弱!她用力抓扯一頭亂髮。起碼這三個月不行!掐指一算,三個月很快就過去,屆時,她就真正地自由了,自由地夜不歸營、自由地抗議神經兮兮的老父、自由地──迎接下一場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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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愛囉嗦,我怎會不知道你們這些不長進的學生背後叫我什麼,我忍辱負重罷了,要不是衝著院長的面子,怕這所新學校招不到學生,我才懶得理會你們這些被社會寵壞的年輕人。我再次鄭重申明,就算你們這班被當個精光,我也絕不手下留情,讓僥倖者矇混過關……」
義正辭言地數落持續了十幾分鐘,她變換著站姿減輕腳底疲勞。大學城位在郊區,騎機車距離太遙遠,轉車勞頓不說,繫上教授的辦公室偏又位在校園最清冷的角落,費了一番腳程找到了人,正巧在課堂上被學生頂撞,憋了一肚子火的未婚中年女教授不花功夫撿到了發洩目標,讓她站在門口俯首挨訓。每一次以為罵夠了,正喘息歇氣,她尚未開口解釋來意,紅唇一張,又滔滔不絕起來。
「瞧妳那身衣服,肚臍眼兒都探頭見人了,妳以為這裡是哪裡?我還不知道妳們這些女生的把戲,穿清涼一點男老師就會頭昏眼花放妳們過關啦?」
視線往下低探,她滿腹狐疑,T恤的確短了點,她只是打了個哈欠,露了一小截腰腹,有這麼嚴重嗎?
「老師,我是來交報告的,可以先讓您過目一下嗎?」趁著女教授喝水空檔,她搶先把裝訂整齊的報告恭敬遞上。
女教授嚴厲地瞪她一眼,像噬血的鯊魚露出得意之色。「哦!報告,遲了一個禮拜的報告也敢拿給我看?多幾個像妳這樣的學生,這個系所很快就會消失在校史上。我說過啦,超過收件期限我就當你們沒修過這門課,拿走!」
「不是吧?因為老師出國了好幾天,我才現在交──」
「最後一天截止日妳怎麼不出現?」
「那是因為……」因為她頭痛萬分地醒在別人家裡,換了好幾班公車才回到家,報告拿到學校時課早就結束,教授趕搭飛機早一步離校了……以上實況說出口必遭死當的命運。「我吃壞肚子!」她很快轉彎。
「那正好,那妳就好好休養吧,下學期再重修這門課,收穫必然良多。」喉頭發出陰鷙的笑聲,抱著一落研究檔案,搖擺著下半身走出辦公室。
「老師,等一等!」她展開黏功跟在教授身後,驚慌失措地進行解釋,「我比別人慢了兩年入學,再延畢就得又等一年,缺了畢業證書,想找個正式工作就不容易了……」
「這我可管不著,妳該學會為自己負責。」
拒絕得有夠犀利無情,她可不能就此乖乖打道回府。
兩人一前一後繞廊穿堂,遠看像只尾大不掉的怪異生物體,前半段甩不掉後半段,她不死心地懇切求饒,女教授煩不勝煩,出言火力更加猛烈,罵得起勁了,把前陣子相親失敗的怨氣一併傾倒,多繞了一段路亦不自覺,直到踏進了一方花團錦簇的小型園林,墊後的薄芸察覺不對勁,慢下腳步。女教授直線前進,咒怨個沒完,冷不防,前方一股莫名的水柱驟然朝天空噴灑,接著,轉了個彎直噴過來,女教授首當其衝,放聲尖叫,揮臂後退,尖銳的鞋跟不偏不倚踏在她的露趾涼鞋上,兩人跌作一處,她抱著痛腳,雙眼噙著不斷湧現的淚花,唉不出一聲痛。一個學生模樣的單眼皮男生湊近,拿著一根橡皮水管俯視她們,兩頰肌肉隱隱抽跳,顯然在抑制笑神經發作。
「老師啊,妳的尊腳踩中澆花的水管了,而且草皮才鋪好,這裡不能踏進來妳不知道嗎?」說完,不很熱忱地垂下右手出借一臂之力。
「什麼妳啊妳的死孩子!一點規矩都沒有!」女教授拍掉男生手掌,一個箭步跳到他跟前,用力晃掉一頭一臉的水。「不能進來為什麼不放個告示牌啊?這點常識都沒有啊?叫什麼名字報上來──」
「告示牌就在那裡啊!」男生語調平板,指向綁在一叢朱槿枝椏上的小木牌,依其規格大小,看得見是運氣好,沒看見算倒楣。
女教授怒不可遏,一時想不出更具恫嚇效果的罵詞,目標轉移到半蹲在地,痛不堪言的薄芸,直罵:「還杵在那兒做什麼?反應真慢,把東西撿起來!」
她抖著下頷,一蹬一跳地把飄散一地的紙張拾掇,壞心情如烏雲盤頂,地上沾了濕泥的期末報告已經宣告報銷。
「這不是李教授嗎?大駕光臨,我正要去找您呢。」一叢合歡樹後走出一個高大的男人,笑容煦煦,體貼地遞了條手帕給女教授,順手撿拾腳邊一張落單的紙張,又若無其事地靠近薄芸,連同她手上收拾好的部分一道接過手,起身前,淡漠的視線掃過直楞楞不動的她。
「嗨──嗨……是──是你啊……」女教授盯著手帕瞧,耳腮瞬間爆紅。「不好意思,踩了你的新草皮……」舉起手帕往髮際抹擦,越擦臉越紅。單眼皮男則愈看愈有味,憋笑不停。
「不要緊,小事一樁。大明,把那盆七里香抱來,是給李教授的。」男人將那迭厚厚資料交給女教授,「今天新換盆的,這幾天不必澆水,很容易照顧。」
「怎麼好意思煩勞你,你太有心了,上次只是隨便提提,我喜歡這香味……」
「不麻煩,您喜歡就好,綠化環境是件好事。」
「是啊!是啊!我喜歡極了……」
支支吾吾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再多站在那男人前面十分鐘,她斷定女教授很有中風的可能性。
幸好,叫大明的單眼皮男很快地抱著一盆盛放的白色小花植株過來,一縷濃郁的花香也隨之飄聖,男人吩咐道:「大明,幫李教授搬到停車場。」
大明抿著就要迸出笑的大嘴,率先走在前頭。女教授握著濡濕的手帕,猶豫著該還不還,靦腆地瞟了瞟儒雅的男人,終究一轉身,塞到皮包裡帶走了。
散戲了!
她連忙低下頭,腋下夾著那份被拒絕的報告,閃閃躲躲地尾隨而去。男人悠悠地盤著胸觀看,以不大不小的聲量喚住她,「這樣就走了?妳沒話對我說嗎?找了妳許多次。」
她暗暗咋舌,慢吞吞回過頭。「嗨!真巧,又見面了。」招呼一打,她旋即想到什麼,疑惑地問:「真奇怪,你──又出現在學校裡,是為什麼?」這不叫巧合,該叫匪夷所思了。
「我是這學期農學院新任的副教授,先前已在這兼課一年了,算不算名正言順?妳呢?」他滿面調侃。
「嗄?」搞了半天,他另謀他就到這兒來了。不想擴大話題,吞回一連串疑問,她直盯著他鞋尖思考如何不著痕跡地逃之夭夭。
「失敬!章教授,我恰巧是本校酒店管理系的學生,運氣好的話,今年就可以畢業;運氣不好的話,我們很有可能再在校園相遇。」話說得太快,反而有點不倫不類,她假裝對樹枝上一朵朵如粉撲般的花朵生出興致,避開他的眼光,又作勢頻頻看表,希望他早點放她離開,一句都別提那晚發生過的事。
半天沒回音,她轉回頭,前方空無一人。「咦?」消失得真快,莫非他有靈通,透視了她的心思?
「妳的腳趾流血了,沒發現嗎?」聲音從下方傳來,她驀地驚跳。
「別緊張,血看起來流了不多,應該只是皮肉傷,不過最好消毒包紮一下,妳穿涼鞋,傷口容易感染。」他俯近她的腳面認真觀察了一回,下了結論。
垂首一探,所言不假,女人的鞋跟威力驚人,剛才只顧等著椎心痛楚散去,竟沒發現異樣,她展開手心,上頭的確沾了斑斑血漬。
「沒關係,沒關係,我用面紙暫時包覆一下就可以了。」她不自在地將腳抽開。他是不是太不避諱了?雖然一隻可悲的血趾實在引不起任何曖昧的聯想。
「到我的研究室吧!就在附近。別小看傷口,引發了組織炎就得不償失了。」他平靜地建議,並不準備求得她的同意,逕自走向隱匿在一片小花海後的建築物。
目視他走遠了,她立刻提腳落跑,移動了兩步,傷口漫出一陣皮肉牽扯的痛,這腳趾犧牲的真不值得。
「薄芸?快一點!」聲音在近處冒出,大概又踅回頭尋她。
怕他起疑,她忙不迭應:「來了!」
也罷!逃得了這次,逃不了一學期,依他斯文的談吐,不至於令她難堪才是。
一拐一拐進了那棟矮小別緻的灰瓦清水泥牆小屋,才發現是一間規格不小,但算得上樸素的私人辦公室;四面白牆,矗立著幾排金屬書架,堆滿了專業園藝及植物學書籍,中外文都有,左邊安置了一張長型的辦公桌,除了散置翻開的書本,還有一個樸拙的小陶盤,上頭是一撮生了棘刺的怪種子,盤子下方墊著一張她看不懂的、十分繁複的管路設計藍圖。比起一般的系所正教授,他的私人空間大得多、環境好得多,只是位處偏僻了點。
像讀出她眼中的疑問,他一手從矮櫃裡提出小藥箱,主動對她解釋,「本來新任的老師還辟不出獨立的研究室的,畢竟是新學校,經費不足,但因為我受托負責農學院的景觀設計,就暫時撥了這間工作室給我,方便和配合廠商聯絡。」
她「哦」了一聲,多看了他幾眼。從曜明的私人企業跳槽至學術機構,是不是越界得太快了點?
感覺到她的半信半疑,他聳肩道:「好吧,不必瞞妳,實情是──距學校十公里外的一塊實驗園林有一半是我家族捐贈的,校方為了表示謝意,多蓋了間房讓我單獨使用;至於景觀設計,是本人我毛遂自薦,我無法忍受建築物旁儘是一成不變的呆板植栽,後方一片荒地是塊沒有規畫過的裸地,極有挑戰性,我決定給它賦予想像空間,好好利用。」
即使僅是單純敘述給外行人聽,他的面龐像承受了日照,光采倍增,他對園藝工作的熱情超乎她的想像,這是他離開曜明的原因嗎?
「真羨慕你。」她由衷地說。遠比她上大學前兩年,飄飄蕩蕩地四處打工、一事無成幸福幾十倍。
「沒什麼。」他消失在一扇紗門後,出現時兩手濡濕,大概去洗了手。「坐下去!」他以下頷指著那張高背辦公椅。
「坐下去我好處理妳的傷口。」見她不動,他晃晃手裡的消毒水藥瓶,「還是,妳想自己處理,我不反對。」
自己處理?她的小褶裙恐怕不適合做某種屈腿動作。「還是麻煩你了。」
「妳和我想像的不一樣。」他半蹲跪在她膝前,鬆掉她的涼鞋。
「唔?」由上俯下,只看到他濃密的發頂、挺直的鼻樑、忙碌的長指。
「我以為,妳連下藥這種事都敢做,平時應該不拘小節才對。」他握住她的腳踝,輕若無力,她還是僵了一下。
下藥?是被逼上梁山吧。至於不拘小節……是在說她扭捏嗎?他們還沒有熟到坦然讓對方換洗貼身衣物,以及若無其事地把腳丫子湊到對方鼻子前面的地步吧?
「沒什麼,只是不習慣麻煩別人,我一向自己照顧自己。」她裙襬前拉,大腿緊閉。隨意洩露春光不能叫不拘小節吧?
「薄荷也讓妳費了許多心神照顧吧?」
「她是我最親近的姊妹。」表態得很肯定。
他但笑不語,將棉花球沾上消毒水,細心洗去血跡。在傷口處擦拭數遍後,以棉花棒輕輕塗上一層藥膏,不厭其煩調整OK繃的位置,細膩得像在製作手工藝品;手指握抬腳板時,他表情自然,彷彿握的是只手,她有些後悔平日沒有在腳上多抹保養乳液,好讓他做得心情更愉快。
「比起楊仲南,您實在好太多了。」她小聲道,有感而發地。
「他有他的好處。」動作緩了緩,他輕應。
「最好是!」她撇撇嘴。
他冷不防抬臉,她嚇了一跳,他直視她的額頭,細審後釋懷道:「好很多了,只剩一點小瘀青,幾乎快看不到了。」拇指還按了一下原先的腫塊處。
她姍姍地站起來,實在很想知道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好似跳過了那一晚的記憶,沒事人兒般和她面對面呢?
但,這麼大的腫包總有兇手吧?會不會是……心有不甘的楊仲南強忍腹痛埋伏在暗處襲擊她,章志禾基於道義替他遮掩,事後良心不安不斷致電關心她的傷勢?
至於衣物被換下,可能是被揮棒後頭昏眼花,吐出穢物,他不得不替她清理吧。瞧他神態從容、若無其事,也許根本沒什麼難以啟齒的事發生。
越想越合理,她摸摸前額,表情轉變為千里尋凶的急迫,「章先生,我這傷口,是怎麼來的?」
「妳全都忘了?」他怔住。那麼近日來,她在躲他躲個什麼勁?
「我應該要記得嗎?」兩眼微縮。「您應該──一清二楚吧?」
「那當然,我那晚滴酒不沾,神智清醒。」
「是楊仲南,對吧?是他造成的?你不會瞞著我吧?」她逼近他,口氣轉硬。
他抬眉,神色明朗,毫不閃爍,「當然,只是妳得先答應我,千萬不能激動,不可以再找仲南理論,擴大事端。」
果然!她沒錯看那空有皮相的傢伙。
「我答應不會找他理論。」她當然得研究妥當後才能找他算帳。
「那就好。那一晚,在酒吧,」他摸摸鼻樑,看看她,觀察她的反應。「早在妳對他下藥前,仲南就先下了藥。」
「啊?」這是哪一套劇本?「沒弄錯吧?」她乾巴巴笑。
他搖頭,欲言又止。
她一頭霧水問:「什麼藥?下在哪裡?」
「一種迷幻藥,下在他請妳喝的第二杯酒裡。」他言若有憾,「真抱歉,我當時沒發現,否則就直接把妳送回家,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了。」
什麼迷幻藥?難不成讓她產生了幻覺,一拳敲昏自己?
「像──喝醉一樣嗎?」她抖著下巴,滿懷僥倖地問,希望自己沒有在大馬路上對路人揮拳相向。
「唔……」他傾著頭回憶,試著用最精確的方法描述,「並不很相同,起先只是發現妳愛笑了點、走路歪了點,後來,妳硬生生撞上咖啡店的強化玻璃門,暫時昏了過去。」腫包是這樣來的。
聽起來還不算太離譜,如果就此一覺到天亮,也沒什麼不好。雖然不是楊仲南親自下手,他卻不折不扣是個禍首,她忿忿咬牙,「這傢伙到底哪根筋不對,為什麼要這麼惡搞?」
他搧了幾下眼皮不作聲,沉默著收拾藥箱,轉身放回櫃子。她一拐一拐地跟過去,又問:「那……玻璃撞破了嗎?是不是替我賠了店老闆?」
他一陣莞爾。「沒這麼嚴重,妳是在走路,不是沖百米賽,所以,扶妳上了車十分鐘後,妳又醒轉了。」
「醒了?」如果醒了,為何不乾脆送她回家?這是心裡的真正疑惑,問出口的卻是──「然後呢?」
「然後──」他端起地上的一盆黑土,倒了點不知名的黑液,取了把小鏟動手翻攪。「我發現了妳不為人知的潛力。」
「……」這叫她如何回應?「謝謝,是我突然力大無窮,在路上手擒正要做案的色狼嗎?」
「沒這麼戲劇化。」他動作嫻熟,把桌上的種子撒播其上,再將一層薄土覆蓋其上,一邊說明著,「妳突然又急著要下車,拗不過妳,當時車子正好停在一棟大樓前,前面有一個圓形噴水池,妳雙手合十,望著水柱好一會兒,突然舉高手臂,繞著水池,做了一連串標準的側滾翻。那時早已夜深,行人不多,看到的人還是嘖嘖稱奇,大樓管理員也出來關心。妳滾了兩圈,停了,突然又出其不意跳進水池,在水花底下和衣默禱,這一來,就算我不阻止妳,管理員也不能不管了,我只好想辦法把妳拖下來,扛進車子裡暫時帶回我的住處,否則,妳若一身濕出現在薄荷面前,再表演幾手特技,恐怕會嚇壞她,我也很難解釋。」
這是別人的故事吧?腦袋裡殘存的一點相符畫面也沒有,勉強回溯,依稀記得只有一片白光,被開啟的、無盡頭的光源,在眼前展開,令人心生敬畏,想虔誠禱告,為它獻舞……
「真的?」怔愣地問──真的不是普通的丟人!側滾翻是小學五年級表演體操的往事了,竟然還能當眾獻藝!
「真的。」
他輕頷首,抿著笑,將土盆重新端起,走向另一扇半掩的紗門後。她不知所措地尾隨而入,門後竟是一個玻璃花房,四周佈滿一落落的盆栽和種苗,中央是一排排長形土畦,開滿艷色的花朵;靠近一面實牆,有一張原木搭建的工作台,台上是各種鏟子、鑷子、木片、空盆和掉落的土屑;狹窄的走道也不得閒,堆了不少分株的育苗,他拿起一個淺盆盛了水,把剛才撒種的育盆放置其上。
她「哇」了一聲驚歎後,便無心觀賞那些奇花異草,低著頭喃喃咒怨,「楊仲南,你好──」混蛋?他只是先下手為強,兩人手段並無分別,只是不懂啊,她為的是薄荷,這傢伙到底存的是什麼心?
幸好沒有失控到裸奔,否則第二天一定上報,弄得人盡皆知了。
轉眼瞄了瞄章志禾,他正認真地松土,一副閒聊家常的平靜,沒發現她激奮地扼腕。她咬咬唇,還是說了,「章先生,你當時知道我不對勁,盡力不讓我下車不就行了?」
他停止動作,轉頭對上她的眼,低歎:「相信我,我盡力了。」見她露出埋怨委屈的眼神,他放下鏟子,走到一個簡易的洗手台洗洗手,轉個身,把襯衫鈕扣解開兩顆,往兩側拉開,敞露一小片胸膛,那微褐結實的肌膚上,明明白白刻劃三條川字型疤痕,十分突兀。「妳突然來這一招,我一放手,妳就開門跳下車了。」
她一掌摀住嘴,低叫:「你確定是我幹的?」她緊張地攀住他臂膀,迭聲問:「然後呢?我沒再怎樣了吧?沒有吧?」
她太緊張了,兩頰逼得暈紅,鼻頭額角都是汗,如果他一五一十告訴她,側滾翻之後,她延續匪夷所思的行徑,攀爬他私人公寓前的燈柱想把所謂的月亮摘下來,並且把他的陽台圍牆當獨木橋行走,來回如輕盈的雀鳥,他心驚膽跳地將她制伏,挾著嘻嘻傻笑的她進客房,力道幾近粗魯,她掙脫了他,自行褪下濕透的上身衣物之際,突然張開手臂,給他一個熱情的熊抱,兩人一齊倒在床上,她在他耳邊神秘兮兮地囈語:「噓──不要動……忍者在附近……會被發現……」她煞有介事靜止不動,約莫十分鐘後,從他肩窩處發出輕微的鼾聲,她半裸地在他身上睡著了……以上種種,和盤托出的結果,楊仲南恐怕活不太久,明智的抉擇就是避重就輕,淡化一切。
「沒有,妳很乖,大概太累了,躺上床很快就睡著了。」他輕拍她的頭,回身拿起軟皮水管,朝牆角下一排新栽種的番茉莉灑水。
她暗暗透了一口氣。太好了,停損點到此為止,至於穿著他的衣物醒來……這個不必想、不必想,章志禾一派氣定神閒、斯文正氣,做的事絕對合乎常理。忘記、忘記、馬上忘記!她立刻又可以海闊天空,見到他不閃不躲了。
「那太好了,老是替您添麻煩,還好,以後應該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她拍拍胸口──她絕不再踏進那間地下室酒吧。
聽起來像是在安慰她自己,他笑道:「如果妳指的是和仲南間的糾葛,我樂觀其成,薄荷應該忘了他,重新開始。」
「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不容易啊!薄荷從小就這樣,非常死心眼,傷腦筋極了!」心情稍微釋放了,她兩手背在身後,好奇地東張西望,打量這間規模不小的花房。
夕陽斜照,透過大片清玻璃,灑了一室輝煌。她偏過臉,避開直射的光線,有個亮晃晃的物體,懸在工作台上方的窗框掛勾上,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移步過去,仔細瞧了一會,原來是個小小編織吊飾,用金色牽絲細繩編成的,十分精緻的一隻吉祥物。
「好可愛啊,是麒麟嗎?別告訴我你懂編織喔!」她伸手把玩,促狹地問。
「那是龍,去年在這兼課時,一個學生送的生日禮物。」他不很在意地答。
「生日?」
「嗯,我生肖屬龍,學生知道後特地做的。」
她怔看手裡的小東西,好一段時間,噤聲不語。他回首探看,她正好抬起頭,與他視線相接,他揚眉發出詢問,她一徑瞧著他,以陌生的嶄新眼光。見她半張著嘴,無端發起呆來,他忍不住被逗笑了。
「在想什麼?」
她彎起嘴角,眉目漸漸舒展,漾起粲然笑意。
「在想,認識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