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迷霧 第七章
    距離帕薩加第東南一百多里,波斯舊都城,安善。

    連夜趕回的居魯士,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哀悼父親岡比西斯的逝去,就必須面對一項重要的抉擇。

    「殿下,既然您是岡比西斯王子的長子,理所當然繼承省長……不,應該是安善王之位。」

    「阿斯提阿格斯王現在身在國外,鞭長莫及,況且還有公主在我們手上,您就不要再猶豫了吧。」

    「我們已經把這裡發生的一切稟報哈爾帕哥斯大人,以後他將會在愛克巴坦那盡量協助配合您。」

    臣屬們這般建議的時候,甚至還將紫皇袍和「希達裡斯」的三重桂冠捧了上來——這是在阿契美尼德王朝時,只有歷代安善王才能穿戴的服飾,擅穿者被視為叛君篡位,會招來殺身之禍。

    居魯士心中自然明白臣屬們此舉的目的為何。父王岡比西斯軟弱無能,所以才會導致波斯現今的局勢——行省之內各族分崩離析,有勢力的貴族亦受到米底王的牽制,自己甚至還作為人質待在異鄉長達九年。

    可如今,父王薨逝,阿斯提阿格斯又不在國內,這是乃一個可供自己顛覆現狀,締造新時代的契機!照理說,自己忍辱負重那麼多年,就是為了等待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眼看著三重桂冠就擺在面前唾手可得,伸手將其至於頭頂便能成為王,但……

    這樣做真的沒問題麼?

    居魯士端坐於正位,聽著臣屬們的建議,一直沒有吱聲。下座中有他的心腹、戰將,以及兩個庶出的幼弟,他們皆贊成居魯士盡快接替岡比西斯,成為安善之王。既然如此,順理成章,為什麼還要猶豫呢?

    「您挾持了依迪絲公主和巴比倫的使者,那又如何?就算您現在繼位安善王,如此操之過急,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正搖擺不定的時刻,居魯士忽然想起房廷的話來,也不知處於那種情形之下他是站在何種立場上來說的?如果說只是情急之下,為了動搖自己而講的說詞,當然不必理會,可是,現在自己卻覺得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

    一旦掌握了權力,接踵而來的便是責任。

    自己真的有資格成為安善王嗎?

    「大家先退下,為父王舉行天葬儀式。」(注七)

    「殿下……」聽到這樣的命令,米麗安憂心地呼喚,這麼優柔寡斷,實在不似自己主人的作風啊。

    居魯士睨了她一眼,看到米麗安右手上刺目的白色繃帶,心中一緊,就在這瞬間作出了一個決定:「在接受『希達裡斯』之前,請大家容我再去確認一件事吧。」

    ***

    几案上盛放著未曾開封的豪麻酒與酸奶,無花果和甜粟米散發著誘人的香甜。

    已經有整整一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可是看到精心準備的膳食,卻依然沒有一點胃口。

    房廷明白,自己是被軟禁了。可是哪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雖說居魯士答應過,不會「為難」他,可抵達安善之後,自己仍舊沒有看到但以理和公主,就連面孔遭灼傷的沙利薛也不知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不眠不休,坐立難安,直到終於挨不住倦怠,合上眼,雙膝還跪在氈毯上,頭便枕著几案睡著了。

    混沌間,面頰上傳來柔軟溫厚的觸感。

    似乎是一隻手掌正順著臉側的肌膚滑動著,從眉眼到下巴……最後停留在唇緣,曖昧地摩挲著。

    房廷霍然睜開雙瞳,看到的是一對湛藍湛藍,魅惑般的眼睛。

    居魯士?!驚得跌坐,對方卻微笑地伸出手來欲攙扶他。房廷躲開了。

    「您還在怪我麼?」居魯士露出悲傷的神色,這麼說道,聽得房廷心頭一陣發怵。

    確實,經過了昨夜,他已經無法懷抱著過去那樣的想法對待居魯士,雖然知道凡是像他這樣的人物,成就霸業勢必會用上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可理解並不等於認同,傷害他人用以要挾自己的事,始終不能原諒。

    「殿下,請問您把鷹騎將軍怎麼樣了?」房廷背過了身子這麼問,這種時候,他不想看到居魯士的面孔。

    「沙利薛將軍很好,您不必擔心。」

    「那麼,就請殿下帶我去見他。」

    「不行。」

    很乾脆地拒絕,使得房廷的心臟猛地向下一墜!「為什麼?!」驀地回頭問道。

    居魯士忽又笑盈盈地衝著房廷道:「因為我知道如果說『不行』,您一定會回頭的。」

    這麼說著,趁房廷還沒來得及反應,又一把攥過他的手:「請您留在我的身邊吧。」

    「唉?」

    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房廷有點不知所措,努力地想抽走被握住的手,可居魯士緊緊抓著,掙不開!他的身體也在靠攏,想躲也根本來不及,很快房廷就被逼進宮室的角落,禁錮在居魯士的手臂與胸懷製造的狹小空間裡。

    居魯士高挺的鼻尖在他的面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磨蹭,熱熱的吐息和著熏香的味道在咫尺間洋溢……

    「房廷。」

    忽然,清晰的一聲呼喚,從居魯士的唇齒間迸出:「我喜歡你。」

    只一句簡單的賽姆語,便讓房廷怔在那裡。

    他的溫柔,他的慇勤,他的體貼……幾次三番,隱隱體察到的別有用心,經由這句表白盡數坦露,想要佯裝不知,都做不到了。

    房廷心跳如擂鼓,忽然面頰上一熱——眼看居魯士在那裡薄薄地印上親吻,嚇得他倒吸一口氣,急急側過臉,對方卻不依不撓地追來,俯身欲吻!房廷卯足力氣,猛地一下將其推開了!「對不起,殿下……我實在無法響應您的感情!」

    居魯士狼狽地退了半步,一臉錯愕,接著沉下臉,一對藍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又是這種眼神!就像要把人吞噬般!被看得心悸,本能地想迴避,可房廷還是鼓足勇氣與他對視。

    僵持了片刻,少年主動收回了視線,訕笑道:「看來我是自作多情呵。」

    居魯士背過身,房廷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可那慼慼的自嘲口吻,教人聽得極不舒坦。

    「現在您要見沙利薛將軍,我不會阻攔。待父王的天葬完畢,我會繼位安善王……到那時,或去或留,就隨大人您的心意吧。」

    這麼說著,變回了原先的稱謂。

    語畢,尷尬的一陣沉默,居魯士輕歎一聲,就要負身離去,陡然地聽到身後的呼喚:「請等一等……」

    回首,看到房廷正一臉焦灼對著自己。

    「殿下就這麼迫不及待要繼承王位麼?」

    忽然話頭一轉,被這般詢問,居魯士不解,反問:「大人什麼意思?」

    「我是說……這種時候,您還不能繼位。」頓了一下,房廷回答。

    居魯士蹙眉,「為什麼?」

    「因為……」

    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要他如何說明自己知曉未來的軌跡?房廷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告訴居魯士,他還需要三十年的時間去締造一個真正的「波斯帝國」?

    雖然告訴過自己很多遍,作為未來世紀的人不得干預「過去正在發生的事」,可眼睜睜地看著既定的歷史似乎發生了偏差,自己真能坐視不理麼?

    阿斯提阿格斯遠征外國,岡比西斯薨逝……這樣的機會對於居魯士而言真可謂千載難逢。房廷知道年輕的波斯王是想在短期之內建立自己的政權,再聯合米底王都之內的援助,擊潰阿斯提阿格斯的統治,可殊不知,這樣做還為時過早。

    此時的他,忽略了兩個最重要的因素,房廷雖然清楚,但不能隨便開口。

    做個緘默的旁觀者,任事態順其自然地發展,或許才是最正確的。

    「對不起……我不能說理由。」

    「大人不說,又怎能說服人?如果您只是想爭取時間的話,恐怕也拖延不了多久。」居魯士這麼說著,低垂著眼睫,神情鬱鬱,「您不必擔心,這一次我會信守諾言,事成之後就放你們回巴比倫。」

    「不是的……殿下,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眼看居魯士就要退離,情急之下房廷攥過他的袖袍。

    先前的肌膚親暱,尷尬的感覺還沒褪淨,這忽如其來的一記,使得兩人俱是一愣。

    這下居魯士定在原地不動了,房廷則惶惶地鬆手,心中在「說」與「不說」中矛盾不已。

    「我只是想奉勸您,行事之前要深思熟慮……」

    這麼說,居魯士還是沒有吱聲,房廷抬頭看,他一臉木然,像是根本不信任自己的模樣。

    房廷急了,道:「殿下您待在愛克巴坦那那麼多年,第一次回到故鄉就要舉事,難道不嫌操之過急了麼?

    「雖然米底王不在國內,可是留駐在首都的軍隊數量也不容小覷!你的親兵不過千人,更何況,波斯那麼大,除了安善之外,各部落都受米底王的牽制,您能確定就算沒有各部的支持也能勝得了王軍麼?」

    脫口而出的這番話,讓居魯士笑了。他篤定地搖了搖頭,道:「雖然大人說的沒有錯,但是……」

    「但是,您在首都有內應對麼?」

    打斷了居魯士的話,房廷道:「可是就算有哈爾帕哥斯大人的支持,您又怎能確保與呂底亞的戰爭不會提早結束呢?您難道沒有想過,如果米底王提前抵達國內,一切又會回到原點,您也將有性命之虞?」

    儘管房廷努力地旁敲側擊,希望居魯士能夠明白貿然行事的嚴重後果。不過,少年卻似乎完全聽不進去般,輕笑道:「您說的,我都明白。可我還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一把,不然,又如何能知道未來的結果?除非您能將預見事先告訴我……」

    最後,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自己講的那些,已算僭越,可偏偏居魯士還是執迷不悟!房廷心裡著急,卻說不出口那「不可以輕舉妄動」的真正原因!就算說了……他也不會相信吧!而且因為自己也不確定書上記載的「那事件」究竟會於何時發生,把不確定的事告訴會影響歷史的人,萬一發生謬誤,那自己豈不是……

    會真的改變歷史?!

    看房廷不吱聲了,居魯士長吁一口氣,再次轉過身挪動步子,差一點就要踏出宮門時——

    「殿下。」

    房廷把心一橫,於身後呼喚。

    「您知道……我並不是先知。」

    躊躇的聲音。

    「可我想告訴您一件,也許您並不會相信的事情。希望您聽過之後,好生思量……」

    居魯士停下了腳步,聆聽,臉上掛著一抹不察的微笑。

    ***

    「王子,您……您是認真的麼?!」

    安善的議事廳之內,騷動一片,只因為上殿的一句話。

    諸臣皆以不可思議的目光凝注居魯士,彷彿不相信剛才那句話是由他親口說出來的。

    「對,是認真的。我決定暫時放棄繼任安善之王的位子。」

    又重複了一遍之前說過的話,居魯士這番使得臣屬們大惑不解。

    「殿下,請告訴我們為什麼您忽然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議論中,下座有人提出質疑,居魯士這回也沒有賣關子,回答:「我仔細想過了,時機不夠成熟,而且……」

    居魯士遂將房廷所說的種種,和盤托出,臣屬們聽聞,各個面面相覷起來。

    「殿下,請您不要相信伯提沙撒!那種事怎麼可能?這只是危言聳聽罷了!」

    「況且他自己也說了不能確定,您為什麼又要相信呢?」

    「難道您寧可輕信一個外國人質的話,而放棄大好的機會麼?請一定要慎重考慮啊!」

    大家眾口一詞,都反對居魯士採納房廷的建議,可待他聽完諸人的論調,話鋒一轉,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親隨,應該都知道,愛克巴坦那的哈爾帕哥斯大人與我的關係吧?」

    眾人不明王子為何會突然提起這樁事來,不過還是紛紛點頭。

    「除了這邊極少的人,米底朝中知曉這件事的人,也是寥寥無幾……大家聚在一起時還曾發過誓,要對這件事守口如瓶。可為什麼伯提沙撒初來我國,卻知諳這些?」

    這話問得有點玄,不過依然有人應道:「說不定他是從傳令官那裡知道的……」來人說的是之前被沙利薛挾持逼問,最後被殺死的那個波斯使者。

    「不,傳令官不算近臣,他雖然知道城中有『內應』,也不會清楚哈爾帕哥斯大人的事。」

    立刻遭到反駁。

    「那麼……根本就不會有人告訴伯提沙撒,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下座的人不吱聲了,他們當中並沒有人透露過秘密。

    這般居魯士繼續道:「在巴比倫時,我曾經親眼見過他替尼布甲尼撒釋夢……所以我想……伯提沙撒真的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是,就算他真的是『先知』,您又怎麼確定,他告訴您的預見不是信口開河,故意誤導您的呢?」

    此話一出,眾人附和,居魯士卻自信滿滿地展顏微笑。

    「因為我相信……伯提沙撒不會對我撒謊。」

    ***

    幾天後。

    按照襖教的習俗,岡比西斯天葬完畢。接著,居魯士邀請了帕蘇斯境內,十數個過去臣服於阿契美尼德家的貴族家長,來到安善。

    寒暄過後,他說:「請大家每人取上鐮刀,跟我來做一件事。」

    眾人依命取來鐮刀,居魯士率領他們來到一大片長滿荊棘的土地上,讓他們於一天之內將荊棘劈盡,開出地來。他們如期完成,但每個人都累得筋疲力竭。

    次日,居魯士命人殺掉了府邸中所有的牲畜,又拿出豪麻酒與酸奶款待這些人。酒過三巡,宴會也接近尾聲,他站起來高聲問道:「今天與昨日相比,大家更喜歡哪一種日子?」

    眾人齊聲回答喜歡後者。

    於是居魯士含笑,「那麼,如果大家跟隨我的話,就會天天享受這種快樂和幸福,而不用受昨天的苦頭。我相信波斯人在任何方面都不比米底人差,憑什麼我們就該承受他們的壓迫?我們應該聯合起來,共同反抗阿斯提阿格斯!」

    這邊,房廷終於得到允准,見到了沙利薛。

    傷病中的男子仍昏睡著。近身,房廷看到一張憔悴不堪的容顏。

    被囚禁的幾日,也不知他受到了什麼樣的待遇?左面上,遭到的灼傷已經結痂,看樣子日後難免會留下痕跡。想到他原本俊美無儔的臉孔因為自己才會變成這樣,房廷歉疚不已。

    燒熱因為治療的關係,已經漸漸褪去,沙利薛發了一身薄汗。房廷把照顧他的女侍支走,親自為他擦拭身體。

    解開胸襟,意外發現男子的身上佈滿了各種傷痕,看來他作為巴比倫的四將之一,雖說年紀尚輕,可亦是身經百戰的。

    把溫濕的手巾探進他的胸膛,可還沒來得及動作,手腕忽然被扼住了——房廷嚇了一跳!「你……醒了麼?」

    輕輕地問,然後眼看著沙利薛緩緩睜開杏目瞪著自己,心跳忽然加快了。

    他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盯了房廷一會兒,「哼」了一聲,把攥著的手丟開了。

    清醒過來的沙利薛似乎並不想搭理自己的樣子,房廷有些擔心,可再次伸出的手才觸到他的肩膀,沙利薛忽然敏感地渾身一顫,大力地推開房廷!「別碰我!」

    他用嘶啞的聲音吼著,把身體轉向一側。這拒絕的姿態教房廷看了心裡很不好受,越發覺得沙利薛這般,是因為還在生自己的氣。

    「對不起……我不應該連累閣下的。」

    面對沙利薛背臥的冷漠,房廷無奈地歎道:「居魯士殿下答應我,不會再對閣下做什麼……再過一陣,等閣下的傷病痊癒,我們應該就可以回到巴比倫去了吧。」

    語罷,靜候了一會兒,對方沒有給予響應,房廷灰心般替他掖好了被衾,就欲起身離開。

    被窩裡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別走……」

    還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房廷愣了一愣,緊接著眼看沙利薛慢慢鑽出了被子,支起上體勾攔住他的脖子……

    胸前滾燙的部分緊貼著,就這樣被人莫名地佔據了懷抱,房廷有點不知所措。面頰上忽然傳來粗糙的質感,意識到那是沙利薛臉上的痂痕,又不忍心將其推開,就這般順著他的意思,環住他的腰。

    沙利薛頓時安靜下來,此時處在房廷的懷中,斂盡了平素裡的驕橫暴戾,溫馴得就像個孩子似的。

    就這樣抱了一會兒,沙利薛忽然把嘴湊近房廷的耳朵,悄聲道:「我會帶你逃走……」

    房廷愣了愣,一臉茫然對著沙利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笨蛋!你還以為那個波斯種真的會信守諾言麼?!他一定不會讓你離開的!」

    恨聲滿腔,沙利薛實在是氣惱,房廷到這般地步了,還對居魯士深信不疑!於是就著他那墜有金輪的右耳狠狠地一口咬下!只聽著身前一聲低低的嗚咽,房廷並沒有掙扎。沙利薛疑惑地鬆口,看到他又用那一臉無辜而惶惑的神色對著自己,心中一撼!「該死的!」啞啞地吼了一聲,沙利薛撲向房廷,這回緊緊地箍住他的背脊,力道大得完全不似個病中的傷員!柔韌的觸感,熟悉的熏香,這就是王迷戀的人麼?為何會是這樣的傻瓜?為何連自己都會對他……有那麼一點怦然心動的感覺?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口裡喃喃,也不知是罵誰,沙利薛胸中一片紊亂,而被他擁著的房廷感染了這種情緒。

    沒有多計較他的失儀舉動,可心裡仍舊惴惴。

    難道居魯士真如沙利薛所言,會失信於自己麼?

    既定的歷史不會改變,但變幻的人心卻是難以預料的。

    「波斯的男子自小就要學會三種技能:騎馬、射箭還有『說真話』——所以我相信居魯士殿下說的句句屬實。」

    又聯想起當日在帕薩加第郊外自己為少年所作的辯護,房廷不禁動搖起來!

    ***

    「殿下英明,竟然能想出如此妙計籠絡各族的家長,這下阿契美尼德家真是如虎添翼啊!」

    聽到臣屬們的誇讚,居魯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說:「其實這並不是我的主意。」

    來人不明其意,「咦」了一聲,居魯士便答:「我只是依循伯提沙撒的指點……他告訴我的方法確實管用。」

    諸臣聽到這話頗為震動,議論紛紛,希曼見狀近身道:「殿下,看來伯提沙撒就算不是先知,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所以我才想方設法,就算是不擇手段也要把他留在身邊。只是不知道這個狀況,到底還能維持多久呢?」

    居魯士這般回道,支起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

    不知不覺,又過了大半個月。

    從遙遠的卡帕多西亞,傳來一個波斯諸將都不想聽到的「捷報」——

    阿斯提阿格斯率米底部眾在前線與呂底亞人交戰,獲得六年來兩國交鋒的首次勝利,休戰沒幾天,嘗到甜頭的米底王決定乘勝追擊,臨行時甚至還在陣前放出狂言,不打到呂底亞首都薩底斯,誓不甘休。

    安善這邊獲得消息頗為緊張,因為戰事的成敗並不能隨意左右,而阿斯提阿格斯何時能夠歸國,誰都不能下定論。

    「殿下,請下決心孤注一擲吧!現在進攻愛克巴坦那一定還來得及!」

    「公主隨員中有監視的密探被我們監禁,就算伯提沙撒說的是真的,待到米底王回國,我們挾持公主的事情一定會敗露,到時候一切都晚了啊!」

    「殿下……」

    眾人日益迫切地催促,教上位的少年聽得有些心煩。之前每當有人質疑起房廷的能力時,居魯士總會出言維護,可時間一旦拖得久了,就算是他,也變得不那麼確定了。

    「殿下,我覺得大人們說得很對,何況伯提沙撒本人也不肯定『那個』到底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您為什麼不再仔細考慮一下呢?」

    米麗安於近前這般諫言,居魯士沒有吱聲,她又喚了兩聲,居魯士卻直接站了起來,嚇了她一跳!「殿下?」

    「你們不要跟來,讓我冷靜一下。」

    丟下這句話,居魯士便疾步走出宮室,希曼和米麗安也沒有追上去。

    「王子看上去好煩惱的樣子……」

    「當然了!笨女人!你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連石頭都會皺眉頭!」

    「你!」

    米麗安被希曼氣得雙目圓睜,正欲反諷,只見有己方的傳令官匆匆地朝著奔來,忙攔住他,對方氣喘吁吁地說:「米……

    米麗安大人……不……不好啦!」

    「什麼事?那麼驚慌?」

    「巴……巴比倫的使者……」

    「什麼?你說清楚一點!」

    「是……是巴比倫王親派的傳令使者,他們已經達到安善了!」

    一聽之下,米麗安立刻沒了和希曼拌嘴的心思,他倆互相望了望,一齊奔出宮門去尋居魯士的蹤影!

    居魯士一路暢行無阻,行至房廷的居住,看守的衛士們看到他正要呼喚行禮,被擺手阻止了。

    原本是要進去的,忽然聽到裡面還有一個聲音,望向守衛,來人輕答:「是您吩咐過的,可以讓他見見巴比倫攜來的隨從……」

    頷首,居魯士喝退了他,沒有進入,只是站在入口處,靜靜聆聽著。

    「依迪絲公主……還好麼?」

    室內,房廷這般詢問但以理,男孩癟了癟嘴,道:「從那天起,她就哭個不停,吵著要見你!可是波斯人不讓她過來這邊……」

    「那她現在……」

    「依迪絲已經沒有哭得那麼厲害了,只是不太肯吃東西,偶爾也會說『想要回家』之類的話……」

    房廷注意到但以理不自覺間,竟直呼起小公主的名來。想來這兩個小傢伙同處那麼多日,已經熟稔到如此地步,雖然感到有點不太妥當,不過非常時刻也顧及不了這些。

    「房廷……」

    「什麼?」

    「你想回巴比倫麼?」

    時間過得久了,自然而然就開始懷念起「神之門」的風物。

    想念那蘑菇花盛開的大運河,想念那喧囂熱鬧的普洛采西大道,想念那蘆葦與椰棗樹掩映之下的藍色城關……

    然而房廷最想念的,還是那個霸道十足、不可一世的男人——尼布甲尼撒。

    此時就算默念他的名字,都會覺得胸口殷殷地疼痛。

    所以,怎麼可以說不想回去呢?

    「我……不知道。」可房廷還是輕輕回了一句,言不由衷,下意識地不想教別人洞悉自己脆弱的心思。

    「聽說阿斯提阿格斯王這回打了勝仗,如果他凱旋歸國的話,我們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釋放?」但以理接著問。

    話雖這麼說……可是誰又知道其中的變量?

    房廷不確定地搖了搖頭,道:「沒有那麼容易的……米底人雖然精於騎射,可是呂底亞人亦是驍勇善戰的,兩國兵力相當,戰爭曠日持久,所以才會打了六年都僵持不下。」

    但以理皺了皺眉,問:「那你預言過……不久會出現『那個』中斷戰事,是真的麼?」

    「但以理。」房廷正色道,「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是先知,不能預言什麼,那只是……窺見的歷史軌跡。

    「很早以前,希臘的數學家〈泰利斯〉就已經準確地算出今年之內會出現『日蝕』,這是真的,並非我一人的臆測。」

    房廷熟讀希羅多德的《歷史》,知道呂底亞和米底交戰的第六年會出現日全蝕——兩軍鏖戰猶酣時,白晝突然變成黑夜,呂底亞人和米底人看到這一情景,立刻停止了戰鬥,極想達成和平協議。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日蝕戰爭」。《聖經》上也有記載:日蝕發生後,阿斯提阿格斯還請尼布甲尼撒作為仲裁,去到卡帕多西亞出面調停戰事。

    由於像「日蝕」這種天文現象在古代很難預測,所以一旦發生,都被賦予一種「神化」的象徵。而對於大部分君主而言,那一般都預示著凶兆和災難。

    房廷記不清確切的時間,卻還是告訴了居魯士,目的只有一個:讓他放棄在不適當的時候進攻愛克巴坦那,保存實力,來日方長。

    「可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居魯士王子會放我們回去嗎?」

    但以理狐疑地問,聽得房廷心中一凜。

    自從沙利薛對自己說了那樣的話,十幾天來,每天他都在等待居魯士兌現那個承諾,可是就算見了面,對方也是絕口不提。

    就算自己有意提醒,也會被對方微笑著含糊了過去。

    現在,就連但以理也對居魯士不信任了,房廷實在是很矛盾。一方面,對著那藍眼的少年仍抱有些微希望,一方面又覺得回到巴比倫實在是困難重重。

    良苦用心,又無法與當世人說明,所以這回,他乾脆選擇了沉默。

    室外。

    「殿下。」希曼和米麗安總算找到了居魯士,看到他倚在宮門外似乎在聽什麼,輕呼了一聲,便要上前通報。居魯士抬手阻斷他們,迎面過來,難得的一臉嚴峻。

    米麗安和身邊的同僚互望了一眼,最後還是由她稟告巴比倫使者抵達安善的消息。

    「果然來了麼……」喃喃了一句,居魯士皺了皺眉頭,思索了一番,對著兩人道:「我現在就去見使者,但是這件事不要讓伯提沙撒知道。另外,最近也不要讓他出府邸。」

    「遵命,殿下。」

    ***

    作為暫代的省長,居魯士熱情接待了巴比倫派遣至安善的使令。

    稍晚,傳令官上陳國書,居魯士當眾敲開封好的泥版文書。當他看到泥版上的楔字內容,忽然愣了一愣。

    「這難道……是恩尼布甲尼撒的親筆書信麼?」(注八)

    「是。」傳令官應聲,接著便向居魯士表明己方迎接伯提沙撒和公主的來意。

    「真是可惜。」

    居魯士忽然微笑道,扭轉的語勢一時教人摸不著頭腦。

    「殿下的意思是……」

    「貴國的宰相大人以及依迪絲公主並未在安善滯留過,我們在進入帕蘇斯之前就已經分道揚鑣了。實在遺憾……不過如果閣下需要我們的援助,我可以派些人馬在轄地裡搜尋。」

    他的回答無懈可擊,但是使者仍不滿意,又一連提出了幾個疑問,居魯士面不改色,對答如流。這般,使者也不方便再說些什麼,拜禮之後說要盡快回去覆命,便匆匆退離。

    「您把伯提沙撒藏起來,真的會沒事麼?這次使者前來要人,是不是巴比倫那邊已經知道了些什麼?」

    「那國書裡寫的是什麼?當時您的臉色好難看……」

    臣屬們一人一句地問道,看到使者離開後,居魯士正襟危坐,雙目緊閉,這副從容不再的架式,讓人憂心不已。

    片刻過後,居魯士重又睜開了那對藍眸,盯了開封的泥版一眼,冷笑了一聲。然後當著眾人的面,一拳重重地砸在上面!泥版——被敲得粉碎!四下裡,立時噤若寒蟬。

    就連近侍多年的心腹,也從來沒有看過一向沉靜的他居然會發這麼大脾氣,每個人皆以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上位的少年。

    以那盛怒之姿維持了一會兒,居魯士霍然起身,直直奔向後庭的方向。

    希曼和米麗安也急急跟了上去。

    注七:天葬,波斯襖教的喪葬傳統,讓飛禽噬屍。

    注八:一般國書是由書記官代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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