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們正在國會大街,她嘴裡咕噥著什麼,我沒聽清。她發出絲絲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猛地撲進我的懷裡。「噢,斯汀戈,親愛的。」她低語道,「請原諒我。我並不想對你高聲叫喊,我仍然想與你一起回弗吉尼亞,真的。我們明天就走,好嗎?只是你剛才提到結婚,我有太多……太多的不安,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你明白嗎?」
「是的,」我回答說。我當然明白,雖然遲了一些。我緊緊地抱住她:「當然,我明白,蘇菲。」
「那我們明天就去農場。」她說,緊緊地抱住我,「我們真的要去,就是不要再說結婚的事。求你了!」
這時,我發現我那小小的欣喜中摻雜著一些不太真實的東西。我的幻想中有逃避現實的成份。我一直固執地想像著我的世外桃源,那裡沒有嗡嗡直叫的綠頭蒼蠅,水泵不會壞,莊稼連年豐收,棉花地裡工錢少得可憐的黑人從不抱怨,陰溝裡水清如許不見豬糞。儘管我完全相信父親的話,但親愛的老「五棵樹」可能是一個骯髒破爛的莊園,一個讓人受罪的地方。這對蘇菲是個陷阱,換句話說,把她引誘到那塊坑坑窪窪的花生地是一種不光彩的行為。但我把這些統統從腦袋中趕跑,不願考慮。我們現在有更麻煩的事。
可怕的是,我們倆短暫的好心情完全變成泡沫消失了。當我們重新沿著大街散步時,蘇菲身上的憂鬱幾乎觸手可及,就像隱藏在傍晚霧中潮濕的手,絕望地伸出來又縮了回去。「哦,斯汀戈,我太想喝酒了。」她說。
整個傍晚的散步在沉默不語的氣氛中完成。我不再向她指手劃腳地介紹首都的景色。在我們開始散步時我一直充當導遊,試圖讓她高興起來,那時她也的確有些喜氣洋洋的。但我很清楚,儘管她努力裝出高興的樣子,但最終無法擺脫我們在旅館房間裡想宣洩的那種恐懼。其實我也不能。初秋的瀰漫著薄霧的夜晚,置身於燈光閃爍的十四大街,但顯然我們都沒有心思領略這座城市的美景,也不能感受這裡祥和的氣氛。華盛頓突然變成美國的程式化的象徵,像一個不真實的幾何圖形。我感受到與蘇菲完全相同的波蘭人的感受,血管裡流淌著歐洲墮落的血。奧斯威辛也同樣潛藏在我的靈魂中,一如在她的靈魂之中永駐。這就沒完了嗎?還有完沒完?
最後,我們在可以俯瞰月光下的波托馬克河的一張桌邊坐了下來。我又問起吉恩的事。蘇菲喝下一大口威士忌,開心地說道:「我很高興你問這個問題,斯汀戈。我估計你會問的,而我也希望這樣,因為我自己不會主動提起這事。是的,你是對的。我自己常想,要是我知道吉恩怎樣了,要是我能找到他,也許就不會每天如此傷心了。如果我找到吉恩,我可能——哦,可能會擺脫所有的恐懼和絕望。我一直強烈地感到這一點,而且這種願望將伴我一生。只有吉恩能讓我對這陌生、神秘而且還……還如此錯誤的生活說聲再見。如果我能找到我的兒子,我想只有這個才能救我。
「這也許還能減輕我對伊娃的愧疚感。我知道從某些方面來說,我不應該再被這事糾纏。我知道這——哦,你會懂的——是不由自主的,但我總是帶著這些記憶在無數個早晨醒來,和它生活在一起。我所做的這一切真讓人受不了,受不了。
「有好多好多次,我都在想吉恩是不是活著。如果霍斯履行他的諾言,也許他還活著,就在德國的什麼地方。但我想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我肯定不可能再找到他。進入利波斯波恩計劃的孩子們身份名字全換了,他們很快就變成了徹底的德國人——我根本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尋找,如果他真的還在的話。在瑞典難民營時,我日思夜想的只有這件事——趕快把身體養好,然後去德國,去找我的兒子。但那時,我遇見了一位波蘭婦女,我記得她從基爾斯來,是我所見過的最悲哀的女人。她的孩子,一個小女孩,也失蹤了,失蹤在利波斯波恩計劃中。在戰後的好幾個月裡,她在全德國遊蕩,找呀找呀,始終沒能找到她的女兒。她說沒有誰能找回他們的孩子。她告訴我說,尋找的痛苦更甚於失去孩子的痛苦。她對我說,別找了,別找了。因為你一找,就會發現到處都是你的孩子,在那毀掉的城市,每條大街小巷,每個學校,每輛公共汽車和火車上,每個操場……在任何一個地方衝你招手,你驚喜地大叫著衝過去,可他不是你的孩子。於是,你的心碎了,一天碎幾百次。最後,這比知道你的孩子死去更令人難受……
「但說實話,斯汀戈,正如我告訴過你的,我想霍斯不會為我幹那事。我想吉恩一直呆在集中營裡,如果這樣的話,我敢肯定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戰爭即將結束的那年冬天,在比克瑙,我病得很重,幾乎快死了,所以對此事一無所知。後來我才聽說,黨衛軍準備把兒童營剩下的幾百個孩子全部解決掉,因為俄國人就要來了。大部分是波蘭孩子;猶太孩子已經全死了。他們本想把孩子們弄到坑裡活活燒死或槍殺,但後來決定採用一種不會留下明顯痕跡的方法。於是在一個結冰的日子,他們把孩子們趕到了河裡,讓他們脫掉衣服浸進水中,好像讓他們洗澡似的,然後命令他們穿上濕衣服,把他們趕回兒童營,站在營房前等著點名。他們就這樣穿著濕衣服站在冰天雪地中。點名持續了很久很久,而孩子們就這樣濕漉漉地一直站到天黑。那天所有的孩子都死了,死於嚴寒和肺炎,死得很快。我想吉恩一定也在他們中間……」
「可我不知道,」蘇菲最後說,一雙淚水已乾的眼睛盯著我,話語開始含糊不清。她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這似乎已成為她回憶中的止痛劑。「是知道孩子已經死了好呢,哪怕他死得很可怕;還是知道他還活著,但你再也看不見他了?我也搞不清楚。想想看,如果我選的是吉恩到……到左邊去,而不是伊娃,又有什麼不同呢?」她停了下來,透過夜色眺望著我們的目的地弗吉尼亞的方向。「什麼也不會改變。」她說。蘇菲說話時不喜歡做那些演員般的手勢,但這時我第一次看見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用手指著胸口,比劃著掀開一件看不見的衣服,好像要把她的心掏出來,讓我看看它受的傷有多深。「只有這個改變了。它受傷了,已經變成了石頭。」
我知道在動身去農場前我們最好能好好休息一下。我想方設法,講了很多的笑話,才使自己從剛才的回憶中擺脫出來。我還在餘下的用餐時間裡讓蘇菲也稍稍高興起來。我們喝酒,吃蟹餅,努力忘掉奧斯威辛。十點鐘時,她又喝得爛醉如泥,而我也好不了多少,於是我們乘出租車回到旅館。當我們到達議會旅館,踏上污跡斑斑的大理石台階,走進飄著煙草味的前廳時,蘇菲已靠在我的肩頭睡著了。我就這樣扶著她搖搖晃晃地走進電梯回到房間,衣服也沒脫便一頭倒在床上睡熟了。我給她蓋上一床毯子,把衣服脫掉,倒在她身邊,一下子便睡死過去。開始我睡得像根木頭,後來便做起夢來。教堂的鐘響了,在我的夢中斷斷續續地發出粗劣合金般的聲音,成為我那洶湧的色情夢境中惡魔般的叫聲。罪惡的聲音。醉熏熏的恩特維斯特爾牧師躺在並非他妻子的女人身旁,在不法不安的夢境中輾轉反側。咚!咚!一連串可怕的鐘聲。
事實上,我確信由於我殘留的加爾文教信仰和喬裝的牧師身份,還有那該死的教堂鐘聲,使我在被蘇菲喚醒時如此畏縮。那大約是在半夜兩點左右。在我的一生中,一定是那一時刻使我所有的夢想變成了現實,因為在朦朧的夜色中,我感覺到,同時用我那雙睡眼惺忪的眼睛看到蘇菲赤裸著全身,正溫柔地舔著我的耳垂。她的手撫摸著我的陰莖。我是醒著還是在夢裡?或許只是夢的幻影。如果這還不夠醉人的話,這個夢馬上消融在她的低語裡:「哦——快,斯汀戈,親愛的,我想要你。」這時我感覺她把我的內褲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