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停了下來,眼睛盯著楓苑外的暮色,酒吧裡昏暗的燈被飛蛾團團圍住。這地方早已人走屋空,只剩下我倆和一個侍者——一個站在收銀台前不斷弄出聲響的睏倦不堪的愛爾蘭人。然後她繼續說:『但這個人沒有信守諾言,斯汀戈。從此以後,我再沒見到我的兒子。我為什麼要相信這位黨衛軍人的保證?也許是因為我的父親,他總是談論德國軍隊,以及那些軍官的崇高榮譽感和紀律性。我不知道。但霍斯沒有信守諾言,所以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霍斯不久後便從奧斯威辛調往柏林,我又回到了集中營營地,重新成為那裡的一名普通打字員。我從未從霍斯那兒得到過任何消息。他在第二年回來後,也沒有與我聯繫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像著吉恩已被轉移出集中營去了德國,不久我就能得到消息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身體很好等等。但我什麼也沒得到。後來有一次,我收到汪娜傳來的一張小紙片,上面寫著——就一句話,沒別的:『我又看見了吉恩,他還好。』斯汀戈,這字條差點讓我死掉。你明白,這意味著吉恩沒有被轉移出集中營,也就是說——霍斯根本沒有將他列入利波斯波恩計劃。
「幾星期後,我從在比克瑙的汪娜那兒得到另一條消息,是通過一個囚犯——一個法國抵抗組織的成員傳給我的。她被轉到了我們的營區。那女人說,汪娜讓她告訴我,吉恩已不在兒童營。這消息讓我高興了一陣兒,後來我一下子意識到,這可能意味著吉恩已經死去。沒有被送入利波斯波恩,而是死於疾病或別的什麼——要麼就是因為冬天,氣候實在太冷了。我沒有辦法弄清楚吉恩的真實情況,他是死在比克瑙還是在德國的什麼地方。」蘇菲歇了口氣,接著說:「奧斯威辛太大了,很難得到某個人的確切消息。但是,霍斯從來沒有像他保證過的那樣給我任何消息。我的上帝,我太傻了,居然以為這種人會做這樣的事。榮譽!多麼骯髒的謊言!他什麼都不是,只是內森稱為狗屁的小人。而我對他來說,終究不過是一片波蘭殘渣!」她又停了下來,透過指縫看著我。「斯汀戈,我不知道吉恩後來怎樣了。這可能會好些……」她的聲音漸漸減弱,最後消失在沉默裡。
一片沉寂。可以感到夏天的風。我無力回答蘇菲;當然,我也無話可說。這時,她輕輕發出很沉悶的聲音,突如其來但發自內心。這是我對蘇菲的又一個新發現,就像沒完沒了的沮喪接踵而至的新的痛苦。「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的命運將會怎樣,但不久便得到了汪娜的最後消息,她因為參加集中營的抵抗組織活動而被囚禁起來。他們把她帶到著名的監獄區,拷打她,然後把她掛在鐵鉤上讓她慢慢死去……昨天我說汪娜是個Kvetch。這是我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謊言。她不是,她是個最勇敢的人。」
坐在慘淡的燈光下,蘇菲和我都感覺到我們的神經被拉到一個極限,幾乎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我內心極度不安,再也不想聽有關奧斯威辛的任何事情,哪怕一個字。然而蘇菲卻像關不住話閘似的(雖然我發現她已幾近精神崩潰的邊緣),繼續對我講述她與奧斯威辛司令官最後離別的情景。
「他對我說:『走吧。』我轉身準備離開時對他說:『謝謝您,司令官閣下。謝謝您幫助了我。』他說——你一定要相信,斯汀戈,他真是這樣說的——他說:『聽見音樂了嗎?你喜歡弗朗茲-裡哈爾嗎?他是我最喜愛的作曲家。』我被這話嚇了一跳,不知該怎麼回答。弗朗茲-裡哈爾,我心裡想著這個名字,然後我說:『不,不怎麼喜歡。怎麼了?』他顯得有些失望,但接著又說:『走吧。』於是我走了出去。我下樓時經過愛米的房間,那台小收音機仍然開著,這次我本可以把它拿走的,因為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四周,到處看不見愛米,但我說過,我沒有勇氣再幹這事兒了,因為我懷著對吉恩以及一切事情的希望,我也知道這次他們一定會首先懷疑我。於是我沒去動它,但內心深處突然很恨自己。不過我仍然沒想拿走它,而是讓它在那兒繼續響著。你能想像收機音裡正在播放什麼嗎?猜猜是什麼,斯汀戈?」
在故事裡出現這樣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插曲似乎不太合適,甚至恰得其反,因為這種方式的諷刺容易變得很乏味,使讀者失去興趣。然而人們心裡總是潛伏著這樣的衝動。但因為蘇菲是我最忠實的見證人,她自己用這個諷刺來作為一段證言的結尾,那麼我也沒有理由懷疑它。我必須記下她的原話,只需在旁邊加上注語,即這句話是從那變了調的,極度虛弱的感情煉獄中(夾雜著狂喜和極度的悲傷)發出來的。以前,我從未從蘇菲,也從未從別人身上發現過這種混亂的,帶著明顯的歇斯底里特徵的感情。
「放的是什麼?」我問。
「是弗朗茲-裡哈爾的一部歌劇的序曲。」她抽泣了一聲,「《達蘭德拉呈》——微笑的大地。」
我們慢慢往粉紅宮走去。時間已過午夜,蘇菲也已平靜下來。香氣宜人的夜幕中空無一人。在栽滿楓樹的街道兩旁的弗蘭特布西居民區,一排排房子早已燈熄人寂,沉入夢鄉。蘇菲走在我身邊,一隻手臂摟住我的腰,身上的香水味直鑽我的鼻孔,令我有些麻木。但我明白這舉動僅僅表明姐弟般的感情或朋友之情;此外,她長長的痛苦的傾述也將我的慾望一掃而盡。憂傷、沮喪像這八月漆黑的夜色一樣將我緊緊抓住。我想我今夜能否入睡。
齊墨爾曼夫人的城堡已在眼前,遠遠可見前廳亮著一盞昏暗的燈。我們靜靜地走在粗糙的人行道上。蘇菲說(這是離開酒吧後她說的第一句話):「你有鬧鐘嗎,斯汀戈?我明天得早起,先把東西搬到新地方,然後去上班。布萊克斯托克醫生這幾天對我已經十分容忍了,但我必須趕回去上班。星期三你可以來找我,行嗎?」我聽見她忍住了一個哈欠。
我正要回答她關於鬧鐘的事,這時,深灰色的夜色中閃出一個人影,出現在房子的前門門廊。我的心猛地一跳,說:「哦,我的上帝。」那是內森。我低聲喊出了他的名字。與此同時,蘇菲也認出了他,發出一聲很輕的呻吟聲。那一刻我以為他會過來揍我們,但這時我聽見內森輕柔地叫了一聲:「蘇菲!」她的胳膊一下子從我的腰上鬆開,匆忙中把我的襯衣從褲腰裡拽了出來。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中奔向對方。我能聽見蘇菲猛然撲進他懷裡時發出的嗚咽聲。他們久久地擁抱在一起。最後,我看見內森慢慢矮了下去,雙膝跪在堅硬的地上,雙臂抱著蘇菲的腿。他一動不動,似乎永遠凝固在那兒,凍結在摯愛,順從,懺悔,贖罪——或所有這些姿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