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倆都沒再說話。我想著她的最後一句話,那極其平淡的話語裡除了令人心煩的憂鬱外,還有對一個癡情郎的漠不關心。在沉默中,我用我那荒唐愛情的全部力量在心裡詛咒著她。突然我的真實世界又出現在眼前,我不是在波蘭,是在布魯克林。除了蘇菲帶給我的心碎之外,還有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在我的心裡盤旋。焦慮開始襲上我的心頭。我完全沉浸於蘇菲的故事,以至於完全忘了因昨天的被竊我即將成為一個窮光蛋。再加上蘇菲馬上就要從粉紅宮搬走——這讓我真正絕望了。我害怕面臨沒有蘇菲和內森的孤獨,這比我缺錢可怕得多。
我內心一直惶惶不安,一直盯著蘇菲那張憂鬱的萎靡不振的臉。我早已見慣了她這付模樣:手輕輕地蒙住雙眼,臉上是一系列無法言說的風雲變幻(我想,她會想些什麼呢?):困惑,驚詫,恐懼,悲傷,憤怒,仇恨,失落,愛,放縱。在黑暗裡,所有這些在一瞬間絞成一團,但緊接著便過去了。這時我意識到她今天的故事已接近尾聲,雖然其中還有一個結尚未打開。我還發現那些情節並未從她的記憶裡真正退卻,所以儘管已十分疲憊,我仍有一種衝動想把那令人困惑的過去從她的記憶深處挖出來。
即便如此,她仍然對她兒子的事含糊其辭,似乎有什麼東西阻止她談這個話題。我固執地又問了一次:「吉恩後來怎樣了?」——她這才讓自己沉入回憶中。「我對我所幹的事感到羞愧,斯汀戈。我游向海洋深處,害得你冒那麼大的危險。我那樣做太壞了。你一定得原諒我。但我要對你說實話,自從戰爭結束後,我不止一次想殺死自己,但總像這樣沒有成功。在瑞典的時候,那時戰爭剛剛結束,我在難民中心試圖自殺。那兒有個小教堂,我想它不是天主教堂,一定是個路德教的,這並不重要——我曾想過一定要在教堂裡自殺,盡我所能褻瀆神靈。因為,斯汀戈,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經過奧斯威辛後,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對自己說,他已背離了我。既然他背離我,那麼我恨他。我要用一個最褻瀆神靈的方式,就是在他的教堂裡,在那個神聖的地方自殺,以此表示我對他的仇恨。我感覺很糟,身體非常虛弱,還生著病。有一天我決定幹這件事。
「那天晚上,我帶著一片很鋒利的玻璃走出了難民中心的大門。那片玻璃是我在呆過的醫院裡找到的。教堂很近,沒有士兵。很晚的時候我才到那兒,裡面有些光亮,我在後排座位上坐了很久,身上裝著那片玻璃。那是在夏天,瑞典的夏夜總有些光亮,涼爽、蒼白。那地方位於鄉村,我能聽到外面的蛙鳴,還能聞到銀杉和松樹的氣味。那味道很好聞,讓我想起孩提時代的那些白雲石。有一段時間,我在心中與上帝對話。他說:『你為什麼要在我的地方自殺呢,蘇菲?』我大聲回答說:『如果您不能用您的智慧知道的話,上帝,那麼我也無法告訴您。』然後他說:『那麼這是你的秘密?』我回答說:『是的,這是我對你的秘密,最後的、惟一的秘密。』然後我開始割自己的手腕。斯汀戈,你知道嗎,我確實割了,流了一些血,但接著我停了下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住手的嗎?我向你發誓,是一樣,就一樣!不是疼痛,也不是恐懼。我什麼都不怕。是魯道夫-霍斯!正在那時我突然想起了霍斯,想到他還在波蘭或德國活著。我正在割手腕時,他的臉突然出現在眼前。我停了下來——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荒唐,其實——唔,我突然明白只要魯道夫-霍斯還活著,我便不能死。這會成為他的最後勝利。」
停了很久,她才又開口道:「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小兒子。那天早上,吉恩沒在霍斯的辦公室。我進去的時候,他不在那兒。我相信他一定在的,所以我以為他藏在桌子下面——和我鬧著玩。我到處看了看,根本沒有他的影子。我想這一定是個玩笑,我知道他一定在的。我叫他的名字。霍斯關上門,站在那兒看著我。我問他我的兒子呢,他說:『昨晚上你走了以後,我才意識到我不能把孩子帶到這兒來。我為這個不幸的決定道歉。帶他到這兒來太危險了——這會毀了我的前途。』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無法相信他說的話。但突然我相信了,完全相信了,於是我一下子發起瘋來。我瘋了,瘋了!
「我記不得我都幹了些什麼。那一刻天塌地陷,漆黑一片。有兩件事,我知道一定是我幹的。我打了他,我用手打了他。我知道這個,因為當我清醒過來時,我看見了他臉上的血印,一定是被我用手指甲抓破的。他把我推在椅子上坐下,用手帕擦掉了血跡。他低頭看著我,似乎很平靜。還有一件事我也記得,就是一分鐘之前我朝他尖叫道:『把我送毒氣室吧!』我記得我說的這句話,『毒死我,快毒死我吧……』等等。我當時一定還用德語說了不少髒話,因為那些話至今還在我耳朵裡迴響。但當時我只是把頭埋在手中哭泣。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接著我感覺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聽見他說:『我再說一遍,對不起。』他說,『我不該做這個決定。但我會盡力彌補的,用別的辦法。我還能做什麼呢?』斯汀戈,這太奇怪了,聽見這個男人這樣說話——用這種道歉的腔調問我這樣一個問題。你瞧,他問我他能為我做些什麼。
「於是,我想到了利波斯波恩——汪娜告訴我的新生計劃。我必須試一試。這事我早該在前一天就向霍斯提出來的,卻沒有辦到。於是,我讓自己平靜下來,不再哭泣。最後,我抬頭看著他說:『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我用了『利波斯波恩』這個詞。從他的眼神,我一下就明白他知道此事。我好像是這樣說的:『你可以把我的兒子從兒童營轉到由黨衛軍操作的利波斯波恩計劃。你知道這計劃。你可以把他送往第三帝國,在那兒他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德國人。他金髮碧眼,和德國人沒什麼兩樣,而且他的德語說得和我一樣流利,標準。有很多波蘭兒童都是這樣。難道你沒看出我的兒子吉恩是利波斯波恩計劃的一個合適人選嗎?』我記得霍斯長時間沒說話,只是站在那兒用手輕輕摸著臉上的傷,然後他好像這麼說:『我想你說的辦法或許可行。我會考慮這事兒的。』但這對我來說還不夠。我明白自己在拚命抓救命稻草,而他完全可能因此將我送上死路——但我必須說出來。『不,你必須給我一個更確切的答覆。不確定的事兒我實在忍受不了。』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我會將他轉移出來的。』但這還不夠。我說:『我怎麼能知道呢?我怎麼能確信他已經離開這兒?你必須向我保證。』我又說,『你必須保證,讓我知道他在德國的什麼地方,這樣將來戰爭結束後,我就可以再見到他了。』
「斯汀戈,最後這些話,我真不敢相信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對這樣一個人下命令,提出這麼多的要求。事實上,我依賴的不過是他對我的感情,他在前一天流露出來的感情。他當時擁抱著我,說:『你認為我是個惡魔嗎?』我只能依靠他身上僅存的一點點人性來幫助自己。我說完這些話後,他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對我說:『好吧,我向你保證。我保證把這孩子轉移出集中營,你可以不時得到他的消息。』然後我說——我知道這有冒犯他的危險,但還是忍不住說:『我怎麼能相信你呢?我的小女兒已經死了,如果再失去吉恩,我就一無所有了。你昨天告訴我,今天能讓我見到吉恩,但你卻沒有這樣做。你沒有信守諾言。』這話一定——嗯,從某種程度上傷害了他,因為他說:『請相信我。你將從我這兒不時得到消息。你應該相信一個德國軍官的承諾,我以我的榮譽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