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語速很快;同時她看見霍斯把剩下的巧克力全吃掉了。想到女管家剛才的粗暴行徑,以及面前這個男人在與她交談時所使用的新的腔調,她感到這種述說甚至是輕鬆愉快的。「是的,那女人是個妓女,一個同性戀。我不知道她來自德國哪個地方——我想大概是北方吧,因為她的口音是德意志北部的方言。她身材高大,想強姦我。她已注意我好幾天了。一天晚上在公廁裡,她朝我走來。起初她並不很粗魯。她向我保證給我吃的,香皂,衣服,錢,什麼都行。」蘇菲停了好一會兒。目光緊緊盯著霍斯那紫羅蘭色的眼睛。那眼睛很好看,很迷人。「我當時餓得要死——但是,像你一樣,先生,我討厭同性戀。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她說不。我想推開她,她一下子勃然大怒,對我動起手來。我衝她大叫,接著又乞求她。可她把我推到牆上,開始用手對我幹那些事情。這時,營區隊長走了進來。」
「營區隊長制止了這件事,」蘇菲接著說,「她把這個助手打發走以後,讓我到她的房間去。她住在營區的末端。她不是壞人——只是又一個妓女罷了。就像您說的,先生,她不是壞人。實際上作為這種……這種人來說,她是相當和善的。她說她聽到了我的喊叫聲。但她感到驚訝的是,我居然能說一口標準的德語。因為這個營區新到的囚犯都是波蘭人,她想知道我從哪兒學來了如此流利的德語。我們談了一會兒,我相信她喜歡我。我想她不是一個同性戀。她是多特蒙德人,對我的德語十分欣賞。她暗示說她有可能幫助我。她給了我一杯咖啡,然後我就回去了。以後我又見過她好幾次,相信她對我確有好感。幾天後,她叫我去她的房間。當時,您的一位上士、集中營管理處的組長葛溫特先生也在那兒。他問了我有何語言技能之類的問題。我告訴他我會打字,還能非常熟練地做波蘭語和德語的速記,於是他告訴我說,也許我可以在速記組幹點事兒。他聽說那兒很缺熟手——特別是某些語種。幾天後他回來告訴我讓我轉移,於是我就來到了這兒……」霍斯已吃完那塊巧克力。他抬起手臂,準備點一支煙。「我是說,」她最後說,「我一直呆在速記組,大約干到十天之前,然後我被通知到這兒來做特殊工作,於是……」
「於是,」他打斷她,「你便來了。」他做了一個手勢,「你的運氣不錯。」接下來一個動作使她觸電似的一驚。他把那只空著的手伸過來,極其優雅地將她嘴邊的什麼東西拈了下來。她意識到是她剛才吃的那塊巧克力的碎屑。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著那碎屑,將那被香煙熏得焦黃的手指慢慢移向他的嘴唇,把那一丁點棕色的小渣放進了自己的口中。這一切令她驚訝不已。她閉上眼睛,被他一連串的怪誕舉動攪得心慌意亂,頭暈目眩,以至於心臟又開始狂跳不已。
「怎麼了?」她聽見他在問,「你臉色蒼白。」
「沒什麼,司令官閣下,」她回答說,「我只是有點頭暈。這就好了。」她仍然緊閉雙眼。
「我做錯了什麼?」那聲音很大,幾乎是一聲嚎叫,把她嚇了一跳。她猛然睜開眼睛,看見他從帆布床上躍起身來,幾步來到窗前。他的襯衣後背還是一片汗濕。她看見他站在那兒,全身顫抖著。蘇菲看著他,全然不知所措,心想那塊順手遞過來的巧克力也許不是拉開他們關係的序幕,但也許是;他現在衝著她大聲抱怨,就像他們已認識多年。他用拳頭使勁在另一隻手掌上猛擊一下。「我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認為我做錯了——那些遠在柏林,荒唐無知的人。他們要求一個普通人具備超人的能力,他們怎能這樣?這個人已經出色地工作了三年。他們太沒道理了!他們不知道與一個無法按期交貨的承包商,懶墮的中間人和供貨商們如何打交道,他們不是晚發貨就是乾脆不發貨。他們從來沒和這幫波蘭蠢貨打過交道!我已經盡了全力,而這就是我得到的獎賞。這個托詞——還說是一次提升!我被一腳踢回奧蘭泥堡,還得忍受那無法容忍的尷尬,眼睜睜看著列本亨奇爾取代我的位置。哼,列本亨奇爾,那個因所謂的高效率而備受吹捧和嘉獎的利己主義者。整個事情都令人噁心。沒有一丁點的感激。」蘇菲覺得奇怪的是,在他的話裡,牢騷的成分遠甚於真正的氣憤與不滿。
蘇菲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靠近他。她又看見了一線希望。「請原諒,先生,」她說,「如果我說錯了什麼,請您原諒。但我認為這可能是對你的一種嘉獎。或許他們完全理解你的難處,你的艱辛,你為工作累得精疲力盡。恕我冒昧,幾天以來,在這間辦公室裡,我不能不注意到你一直處於持續不斷超負荷的緊張工作中,在巨大的壓力下……」她把這種諂媚般的焦慮表現得很細心。她的聲音漸漸變小,但眼睛一直盯著他的後腦勺。「或許這是對你所幹的一切——你的忠心給予的獎賞。」
她不再說話,順著霍斯的目光朝下面的田野望去。變幻莫測的風將比克瑙冒出的煙給吹散了,至少有一陣子,晴朗的天空陽光明媚。那匹強壯的白馬又開始在圍欄內歡跑,白色的尾巴和鬃毛迎風飛揚,即便隔著窗戶也能聽見它踏擊地面的清脆悅耳的蹄聲。司令官吹了一聲口哨,從口袋中掏出一支香煙。
「我希望你是對的。」他說,「但我還是懷疑他們是否能理解這規模,這複雜性!他們似乎對這次特別行動涉及的人數一點也不瞭解。沒完沒了的大批犯人!這些從歐洲各國不停湧來的成千上萬甚至上百萬的猶太人,像春天的鯡魚一樣無休止地游進麥克倫堡海灣。地球居然能容納這麼多『上帝的特殊子民』,真令人難以置信。」
「上帝的特殊子民。」他使用的這個詞使她又一次看到了希望之光。她相信自己已經擁有一絲不牢靠但實實在在的希望。「上帝的特殊子民。」她回應著司令官的話,語氣裡夾著一絲蔑視:「上帝的特殊子民。先生,如果您允許我這樣說的話,這些上帝的特殊子民也許必須為他們與別的種族的區別而付出代價——為自居於最值得上帝拯救的子民而付出代價。我一直不明白,為何這麼多年來對基督犯下如此大罪之後,他們還能指望逃脫懲罰?」(父親陰沉怪異的樣子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焦慮地猶豫了一下,然後重新編織另一個謊言。她像漂浮在謊言與虛假的溪流中的一葉碎片,隨波起伏,漸行漸遠。「我不再是一個天主教徒了,像您一樣,先生。我已經拋棄了那有著許多借口和迴避的可憐的信仰。然而,猶太人為何會激起天主教徒以及像您這樣的信神者的仇恨,是顯而易見的。正如你早上對我所說的,有正義感和理想的人只會為建設新世界的新秩序而奮鬥。猶太人威脅著這一秩序,現在應該是他們受苦受難的時候了。我想說,這是可喜的擺脫。」
他一直背對著她,站著那兒聽她說著,最後他開口說道:「你說這事時感情濃郁。就一個女人而言,你這段話像一個對猶太人的罪行有所瞭解的人所說的。我覺得奇怪的是,很少有女人有如此寬的知識面和明白事理的能力。」
「是的。但我的確是這樣的,先生!」她說。他輕輕地轉過身來,看著她——這是第一次真正的關注。「我有我的知識,還有個人經驗。」
「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