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衝動地——她知道這是冒險,是一次賭博——彎下腰,摸索著把那本破舊的小冊子從靴子的縫隙中扯了出來。「瞧!」她說,用手揚起那本書,把封面展示給他看。「我違反規定把這東西保存了下來。我知道我冒了很大的險。但我想讓你知道這幾頁紙代表了我的一切。從與你在一起的工作中,我得知『最後解決』是個機密。但這本小冊子是有關猶太人問題『最後解決』的最早的波蘭文件之一。這是我和我父親合作完成的,我以前曾對你提起過他。當然,我並不期望你仔細閱讀它,給你增添新的煩惱,但我懇求你至少考慮……我知道我的困難對你來說無關緊要,但如果你能瞟上一眼,也許就能瞭解我被囚禁在這兒是多麼不公平……我還可以告訴你更多的情況,比如我在華沙為第三帝國所做的工作,那時我揭發了好幾個猶太人的藏身之地,他們都是被長期通緝的猶太知識分子……」
她喋喋不休地吐露著這些秘密,但她開始結巴起來,提醒她必須到此為止,於是她停了下來。她默默祈禱自己不要因此而心神不定。因為惶恐和浸滿希望,她那裹在囚服下面的身體感到酷熱難當。她明白,她終於在他的意識中形成了一個突破口,把一個活生生的她置於他的感覺範圍之內。無論這個形象是多麼的不完美和短暫,總之她已達到目的;通過他接過小冊子時全神貫注看著她的眼神,她可以看出來這一點。她忸怩地賣弄風情般地將眼光移向別處。她突然十分傻氣想起一句加裡西亞諺語:我正在爬進他的耳朵。
「那麼你堅持說你是無辜的?」他說,聲音裡隱約有一絲和藹,這讓她備受鼓舞。
「先生,我再說一遍,」她很快回答說,「我坦率地承認我犯下的使我來到這裡的那個輕罪——私藏一小塊肉的罪行。我只要求在對此輕罪量刑時,能考慮我是一個國家社會主義的波蘭擁護者,而且還積極參與到反猶太人的神聖戰爭中。你手裡的那本小冊子,司令官閣下,能證實我所說的一切。我懇求你——你有能力給予我仁慈與自由——看在我過去努力工作的份上,重新考慮對我的錯判,讓我回到華沙的生活中去。這對你來說只是一點小小的要求,你是一位正直、公正、仁慈的人。」
洛蒂曾告訴蘇菲,霍斯很容易被恭維所左右,但她不知道她這樣做是否有些過頭,因為他瞇縫著雙眼,說,「你的熱情和仇恨令我好奇。你怎麼會如此強烈地仇視猶太人?」
蘇菲早已預備了一個故事,以待這一時刻的到來。從理論上講,像霍斯這種獨斷專行的人可能會欣賞她的反猶太主義的惡毒語言,而且會出自本能地對它的具體情節感興趣。「先生,這份文件概括了我所有的哲學理由——我和父親一起,在克拉科夫大學深化了這一理論。我想強調的是,即使我們的家庭沒有遭遇可怕的災禍,我們也會仇恨那個種族的。」
霍斯被她的話所吸引,抽著煙聽她繼續往下說。
「猶太人以荒淫而馳名,這是他們最醜陋的本質之一。我的父親,在他遭遇不測之前……是朱利葉斯-斯特雷奇的一個崇拜者。正因為這樣,他十分贊成斯特雷奇在諷刺文裡對猶太人性格中的這一墮落性質進行猛烈抨擊。不僅如此,我們的家庭還有一個很殘酷的理由接受斯特雷奇先生的觀點。」她停了下來,望了一眼地板,好像在回憶什麼痛苦之事。「我有一個妹妹在克拉科夫教會學校唸書,只比我低一個年級。大約十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她在猶太人居住區附近行走時,被一個猶太人強暴了——後來才知道那人是屠夫。他把她拖進一條小巷,反覆糟踏。我妹妹的身體雖然恢復了,可精神上卻徹底崩潰。兩年後,她溺水自殺身亡。可憐的孩子!毫無疑問,這可怕的行徑是對朱利葉斯-斯特雷奇關於猶太民族暴力傾向的觀點的又一明證。」
「呸!這話讓我聽來真是一堆臭狗屎!」霍斯輕蔑地說出了這句話。有如走在一條寧靜的草地小徑上的蘇菲突然感覺滑了一腳,失足掉進了陰暗的洞穴裡。她說錯什麼了?無意間她發出一聲歎息。「我想說……」她開口說道。
「臭狗屎!」霍斯又說了一遍,「斯特雷奇的理論是徹頭徹尾的臭狗屎!我厭惡他那堆污濁的垃圾。他,以及他那些有關猶太民族和他們的性傾向的狂言,比任何一個人對黨,對第三帝國和對世界輿論造成的危害都要大。他根本就不懂這些事。任何一個熟悉猶太民族的人都知道,無論在性還是在其他方面,他們都逆來順受,十分克制,從不惹事生非,約束自己甚至到了病態的地步。發生在你妹妹身上的事無疑是一件脫離常規的事。」
「它確實發生了!」她撒謊道,為未能預見到的尷尬處境而驚惶失措,「我發誓……」 他打斷她的話:「我並不懷疑這事發生過,但是很反常,是個例外。猶太人的確犯了許多道德上的罪行,但他們並不犯強姦罪。近幾年來斯特雷奇發表在報紙上的那些東西是一個最大的笑話。如果他堅持說真話,真實地描寫猶太人的本來面目,比如一心壟斷和控制世界經濟,敗壞和玷污道德與文化,企圖通過布爾什維主義和其他方法推翻文明政府,如此等等,那麼他也許還能起一些必要的作用。但他卻把猶太人描寫成一個淫穢的惡魔,用他們那碩大無比的『刺』幹著罪惡勾當」——這個十分通俗的詞嚇了她一跳;與此同時,他還用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一米長的器官——「這不過是對猶太男性毫無根據的讚美。我觀察過猶太男性,他們的生殖器大多發育不全,一點不能勃起,軟遢遢的。軟弱[1]。這一切太令人噁心了。」
她在斯特雷奇的問題上犯了一個十分愚蠢的錯誤。(她知道自己對國家社會主義瞭解不多,但怎麼會想到存在於這個黨內各派別成員之間的嫉妒,憎恨,爭吵以及分歧呢?)然而實際上,這些看來似無大礙:霍斯縮在一團淡紫色的薄荷香煙霧中,這是他今天抽的第四十支煙。他突然停止對紐倫堡地方長官的長篇大論的抨擊,用手指彈了彈那本小冊子,說了一句足以令她心臟停搏的話。「這個文件對我來說一錢不值。即便它能證明其中有你的一份功勞,能證明你憎恨猶太人,也說明不了什麼。那對我沒什麼意義,因為對我來講,這是一種相當普遍的情緒。」他的眼神變得迷茫而悠遠,凝望著她頭頂後遠遠的地方。「還有,你好像忘了你是個波蘭人,是第三帝國永遠的敵人,即使你並沒犯罪。事實上,在黨國最高層——比如帝國隊長——人人都將你,你的同胞,你的民族看作與猶太人同樣的……人獸[2],同樣沒有價值,同樣污濁的種族,也同樣應遭到正義的仇恨。在我的祖國,波蘭人即將佩戴P字符,這對你們來說是個不祥之兆。」他停頓片刻,「我本人並不完全贊同這個觀點;但說實話,與你們波蘭人打過一些交道後,我也產生了一種痛苦、灰心喪氣的感覺,以致我認為這種絕對的厭煩是有道理的,尤其是波蘭男人身上根深蒂固的愚蠢,和絕大多數女人的醜陋不堪。」
蘇菲的眼淚奪眶而出。但這哭與他的斥責沒有什麼關係。她本來沒想過要哭——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後一招,假裝柔弱搏得同情。但現在,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不停地湧出來。她把臉埋在手中。一切的一切——都完了!那個本來就不穩定的向上攀援時的支撐點徹底垮了,她覺得自己猛地摔下山去。沒有任何進展,根本沒有!她完了!她站在那兒,感覺厄運降臨,抑制不住悲切的嗚咽,淚珠像斷線似的一個勁兒地從她的指縫間漏下。她看著捧在一起的雙手裡的黑暗,聽見與長號、口琴沉悶的樂聲混雜在一起的刺耳的歌聲從樓下會客室裡傳上來。 亞當創造了愛 諾亞發明了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