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就在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蘇菲看見可怕的頭痛以閃電似的驚人速度向霍斯襲來,就像那可惡的奸商的信件是一條通道似的,直奔他頭蓋骨下迷宮般的神經系統裡一個叫週期性偏頭痛的地方。他發白的手指顫抖著,按在眉頭上徒勞地不停敲打,汗水大顆大顆地冒出來。他痛得呲牙咧嘴。幾天前,蘇菲曾看見過他發病,但比這次輕微一些;這次仍是週期性的偏頭痛,但發作得很厲害。霍斯痛得輕輕地哼了一聲。「我的藥,」他說,「看在上帝份上,我的藥呢?」蘇菲迅速走到霍斯帆布床邊的椅子前,拿起他放了那兒以備不時之需的麥角胺藥。她倒了一小杯水,連同兩顆藥一起遞給司令官。他一口將藥嚥下,把眼光轉向她。他的眼神很古怪,有些瘋狂地盯著她,好像這樣才能宣洩他的痛苦。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用手拍打著額頭,一屁股坐在帆布床上,然後四仰八叉地癱在那兒,怔怔地盯著天花板。
「要我叫醫生嗎?」蘇菲問,「上次我記得他對你說……」
「安靜。」他不讓她說下去,「我現在什麼也受不了。」那聲音裡帶有一絲威脅,幾乎是嗚咽著說出來的,像一個受傷的木偶娃娃。
上次發作大約是在五六天前,他命令她馬上離開閣樓回地下室去,似乎他不想讓任何人,甚至任何一個犯人看見他痛苦的模樣。而現在,他翻了個身側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有胸膛在襯衫下起伏著。因為他沒有任何示意,於是她回到桌前繼續工作:她開始用那台德文打字機打寫給承包商的回信。她對此無甚驚訝,甚至對這個商人的訴苦也不感興趣(她只是懶懶地想,會不會是這個煩惱使司令官的偏頭痛劇烈發作呢?)這訴苦意味著正在比克瑙展開的焚化場建設將暫停一段時間。而如果工程停頓或速度減慢,也就意味著霍斯沒有能力協調好與新的焚屍爐、毒氣室相關的材料供應、設計、人力等諸多事務;而這工程的完成期限已超過了兩個月的時間。他一直為這件事悶悶不樂,也是她幾天來所觀察的他的緊張與焦慮情緒的最明顯的起因。如果這就是導致他頭痛的原因,那麼他不能按時使焚化場峻工與他突然被調往柏林是否有某種聯繫呢?她猜測著。當她正打最後一行字,也正為這些問題而困惑時,他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打斷了她的思路,把她嚇了一跳。她轉過身朝他望去,驚訝地發現他正躺在帆布床上打量她。這發現令她既欣喜又有些擔心。他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去。她起身走到他身邊。他沒有示意她坐下,於是她便一直站在那兒。
「現在好多了。」他低聲說,「那麥角胺真神奇。它不僅能止痛,還能緩解噁心感。」
「我很高興,司令官閣下[1]。」蘇菲說,感到自己的雙膝在發抖。不知什麼原因,她不敢朝下看他的臉,而是把目光投向視線內最明顯的最近的一件物品:身披閃光鎧甲的元首畫像,他那堅定、自信的目光正投向陣亡戰士的英靈和不可知的未來。他看起來非常慈祥。突然她想起剛才吐在樓梯上的無花果,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飢餓,腿越發劇烈地顫抖起來。霍斯很久沒有說話。她不敢看他。他仍在默默地打量、評價她嗎?「我們有快樂的啤酒桶……」樓下傳來喧鬧的合唱聲,那該死的仿波爾卡舞曲因唱針被卡在唱片的溝紋中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一個微[1]弱的手風琴和弦。
「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霍斯終於開口問道。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是因為一次圍捕,在華沙的一次圍捕。那是去年早春的時候,我正坐在開往華沙的列車上,這時蓋世太保進行了一次圍捕,他們發現我帶了一塊火腿,而那是違反規定的……」
「不,不,」他打斷她,「不是說你怎麼到集中營來的,而是說你是怎樣離開女囚營的。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麼被安置到速記組來的。大部分打字員都是平民,波蘭平民。犯人沒有這麼好的運氣找到一個速記員的職位。你可以坐下來。」
「是的,我很幸運。」她說著,一邊坐了下來。她覺得聲音放鬆了許多。她注視著他,發現他仍一個勁地冒汗。他半閉著眼睛仰臥在床上,沐浴在一片陽光裡。渾身汗濕的司令官身上透出一種可憐的神情。他的卡其布襯衣已被汗水浸透,滿臉汗珠。實際上他已不再感到疼痛,但看上去他仍被痛苦包圍著——連從襯衣紐扣縫隙間露出的肚腹上的金黃色汗毛都痛得捲了起來,脖子、手腕上的汗毛也是如此。「我真的很幸運。我想一定是命運選中了我。」
霍斯沉默了一會,說:「什麼意思?命運選中了你?」
她馬上決定冒險試試,利用他給她的這次機會。無論她將說出的話是多麼荒唐和莽撞,她都應該試一試。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得到了這個短暫的機會,應該勇敢地表現自己,即使有被認為目空一切的危險,也比繼續當一個麻木不仁的奴隸更強一些。因此,豁出去吧。她開始說起來,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讓自己的聲音裡充滿一種被冤枉被迫害的憂傷的味道。「命運將我帶到了你的身邊。」她接著說,心裡分析到這句話裡的誇張分析成分,「因為我知道只有你能理解。」
他又開始沉默。樓下,《啤酒桶波爾卡》換成了提洛爾岳德爾的真假聲混合重唱。他的沉默令她忐忑不安。她突然意識到他正懷疑地審視著她,也許她正在犯一個可怕的錯誤。她感到強烈的噁心感。伯羅尼克告訴過她(加上她自己的觀察),她知道他憎恨波蘭人。究竟是什麼使她以為自己是一個例外?小屋窗戶緊閉,將比克瑙焚燒死屍的惡臭擋在窗外;房間裡暖哄哄的,散發著一股灰泥、磚屑、水浸木頭的霉味。她第一次注意到這種黴菌的味道。兩人都默不作聲,令蘇菲感到尷尬,這時她聽見一隻綠頭蒼蠅嗡嗡地叫著,碰到天花板上發出輕微的撲撲聲。外面棚車轉軌的聲音很弱,很沉悶,幾乎無法聽見。
「理解什麼?」他最後開口慢悠悠地問道。他終於又打開了一條縫隙,她可以從這裡重新下鉤。
「你能理解這是一個誤會。我沒犯任何罪。我是說我沒犯什麼嚴重的罪。我應該立即被釋放。」
是的,她終於這樣說了這樣做了,很迅速也很順利地將排練過無數次的台詞一口氣說了出來,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一直懷疑自己是否真有勇氣將它們說出來。現在她的心狂跳不已,以至於感到胸口疼痛;但她也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她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聲音。她甚至為自己那加了蜜糖似的迷人的維也納口音感到放心。這小小的勝利鼓舞著她繼續往下說。「我知道你會認為我這樣做很愚蠢,我也必須承認從表面看來這確實讓人難以置信。但我認為你會承認,在這樣的地方,在有很多很多人捲入的大規模行動中,有可能會出現一些差錯,一些可怕的錯誤。」她停了一下,聽見自己的心跳,心想不知他是否也能聽到。但她能感覺到她的聲音沒有被打斷。「先生,」她接著說,帶有懇求的口吻,「我真的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被囚禁在這兒是一個錯誤。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波蘭人,而且確實在華沙犯了罪——偷帶食品,但那是輕罪,不是嗎?我只是想為我媽媽找點吃的,她病得很厲害。我急切地希望你能明白。就我的背景和經歷來說,這根本不應該算犯罪。」她猶豫起來,因激動而焦慮不安。她說得太多了?是停下來等他詢問還是繼續往下講?「你瞧,先生,是這樣回事兒。我出生在克拉科夫,全家人都是當地最激進的德國黨人,一直是第三帝國無數忠誠戰士中的一員,我們非常崇尚國家社會主義和元首的信條。我父親從靈魂深處都是一個反猶太人的……」
霍斯輕聲打斷她的話。「反猶太人,」他睏倦地小聲說道,「反猶太人,什麼時候我才可以不用聽這個詞——反猶太人?我的上帝,我煩透了這個!」他長歎一聲,「猶太人,猶太人!難道我要永遠和猶太人打交道嗎?」
蘇菲在他不耐煩前趕忙住了口,意識到她的戰術沒能奏效;她有點急於求成了。霍斯的思維過程並不笨拙,而是像食蟻獸一樣有著不可思議的精確和敏捷。剛才他問:「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而當她詳細講述時,他卻不想談論什麼命運、被錯抓以及反猶主義之類的事情。他的話一陣風似的刮到她身上,於是她決定改變戰術。她心想:那麼,就照他問的那樣告訴他事實的真相,簡潔,但要講實話。如果他想瞭解實情的話,是很容易做到的。
「那麼,先生,我解釋一下我是怎麼進入速記組的。去年四月,我剛到這裡時,與女囚營的一個助理[1]發生了一次爭吵。她是管區隊長的助手。說實在的,我很怕她,因為……」她猶豫了一下,思忖著是否應該對性作詳盡描述,但她聲音裡的遮遮掩掩已經說明了一切。但是,霍斯兩眼瞪得大大的,直視著她的眼睛,已經猜出她要說什麼。
「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同性戀,」他插了一句,語調還是軟綿綿的,睏倦不堪,但不無尖刻與惱怒。「又一個蕩婦,一個從漢堡貧民窟抓來的骯髒的母豬!她們都該被關起來,卻被錯誤地送到這兒,讓她們對你們——對所有的女犯人進行管教。真可笑!」他停了停,又說,「她是個同性戀,是嗎?她向你示愛,對吧?一般都會是這樣。你是個漂亮女人。」他又停了下來。蘇菲想著她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這有什麼意義嗎?「我鄙視那些同性戀者,」他繼續說道,「一想到那些人幹的那些骯髒事——動物般的獸行,我就噁心。我甚至連看她們一眼都覺得無法忍受,無論是男是女。不過,當人們被監禁時,這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蘇菲眨了眨眼睛。像看一部快速回放的滑稽動作片似的,她的眼前出現了早上發生的瘋狂一幕:威爾曼恩長著蓬鬆棕色頭髮的腦袋在她的腹股溝處蠕動,飢餓、潮濕的嘴唇木呆呆地張成一個O字型,滿眼驚。看著霍斯臉上憎惡的表情,想想那位女管家,蘇菲感到自己想尖叫或狂笑一聲。「真是難以啟齒!」司令官又加上一句。他撇著嘴,好像吃了什麼噁心的東西。
「她們不只是向我示愛,先生。」她感到自己臉紅了,「她想強姦我。」她想不起以前是否在一個男人面前說過「強姦」這個詞。她的臉更紅了,但不久便恢復了正常。「這真太令人難受了。我從不知道一個女人……」她猶豫了一下,「一個女人會對另一個女人有如此強烈的慾望,但現在我知道了。」
「人們在被監禁時,往往出現反常、怪異的行為。告訴我發生的事。」她尚未啟齒,他已把手伸進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從裡面掏出一塊有錫箔紙包裝的巧克力。「真奇怪,」他用病弱而毫無感情色彩的平淡語調說,「這頭痛病,開始時使我噁心得要命。但藥效一產生,我又覺得很餓。」他剝掉錫箔紙包裝,把巧克力遞給她。她吃驚得愣在那兒——這是他第一次做出這樣的舉動,然後慌忙掰下一塊放進嘴裡。她努力想表現得隨便一些,但對巧克力的強烈慾望卻暴露無遺。不過,這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