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拉,我親愛的,
你還記得,你們在莫斯科為招待芭蕾舞劇團舉行的狂歡酒會上那位一口氣乾了一瓶伏特加、還大跳其舞的陸軍航空隊將軍嗎?現在他在馬裡亞納群島李梅的部隊裡。這會兒我就在他辦公室裡趕著寫這封信。他明天要飛回美國,到了那兒就可以把信寄出。否則,我也許要拍電報給你了。我準備在華盛頓而不是在聖地亞哥和你會面,同時我還有許多事要你去辦。我們駐倫敦的海軍武官威廉斯上校弄飛機票最有辦法。告訴他你是我的未婚妻,他會設法把你送到華盛頓的。
聽說,羅達的丈夫願意把他空出來的公寓租給我。這樣就可以省得律師們再去辦交涉了。我並不計較金錢上的補償,我只給我的律師查利-萊昂斯寫了封信,叫他別再為這件事去糾纏不清了。所以,就按照彼得斯開的價把那房子給他吧,現在咱們可以住進康涅狄格大街那套公寓。查利會把租賃手續辦妥,讓你搬進去;彼得斯挺客氣,要按照你的意思去把房子重新裝飾一下。
相信再過不久我就可以卸任了。人事局正在加緊辦理海上人員的輪換工作。這情形很像一次穩操勝算的足球賽打到了最後四分之一場,讓預備球員大批擁進場子去踢上幾腳。我準備申請調華盛頓工作,那樣咱們就可以守在一起了。
我所有可以搬的東西都存在狐狸廳路。如果沒猜錯羅達的脾氣,我相信她已經把它們裝了箱放到一邊了。把這些東西都搬到公寓裡去吧。那兒沒地方給我擺書,看樣子彼得斯不像是一個愛看書的人。就讓它們留在箱子裡吧,我準備去買一些書櫥。
順便提一句,帕姆,一到華盛頓,你就去向查利-萊昂斯那裡支錢花。不用推讓,你不能在華盛頓物價這樣貴的地方花光你的錢。去買所有你需要的衣服。「嫁妝」也許不是一個適當的詞兒,那麼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它吧,你的衣服很重要。許多年來,你一直是軍服和旅行裝束。
好啦,瞧我又來談這一套了。以前你曾經怪我不該老是在信裡談錢的事。我對「愛情的玩意兒」(華倫和拜倫小時候就是拿這來形容牛仔電影裡那些浪漫的鏡頭)不是一位能手。這一點我得承認。愛情的玩意兒我確實是從你那兒偷來的,對嗎?這是因為,帕姆,我讀濟慈、雪萊或者海涅的愛情詩時,會深深感到激動,甚至寒毛都豎起來,然而我卻不能夠表達這些情感,正像我不能夠把一個女人分成兩半兒一樣。我不懂得那個竅門。等到咱們雙雙脫光了衣服睡在被窩裡,那時候咱們就可以最後談一談美國男子那種無法言傳的感情了。(你看怎麼樣?)
我在這裡等著吃飯。李梅邀我去赴宴。因為「衣阿華號」現在國內進行大修,所以「新澤西號」就成了我的旗艦,我們的船剛在這裡停泊,為的是要添加燃料。這個提尼安島是塞班島南海岸以外的一個岩石島,是一個天造地設的轟炸機場。這個機場大得令人吃驚,據說它是全世界上最大的一個。B-29轟炸機從這裡起飛,把它們的燃燒彈向日本人扔下去。
我正在對日本人產生一種又是仇恨又是崇敬的心情。我曾經指揮轟擊硫黃島的混合艦隊。那一次由斯普魯恩斯將軍統帥,所以他派了一些任務給我。我指揮戰列艦、重巡洋艦和驅逐艦,接連著許多天,都用大炮猛轟那個小島。我不相信有一平方碼地方沒被我們摧毀。航空母艦上的飛機也去轟炸了。等到登陸艇駛到海灘邊上,那個島已經像一座墳墓似的一片死寂。可是接著,我的天哪,日本人要不是從地底下鑽出來才怪哩,他們一共打死打傷我們二萬五千名海軍陸戰隊。那是全太平洋最慘烈的一場戰鬥。我的艦艇繼續狠狠地揍他們,航空母艦上的飛機也出動了,可他們就是不肯投降。等到拿下了硫黃島,我不相信那島上還會有五十個活著的日本人。
就在這時候,他們的自殺飛行員差點兒把我們的特混艦隊嚇壞了。艦隊的士氣大為低落。水兵原來以為他們已經打勝了這一仗,沒想到這時候會受到這樣的威脅。我們的報紙都大罵這些神風隊隊員,說他們是狂人,是瘋子,是吸毒者,諸如此類。這可是胡說八道。正是這些報紙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後曾經大肆宣傳一個叫科林-凱利的陸軍航空隊飛行員的神話,說什麼他在呂宋島外面駕著他的飛機去向一艘戰列艦的煙囪俯衝。報紙上關於科林-凱利的那場瞎鬧曾經轟動一時。其實,根本就沒這麼一回事。凱利是在一次執行轟炸任務時被擊落的。日本人當中倒有無數真的科林-凱利。神風隊飛行員可能是愚蠢的、受了騙的,並且這場戰爭也不可能由他們來打贏,但是年輕人這樣甘心情願殉國,自然表現出一種悲愴壯烈的氣概,我懷著哀悼的心情讚歎那培養出他們這種人的文化,同時又憐惜這種浪費人力和無濟於事的戰術。
斯普魯恩斯還在竭力宣揚佔領硫黃島的必要,但是李梅卻主張在去東京的中途辟一個應急著陸場。B-29轟炸機正在成群地飛出去,菲茨帕特裡克告訴我,說進攻硫黃島後,飛機的損失已經減少,並且空軍的士氣也已恢復。不管是否值得,反正血已經流了。
我應菲茨的邀請,上岸去觀看了一次規模最大的B-29轟炸機出擊和返航。帕米拉,那是一幅無法描繪的奇景:接連著幾個小時,這種巨型飛機怒吼著飛騰出去。我的天哪,美國工廠製造出了多少飛機,軍隊訓練出了多麼出色的飛行員啊!菲茨帕特裡克不住口地談空襲。他說,這種空襲簡直要消滅整個東京,那兒是一片大火,所有那幾平方英里的火柴盒房子都要燒光了。他認為,他們大概死了五十萬人。
當然,這些「硬毛獵犬」 會誇張他們造成的混亂,但是我親眼看到了那個無畏飛行隊的啟航。它肯定又像在漢堡和德累斯頓那樣掀起了一場「火的風暴」。我聽說,那樣大規模的燃燒彈轟炸,會吸盡空氣中的氧氣,那些人即使不被燒死,也都悶死了。到現在為止,日本人還沒提起這件事,但是,你遲早會看到有關這次空襲的許多報道。
在這間軍官餐室裡,我看了一些描寫德累斯頓空襲的舊報紙和雜誌。德國人大吵大鬧。這可妙極啦。我因為去過蘇聯,所以能夠想像到戈培爾博士怎樣為德累斯頓痛哭流涕,但是仍然無動於衷。要是俄國人有了咱們這樣的飛機和飛行員,他們是會每星期都去那樣空襲德國城市,直到戰爭結束為止。他們是會懷著愉快的心情去幹這種事的,然而,即便如此,它一半也抵消不了德國人對蘇聯造成的物質損害與平民死亡。我相信,德國人為了進行報復,或者因為懷疑游擊隊而吊死的俄國兒童,要比全部死在德國空襲中的人數還要多。上帝知道,我是多麼憐憫戈培爾那些宣傳照片上一堆堆屍體被燒焦了的婦女兒童啊,然而,並沒誰叫德國人去聽希特勒的話呀。希特勒又不是一位法定的統治者。他只是一個單憑說嘴的傢伙,可是德國人卻偏愛聽他的話。他們擁護他,他們掀起一場火的風暴,帶走了人類社會中一切善良的本性。想想我那個高貴的孩子,他為了對此作出反擊而犧牲了自己。這種情形使我們都變得野蠻了。希特勒是對野蠻行為感到得意的,他把野蠻當作一條戰鬥口號,而德國人也高呼「勝利萬歲」 。他們繼續受騙,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獻出自己不幸的親人的生命。那麼,我就希望他們為自己元首的苟延殘喘而快樂吧。
日本人對待他們所受的懲罰好像態度又有所不同。他們對現在的遭遇也是完全罪有應得的,但是看來他們卻是明白這一點的。天哪,希望所有這一切殘酷的獸行早些結束吧。
帕米拉,你可曾聽到羅斯福在廣播裡向國會作雅爾塔會議報告嗎?我被那篇講話嚇壞了。他言語模糊,老是把話扯離了題,彷彿他是病了,要不就是醉了。他為自己坐著說話道了歉,還談到「我的腿像鐵一樣沉重」。以前我從來沒聽他提起他的麻痺症。現在,只有一件事會使這次戰爭發生波折,那就是他會一病不起,或者不能視事——好啦,菲茨帕特裡克將軍來了。要吃飯去了。原來我沒想到會扯到了戰爭和政治上,可現在再沒時間談情說愛了,對嗎?你知道我多麼愛你。自從經過中途島那場戰鬥,我以為這一生已經完了。在某種程度上,你也可以看出,我的確已經完了。在作戰中我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現在,我又活過來了,或者,等到咱們像夫妻那樣擁抱著的時候,我又要活過來了。在華盛頓見!
談不完愛情的,
帕格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五日
於舊金山美國陸軍軍郵局陸軍航空隊第八空軍司令部
比她所想像到的更為快樂,但又十分激動,帕米拉這會兒老是從敞開的窗子裡望外邊駛過去的搬運車。這所老式公寓房子前面,那棵木蘭花開得一片爛漫,連三樓上都聞到了它的香氣。佈滿陽光的街道上時時飄過陣風,街對面,學校操場上,黃水仙花壇旁邊旗桿上的星條旗颯颯飄舞,於是那一樹盛開的櫻花就在旗旁把花瓣兒紛紛灑落下來。又是春天裡的華盛頓;但是,這一次和以往多麼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