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二部分 第60節 他們是法國人
    也許因為娜塔麗正處於興奮狀態——近在身邊的貝克博士使她的腎上腺素不停地發揮作用——她在突然進入劇院休息室時使她感到目眩的不僅僅是強烈的燈光,而且是使她良心不安的一閃念。她心想:遭到盟國報章和戴高樂廣播嘲弄和痛罵的「通敵者」是些什麼人呢?原來這些人就是。可不是嗎?他們是法國人。他們是人民。他們打敗了。為了打贏上次戰爭,他們曾經血流成河。他們付了二十年的稅,做了他們的政客要求他們做的事情,修築了馬奇諾防線,在德高望重的將軍帶領下走向戰爭。如今德國人佔領了巴黎。好吧!我可不在乎!如果美國人能來拯救我們,那就上上大吉。在此期間,他們在德國人下面繼續按法國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既然是苦難重重而歡娛很少,這就更應當盡情享受這些歡樂的時刻。這時娜塔麗覺得她有點理解德-尚布倫伯爵夫人了。在和貝克一起穿越人群走向座位時,她體會到有一點不同於一九三七年。在當年,在每次演出歌劇時,觀眾中總有許多猶太面孔。而今天,一張猶太面孔也看不見了。

    序曲的頭幾個音符像是掠過豎琴琴弦的清風一樣掠過她的神經,引起了不寒而慄的震顫。由於處在極度緊張狀態,她震顫得更厲害。她試圖全神貫注地傾聽音樂,但聽了幾個小節以後,貝克透露的一點消息又閃現在她心頭。他們呆在盧爾德的時候,究竟是誰作出徒勞的、帶來不利影響的試探?在她苦苦思索、心事重重的時候,帷幕升起,舞台上出現了可與昇平歲月裡任何佈景媲美的富麗堂皇的佈景。費加羅和蘇珊娜,兩位都是第一流的歌唱家,立即便進入了他們的聲情並茂的不朽的喜劇情景中去。儘管這場《費加羅的婚禮》演得很出色,但娜塔麗卻未能領略多少。她內心中正在為眼前的困境忐忑不安。

    貝克事先預訂了一間比較小的休息室,裡面一張小桌子,以供幕間休息時享用。侍者點頭為禮,以親切的笑容迎接他們。「晚安,夫人,晚安,公使先生。」他敏捷地帶走了「保留席」牌子,接著送上香檳和糖餅。

    「順便提一下,」貝克吃著糕點、呷著酒,對那些歌唱家發表了一些頗有見地的評論之後說,「我最近重讀了你叔父的廣播稿。他確實是有先見之明,你瞭解這一點嗎?他在一年前所寫的東西正是今天盟國陣營裡人們廣泛議論的東西。亨利-華萊士副總統最近發表一次演說,他說的話很可能是從你叔父的廣播稿裡剽竊來的。肖伯納和羅素之流的最高超的思想家也都在說這些話。真奇怪。」

    「我近來和盟國陣營可沒什麼接觸。」

    「是這樣。嗯,我手裡有那些報道的剪輯。等傑斯特羅博士好一些的時候,他應該看看這些東西。我一直很想發表他的稿子。說真的,所謂必須再加潤飾的說法是根本沒有道理的。這些稿子都是珠璣好文章。都是傳世之作,它們顯示出一種美妙的理智的進程。」侍者為他斟酒時,貝克停頓了一下。娜塔麗用嘴唇舔了舔酒。「你認為他現在願意廣播這些稿子嗎?也許在巴黎電台?說真的,他正欠我這筆債呢。」

    「像他現在這樣衰弱,怎能討論這樣的事情。」

    「但他的醫生今天告訴我,他在兩三星期後可望復元。他在維多利亞療養院過得還舒服麼?」

    「他在各方面都受到最妥善的照顧。」

    「那好。我堅持要做到這一點。法蘭福克醫院是一所很不錯的醫院,但我知道他在這兒要愉快些——呀,第一次鈴聲響了,你幾乎還沒碰過你的酒呢。是酒不好嗎?」

    娜塔麗一口喝乾了酒說:「酒很好。」

    這以後,有如洪流奔騰的美妙音樂在娜塔麗聽來像是奔馳在遠方的列車。當歌唱演員在舞台上以各種可笑的偽裝出現、在糾纏不清的誤會中相互戲謔時,各種可怕的可能性相繼在她心頭湧現。又一次,最壞的可能性正在變成現實。把病人送往巴黎醫院之舉絕非偶然。貝克博士本來就想把他們弄到這兒來,他等待時機,並利用了埃倫不幸生病這個機會來實現他的企圖,因為如果採用更野蠻的手法可能會使他在瑞士人面前交待不過去。那麼現在又將怎樣呢?埃倫還是可以找借口拒絕廣播,即使他同意,這樣做會不會反而決定了他的命運,可能還有她的命運?顯然他可以在回到美國之後馬上就否認這次廣播,而且貝克博士是個聰明人,他不會不估計到這個可能性。因此,德國人一旦把那些錄音弄到手,他們會千方百計把埃倫留住不放,很可能也不讓她離開。考慮到他們現在所處的不牢靠的地位,瑞士人提供的「保護」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效嗎?

    然而,如果埃倫斷然拒絕韋爾納-貝克的要求,那又會發生什麼情況呢?在福隆尼卡,他已使用過那種拖延策略了。

    他們已經墜入陷阱,無法脫身;或者說,在她看來是如此。坐在巴黎歌劇院內,穿戴著別人的衣飾,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敏感的胃由於剛吞下的那杯酒而在折騰著她,身旁是個彬彬有禮的、很有才智的男人,耶魯大學的畢業生,談吐舉止完全是個有教養有文化的歐洲人,而他的所作所為歸結起來無非是以一個隱隱約約的可怕的未來威脅她和她的孩子。這一切是可以想像到的最可怕的感覺。而且這並不是一個她醒來時便會消逝的荒謬的惡夢;這是活生生的現實。

    「太動人了,」貝克博士說,這時帷幕在熱烈的掌聲中徐徐下降,歌唱演員們走到台前謝幕。「現在去吃晚飯怎樣?」

    「我必須回家照看孩子,貝克博士。」

    「你能很早就回到家裡,我保證。」

    他把她帶到附近一間擁擠的、燈光暗淡的飯店。娜塔麗在以前聽說過這地方:價錢昂貴,學生休想問津,而且要早一天訂座。在這裡,穿軍服的德國人不是禿頭的就是頭髮灰白的將軍。法國人多半是大腹便便和禿頂的。她認出兩個政客和一個名演員。女人當中有些頭髮灰白,身段豐滿,但大多數都是高雅的年輕巴黎女郎,衣飾迷人,充滿魅力。

    甚至食物的氣味也使她作嘔。貝克勸她試試盧瓦爾的鮭魚;這間飯店是目前在巴黎惟一可以吃到盧瓦爾鮭魚的地方。她婉言謝絕,卻點了一盆煎蛋卷,但蛋卷端上來後她只吃了一點點,而貝克卻安詳地、貪婪地吃著他的鮭魚。在他們四周,那些德國人和富裕的法國權勢人物和他們的女伴一邊吃鴨子、活殺的整魚和烤肉,一邊暢飲美酒;他們時而爭辯,時而嬉笑,幸福到極點。這是難以相信的景象。巴黎的配給制度很嚴格。報章上儘是針對食物短缺的特寫以及辛辣的諷刺小品。在療養院裡,埃倫每天能吃到一份配給的牛奶蛋凍。這種只消一隻雞蛋就能製成的蛋凍已被認為是上等點心了。但只要有足夠的權勢或金錢,至少在這個不為人知的綠洲裡,巴黎還是巴黎。

    在貝克的力勸下,娜塔麗喝了一點白酒。這個人正在幹的事情,她想,實在是卑劣之極。豪華的款待使她軟化,同時在吃晚飯的時候連哄帶騙地提出他的要求,施加赤裸裸的壓力。甚至在菜還沒端上來以前,他又開始向她軟硬兼施了。當他們第一次在盧爾德出現時,他說,設在巴黎的德國秘密警察總部已經打算把他們作為持偽造證件從意大利逃脫的猶太難民立即逮捕。幸而奧托-阿貝茨大使是個有教養的、高尚的人。多虧阿貝茨博士幫忙,他們才得到達巴登—巴登。阿貝茨博士懷著極大的熱情審閱了傑斯特羅博士的廣播稿。在阿貝茨博士看來,要使這場戰爭取得積極的成果,惟一的途徑是讓英美兩個盟國看到德國正為它們而戰。為保衛西方文明抗擊野蠻的斯拉夫帝國主義而戰。對阿貝茨大使來說,凡有助於促進與西方取得諒解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常重要的。

    這是糖衣。藥丸在他們進餐時出現了。貝克咂著嘴吃鮭魚時若無其事地把這顆藥丸塞給了她。他讓她知道,德國秘密警察要逮捕他們的壓力從未停止過。秘密警察急於審訊他們關於他們從錫耶納到馬賽去的經過。警察畢竟要盡到自己的責任。阿貝茨博士迄今為止一直在庇護著傑斯特羅博士,貝克說,不然的話,秘密警察會毫不延遲地把他們抓走。一旦發生了這種情況,以後的事情貝克就不能負責了,儘管他對此會感到無比痛苦的。在這種情況下,瑞士提供的外交上的保護措施會像稻草籬笆一樣阻擋不住熊熊烈火。瑞士當局已有他們違法逃離意大利的全部記錄。在娜塔麗和傑斯特羅博士兩人確鑿的犯罪記錄面前,瑞士當局是無能為力的。奧托-阿貝茨博士是他們的庇護者,也是他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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