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二部分 第42節 成千上萬的屍體
    「把棺材的事情告訴他。」葉甫連柯說。

    「有一個詩人住在樓下,」維拉邊說邊翻動在煎鍋裡劈劈啪啪響的薄餅。「利茹柯夫在列寧格勒很有點名氣,他拆掉了他的書桌,給奶奶做了一口棺材。他現在還沒有書桌。」

    「還有那大掃除的事情。」將軍又說。

    他的兒媳婦一聽,就沒好氣地頂撞了一句:「亨利上校可不想聽這些傷心事兒。」

    帕格吞吞吐吐地說:「如果說起來使你傷心,那就算了。不過我倒是很想聽的。」

    「那好,以後再看吧。現在吃飯了。」

    她開始在桌子上擺餐具。葉甫連柯從牆上取下一張一個身穿軍裝的青年的照片。「這就是我的兒子。」

    燈光下他看見一張端正的斯拉夫面孔:鬈頭髮,寬額角,高顴骨,天真聰穎的神態。帕格說:「漂亮。」

    「我記得你說過你有一個當飛行員的兒子。」

    「我有過。他在中途島戰役中陣亡了。」

    葉甫連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然後用他那只好手緊緊地抓住帕格的肩膀。維拉從帆布袋裡取出一瓶紅酒放到桌上。葉甫連柯拔去瓶塞。「他的名字?」

    「華倫。」

    將軍站起來,倒滿三杯酒。帕格也站了起來。「華倫-維克多維奇。亨利。」葉甫連柯說,爐火使這個燈光照射下的邋遢的小室變得悶熱了。帕格喝下那杯略帶酸味的淡酒時,感覺到——這是第一次——華倫之死給他帶來了一種不純粹是極度痛苦的滋味。不管為時多麼短暫,華倫之死彌合了兩個世界之間的鴻溝,葉甫連柯放下他的空杯。「我們知道這次中途島戰役。它是美國海軍一次重大勝利,扭轉了太平洋的形勢。」

    帕格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

    除了薄餅之外還有香腸和來自將軍的帆布袋裡的美國罐頭水果色拉。他們很快就飲完了一瓶酒,接著又開了第二瓶。維拉開始談到被圍後的情況。最壞的情況,她說,發生在去年春天三月下旬解凍開始時。屍體陸陸續續在各處出現,他們都是倒在街頭就死去的人,幾個月來沒掩埋的凍僵了的屍體。垃圾、碎磚破瓦以及各種殘骸和成千上萬的屍體一起出現,造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景象,到處是一股使人作嘔的惡臭,瘟疫嚴重地威脅著人們。但當局採取了嚴厲措施,把人民組織起來,一次大規模的清潔運動拯救了這座城市。屍體被投入巨大的集體墓穴,其中有些人查明了身份,但許多人都無法查明。

    「你知道,全家人都餓死的有的是,」維拉說,「或者只剩下一個人,不是病倒了就是失去了感覺。如果有誰不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唉,一個人快要死了,你是看得出來的,他們變得麻木,無所感覺。如果你把他們送到醫院,或讓他們躺在床上,設法給他們吃東西,可能就會好了,可是他們總是說他們沒有病。堅持要去工作。然後他們會在人行道上坐下或睡倒,接著在積雪中死去。」她瞟了葉甫連柯一眼,隨後壓低嗓門。「他們的配給證經常被竊。有些人變得像狼一樣。」

    葉甫連柯喝了一些酒,砰的一聲把杯子放在桌上。「唉,夠了。已經鑄成大錯。胡搞,混蛋,不可饒恕的大錯。」

    他們已經喝下不少酒,因此帕格壯起膽來問道:「誰鑄成的?」

    他馬上就知道這句話闖了大禍,得罪了人。葉甫連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露出一排發黃的牙齒。「一百萬老人、兒童以及其他不健全的人應該早就予以疏散。在德軍已進抵離城一百英里處,轟炸機不分晝夜地飛來襲擊的時候,不應再把食物貯存在陳舊的木頭房子倉庫裡。一夜之間,足夠全市六個月配給量的糧食付之一炬。數以噸計的白糖融化了滲到泥土裡。老百姓就吃那些泥土。」

    「我吃過,」維拉說,「還是付了高價才買到的呢。」

    「老百姓吃比那還要壞的東西。」葉甫連柯站了起來,「但德國人畢竟攻不進列寧格勒,永遠休想。莫斯科發佈命令,但列寧格勒拯救了自己。」他的聲音逐漸低沉下去,這時他在穿大衣,背向帕格。帕格好像聽見他還說了一句:「沒聽從命令。」他轉過身來,然後再說,「好吧,從明天起,上校,你可以看看一些被德國人佔領過的地方。」

    葉甫連柯以使人精疲力竭的速度兼程前進,一個個地名都融合在一起了——季赫文、爾日葉夫、莫札伊斯克、維亞茲馬、圖拉、利夫內——像美國中西部的城市一樣,它們全是寬廣的平原上的新拓居地,頭頂是無垠的蒼穹,這個城鎮和那個城鎮之間沒什麼兩樣,不是像美國那樣的平靜氣氛和平庸景色,到處是千篇一律的加油站、餐車式飯店和汽車遊客旅館等;這兒的城鎮之間的相似之處在於到處都是觸目驚心的景象。他們的飛機掠過幾百英里的土地,不時降下來訪問野戰部隊、村子裡的指揮部,或坦克和汽車運輸隊的站場,或者是野戰機場。帕格看到廣闊無邊的俄國前線以及驚人的破壞和死亡。

    撤退中的德軍實行了吃了敗仗的焦土政策。凡是值得偷的東西他們全部帶走;凡是可以焚燬的東西他們都付之一炬;燒不著的東西他們埋炸藥炸掉。在成千上萬平方英里的土地上,他們像蝗蟲一樣蹂躪了大地。凡是德軍已撤離的地方,過不多久就有建築物出現。在德軍新近被逐出的地方,衣衫襤褸、形容憔悴的俄國人心有餘悸地在廢墟中撥弄著或者掩埋著死者。或者是列隊站在平坦的白雪皚皚的平原上,在開闊的天空下等候部隊戰地廚房發放食物。

    在這裡,單獨媾和的問題冒了出來,滿目瘡痍的大地毫不含糊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德國人那種作為入侵歹徒的形象受到俄國人的深痛惡絕和唾棄自不待言。每一個村子和每一座城鎮都各有其恐怖的經歷,還有記錄了敵人暴行的存檔照片——拷打、槍殺、強姦和堆積如山的屍體。血腥可怖的內容一再重複,使人感到麻木和厭煩。俄國人要報仇雪恥同樣是自不待言。但可恨的侵略者如果再遭受幾次像斯大林格勒那樣慘重的打擊,那時他們願意離開蘇聯國土,不再拷打和折磨這些人民,並願意賠償他們造成的損害,那麼俄國人同意休戰,你能怪他們麼?

    帕格看了大量的租借物資在發揮作用。尤其是卡車,到處是卡車。有一次在南方,在停放著一排排見首不見尾的漆上草綠色但尚未刷上俄文和紅星的卡車的一個停車場上,葉甫連柯對他說:「你們給我們裝上了輪子。局勢因此在發生變化。德國人的輪子現在差不多要磨穿了。他們正在重新使用馬匹。有朝一日他們連馬也要吃掉,那時只能靠兩條腿逃出俄國。」

    在一個受到嚴重破壞的名叫沃羅涅日的臨河大城裡,他們在指揮部裡吃一頓完全俄國式的晚飯:捲心菜湯、罐頭魚以及一種油炒粗燕麥粉。副官們坐在另一張桌子上。葉甫連柯和帕格兩人坐在一起。「亨利上校,我們還是去不了哈爾科夫,」將軍一本正經地說道,「德國人正在反攻。」

    「不要為了我改變你的行程。」。

    葉甫連柯使他不安地瞪了他一眼,和他上次在列寧格勒看到過的一樣。「嗯,這次反攻規模不小。因此我們只能去斯大林格勒。」

    「看不到你的兒子真可惜。」

    「他的空軍大隊已投入戰鬥,因此我們也見不到他。他是個不壞的小伙子。也許再過些時候你會和他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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