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二部分 第41節 到一個俄國人家裡
    汽車停了下來。

    「多靜啊!」葉甫連柯在十五分鐘的沉默之後說了第一句話。

    「這是我生平看到過的最美麗的城市。」帕格說。

    「他們說巴黎更美。還有華盛頓。」

    「沒有更美的地方了。」帕格情不自禁地加上一句,「莫斯科只是個村莊。」

    葉甫連柯投以非常奇特的眼色。

    「我這句話會得罪人嗎?我想到什麼就說出來了。」

    「太不講外交禮貌了。」葉甫連何嗥叫起來。他的嗥叫聽起來倒像是一隻貓在感到滿足時發出的咕嚕聲。

    隨著時間的過去,帕格看到很多炮彈造成的損害:斷垣殘壁、阻塞的街道、到處都是釘上碎木片的窗戶。太陽冉冉上升,條條大街都發出令人目眩的光芒。這座城市甦醒了,尤其是接近德軍戰線的南部工廠區。在這兒,炮火留下了更嚴重的創痕;好些街區整個被焚燬了。行人在打掃過的街道上跋涉,偶爾有一輛無軌電車顛簸著駛過,軍用卡車和運送兵員的車輛卻川流不息。帕格聽到遠方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德軍重炮的轟鳴。他看見一些建築物上刷有這樣的標語:市民們!敵人炮擊時,街道的這一邊更危險。然而,即使在這兒,他的內心也始終存在著這樣的感覺:這是一座幾乎空無一人、幾乎遠離戰火的和平大城市。這些後來獲得的、顯得更平凡的印象並沒磨滅掉——永遠不會有什麼東西能夠磨滅——帕格-亨利那天清早在戰時的列寧格勒所見到的鮮明景象:它是一個睡美人,一座藍色冰雪天地裡被邪魔鎮住的、屬於死亡世界的大都會。

    連基洛夫工廠也是一片荒涼氣氛。據葉甫連柯說,這兒應該是非常緊張繁忙的。在一幢被炸毀的大樓裡,一排排尚未裝配好的坦克上滿是屋頂坍陷時散落下來的燒焦的碎瓦破屑。幾十個戴著披巾的婦女正在耐心地清除碎片。有一個十分繁忙的場所:一個巨型露天卡車場,它廣及幾個街區,上面蓋上了精巧的偽裝網,維修工作正在這裡緊張進行,工具的叮噹聲和工人的吆喝聲交織成一片,這裡是租借物資發揮作用的一幅活生生的圖景;一股來自底特律的洪流達到了七千英里之外,德國潛艇無法觸及的地方;數不清的磨損得很厲害的美國卡車。葉甫連柯說,這些卡車多半在整個冬季裡行駛在那條冰上通道上。現在冰塊變軟了、鐵路也通了,而且那條通道也完了。經過修整後,這些卡車可以調到中部和南部戰線,大規模的反擊戰正在這兩條戰線上擊退德軍。葉甫連柯接著領他去看一個機場,部署在機場四周的高射炮群看來是美國海軍使用的貨色。在彈孔纍纍的機場上到處是偽裝的俄國雅克式戰鬥機和漆上俄國標誌的美國飛蛇式戰鬥機。

    「我兒子駕駛這種飛機,」葉甫連柯邊說邊拍了拍一架飛蛇式的機罩。「這種飛機挺不錯。我們去哈爾科夫時你會碰上他的。」

    白晝將盡,他們驅車前往一所醫院,去接葉甫連柯的兒媳婦。她是一個志願護士,現在剛下班。汽車在靜悄悄的街道上轉來轉去,街旁的房屋好像都被一次龍捲風刮去了,只剩下一個街區一個街區的矮小地基,連碎磚破瓦都已蕩然無存。這一帶的木屋,葉甫連柯解釋道,全拆掉作為燃料燒了。汽車在一塊平坦的荒地上戛然停住,只見那裡一排排的墓碑在積雪中露出頭來。墓地上到處是人們用隨手撿來的瓦礫或碎片——一截管子、一支手杖、一塊椅子的板條——或者是用木頭或馬口鐵製成的粗糙的十字架標誌。葉甫連柯和他的兒媳婦下了車,在十字架叢中搜尋。將軍在遠處積雪中跪下。

    「唉,她都快八十歲了,」汽車駛離公墓時他對帕格說。他臉色安詳,雙唇痛苦地緊閉成一道橫線。「她苦了一輩子,革命前她是一個侍女。她不曾好好上學。不過,她能寫詩,很不錯的詩。維拉還保存著一些她臨死前寫的詩。我們現在可以返回營房了,但維拉邀請我們到她住的公寓去。你看怎麼樣?營房裡的伙食好些,我們把最好的東西都供給士兵。」

    「我吃什麼都無所謂。」帕格說,被邀請到一個俄國人家裡作客倒是件不尋常的事兒。

    「那好,你可以看到一個列寧格勒人在今天是如何生活的。」

    維拉對他展顏微笑。儘管牙齒長得不好,她的笑容在頃刻之間使她看起來不那麼難看了。雙眼藍中帶綠,很漂亮。動人的熱情使她容顏生光。她的臉龐以前大概是相當豐滿的。鬆弛的皮膚有了皺褶,鼻子顯得很尖,兩個眼窩像是深暗的洞穴。

    他們在一處很少受到破壞的街坊走進一座陰暗的門道,一陣阻塞的便池和燒油鍋的氣味撲鼻而來。他們在黑暗中走上四段樓梯。接著聽到開鎖的聲音。維拉點亮了一盞油燈,在稍帶綠色的燈光裡,帕格看到這間斗室裡塞滿了東西: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隻瓷磚爐,爐子周圍堆放著碎木片,馬口鐵煙筒歪歪斜斜地通向一個用木板堵住的窗戶。室內比室外還要冷,因為外面太陽剛才下山。維拉點燃了爐火,敲碎了水桶裡表面那層薄冰,然後把水倒入水壺。將軍從他帶上樓來的帆布袋中取出一瓶伏特加,放在桌上。儘管穿上厚實的內衣和笨重的皮靴、手套和一件毛線衫,帕格還是凍僵了。這時他自然樂於和將軍一起喝上幾杯。

    葉甫連柯指了一下他坐著的那張床說:「她就死在這兒,還在床上躺了兩個星期。維拉沒辦法弄到一口棺材。沒有棺材。沒有木料。維拉不願把她像一條狗那樣埋在土裡。天氣很冷,零下好些度,因此衛生倒不成問題。可是,你會覺得這件事情有點駭人聽聞。但維拉說,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她像安安穩穩地睡著了似的。首先死去的當然是老年人,他們沒耐力。」

    房間裡很快就暖和起來了。維拉在爐子上煎薄餅,她脫掉了披巾和皮上衣,露出一件穿破了的毛線衫,裙子下面是厚厚的護腿和皮靴。「這兒的人什麼古怪的東西都吃,」她平靜地說,「皮帶、糊牆紙上的膠水。甚至狗和貓,耗子和麻雀。我才不吃吶,我吃不來那些,但我聽說過這種情況。在醫院裡,我們聽到了一些嚇人的事情。」她指著爐子上開始絲絲發響的油煎薄餅。「我用鋸木屑和凡士林做過這種薄餅。可怕得很,吃了難過死了,不過是為了塞滿肚子。那時候有少量的配給麵包,我全給奶奶吃了。但過了一陣子她就不再吃了。她沒有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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