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二部分 第43節 蘇聯,到處是毀滅
    從空中俯視,斯大林格勒的四郊宛如月球表面。巨大的彈坑,成千上萬小膿瘡似的彈穴把一片雪源糟蹋得滿目瘡痍,雪原上到處是丟棄的車輛、坦克。斯大林格勒市區沿著浮冰點點的一條又寬又黑的河流延伸,看上去像是一座出土的古城,全都是沒有屋頂的斷垣殘壁。葉甫連柯和他的幾個副官目不轉睛地觀看底下的廢墟;這時,帕格想起了他自己飛抵珍珠港時看到的那種令人感到沮喪的景象。但檀香山安然無恙,只是艦隊受到打擊。美國國土上沒有一座城市經歷過這種破壞。在蘇聯,到處是毀滅,而此刻在機翼下展開的景像是最徹底的破壞。

    他們乘車進入這座城市時,沿途經過焚燬的棚屋和建築物、倒塌的磚石結構、一堆堆車輛殘骸,到處散發出毀滅的腐臭。然而,成群結隊的正在清除碎磚破瓦的工人看起來很健康,而且精神抖擻。歡樂的兒童在廢墟中遊戲。已消失的德國人留下了許多痕跡,粗體字母寫的街道標誌、擊毀了的坦克、大炮、到處堆放或陷入亂石堆中的卡車、一個彈坑纍纍的公園裡的士兵公墓,油漆的木頭墳墓標誌上有模擬的鐵十字架。在一堵破牆的上部,帕格注意到一張已刮去一半的招貼畫:一個學生模樣梳著兩條淡黃色辮子的德國姑娘抖縮在一個身穿紅軍制服的垂涎欲滴的猿人面前,後者把毛茸茸的雙爪伸向姑娘的乳房。

    吉普在寬闊的中央廣場上一座彈痕纍纍的建築物前停了下來。周圍其他的建築物已全被炸平,蕩然無存。在房子裡邊,蘇維埃的官僚政治正在復活,有公文櫃、噪音很大的打字機、坐在簡陋的辦公桌前面色蒼白的男人以及端茶的女僕等全套人馬設備。葉甫連柯說:「今天我很忙。我要把你交託給岡定。在這次戰役中他是中央委員會的秘書,那時候他一連六個月沒好好地睡過一覺,現在他還是疾病纏身。」

    一個身穿軍服的大個子坐在一張厚木板的辦公桌後,頭頂上是一幅斯大林照片。他頭髮灰白,看上去非常倔強,臉上佈滿疲勞留下的深深皺紋。一隻毛茸茸的大拳頭擱在桌面上,用好鬥的眼光看著這個身穿藍色海軍大衣的陌生人。葉甫連柯介紹了維克多-亨利。岡定長久地凝視這個來客,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接著翹起沉重的下顎,用德語挖苦地問:「你會講德語嗎?」

    「我能講一點俄語。」帕格用俄語溫和地回答。

    這個官員豎起濃眉看看葉甫連柯,後者把他那只好手放到維克多-亨利的肩膀上,並說:「我們的人。」

    帕格永遠忘不掉這件事情,他也永遠弄不懂是什麼東西促使葉甫連柯這樣說。不管怎樣,「我們的人」像魔術一樣對岡定起了作用。他花了兩個小時陪同帕格到各處走走,有時步行,有時乘車。他們訪問了這座被摧毀的城市裡的一些地點,到過郊外小山叢中,走下向河邊傾斜的深谷,也參觀了河濱。他滔滔不絕地用俄語講述這次戰役的始末,提到大量指揮官的名字、番號、日期以及部隊的機動戰術等,情緒越來越激動,帕格只能勉強聽懂這一切。岡定在重溫這一戰役,他為之感到自豪,而維克多-亨利確也能夠領會其梗概:守衛國土的戰士退到伏爾加河沿岸,他們靠從這條寬闊的河流對岸渡運過來或越過冰封的河面運送過來的給養和援軍堅持戰鬥;戰鬥的口號是「與伏爾加河共存亡!」日日夜夜的驚險恐怖,德國人就在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的小山上,在失守地段的屋頂上,在街道上隆隆駛過的坦克裡;震耳欲聾的挨家逐戶或一個地窖一個地窖的浴血奮戰,有時在大雨中或暴風雪中進行,無休止的炮擊和轟炸,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在市郊的雪地上留下了德軍的敗跡。一長串一長串被擊毀的坦克、自動火炮、榴彈炮、卡車、半履帶式車輛等,蜿蜒向西伸展,尤其是成千上萬具穿著灰色軍服的屍體,仍然像垃圾一樣,橫七豎八地倒在靜寂的彈坑遍地的田野上,綿延數英里。「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岡定說,「我看我們最終不得不把這些死老鼠堆起來燒掉。我們正在處理自己的。德國人是不會回來埋葬他們的遺屍了。」

    那天晚上帕格發覺自己在一個地窖裡參加一次俄國人不論在什麼地方或什麼條件下都擺得出來的盛宴,各式各樣的魚,也有點肉、黑麵包和白麵包、紅酒和白酒以及取之不盡的伏特加,把厚木板桌子擺得滿滿的。參與這次盛宴的人包括軍官、城市官員、黨的官員,總共約十五人。席前的介紹草草了事,顯然無關緊要。東道主是葉甫連柯,在興高采烈的交談、歌唱和祝酒中,貫串著三個主題:斯大林格勒大捷、對美國租借物資的感激以及迫切需要開闢第二戰場。帕格猜想,他的到來可能就是這些大亨趁機輕鬆一下的借口。他也在這種深情厚誼和緊張情緒的重壓下無法自持。他開懷暢飲,放量大吃,好像明天不會來臨似的。

    翌日清晨,一位副官在冰凍的黑暗中把他喚醒,模模糊糊的記憶使他搖了搖發脹的頭顱。如果不是在夢境中的話,他曾和葉甫連柯搖搖晃晃地穿過一條走廊,在分手時葉甫連柯對他說:「德國人重新攻佔了哈爾科夫。」

    帕格僕僕風塵走遍了飽受戰火蹂躪的俄羅斯前線之後,莫斯科在他眼中簡直像舊金山一樣未受損傷、和平寧靜、安然無恙、氣氛歡快。儘管一些沒有竣工的建築物已被放棄而遭風霜雨雪的侵凌剝蝕,車輛稀疏,交通不便,骯髒的冰塊有如綿延不斷的小丘和山脊,戰時的荒涼不免隨處可見。

    他發現大使已經變得熱情奔放。《真理報》已把斯特蒂紐斯的租借物資報告一字不漏地登了出來,並把開頭部分登在第一版上!蘇聯報刊上一下子大量出現了有關租借物資的報道!莫斯科電台的廣播幾乎每天都有租借物資的消息!

    在國內,參議院一致通過了《租借法案》有效期延長的決議,眾議院只有少數人投反對票。斯坦德萊大使敢於直抒己見,各方紛紛表示祝賀,使他應接不暇。美國和英國報章已經正式地儘管是客氣地聲明他發表的只是他個人的意見。總統也以模稜兩可的開玩笑的口吻提到凡是當海軍上將的人如果不是守口如瓶,便是說話過多,把這一起事件支吾過去。「老天爺作證,帕格,我這樣做了,或許有朝一日我的腦袋要搬家,但老天爺作證,這樣做能起作用!以後他們再想欺侮我們可得鄭重考慮了。」

    斯坦德萊在斯巴索大廈的溫暖舒適的書室裡,一邊吃著上等美國咖啡、白麵包卷和奶油,一邊講了上面這番話。他的起了皺紋的雙眼炯炯有神,皺褶密佈的脖子和臉部由於高興變得通紅。維克多-亨利還沒來得及向他匯報此次旅行的任何情況,斯坦德萊便已傾吐了這一切。帕格的匯報是簡短的。他說他準備立即寫份觀察報告,送請斯坦德萊過目。

    「太好了,帕格。哎呀,列寧格勒、爾日葉夫、沃羅涅日、斯大林格勒,喔唷?老天爺作證,你把這塊地面都踏遍了。你這麼一來,可不要把費蒙維爾的鼻子整個兒刮掉!在這兒,他安安穩穩地坐在他的百貨箱上,這個掌管租借物資的大老爺,從不走出去看看實際情況,而你剛一到這兒,馬上就去現場打聽到內部消息。真了不起,帕格。」

    「將軍,在這裡我成了某種誤會的受益者,人們以為我是個有來頭的人物。」

    「老天爺作證,你的確是個有來頭的人物。讓我盡快看到那份報告。噯,德國人重新佔領哈爾科夫是怎麼一回事?那個該死的瘋子希特勒真是打不死的。昨天晚上瑞典大使館裡許多俄國佬都是垂頭喪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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