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裡格在等他,站在傾斜得像雪橇板一樣的主甲板上,火光在他臉上閃爍跳躍。他從容不迫地向帕格報告了集合情況。
「好吧,我們棄艦吧,格裡格。」
「那麼,你就來嗎,艦長?」
「不,」他把戰旗遞給了格裡格,「到時候我會下艦的。把這個拿去吧,在你今後指揮的軍艦上,可以用它作為艦旗。請把這幀我全家人的照片保持乾燥,好嗎?」
格裡格竭力想爭辯,認為還是有辦法抗傾覆注水。一部分水泵還在工作,而且還說,搶險是他的專長。如果艦長不離艦,那麼艦務官可以指揮摩托救生艇,並由他照看海上的士兵,他自己想留下來。
「格裡格,棄艦。」帕格的嚴厲而不動聲色的命令打斷了格裡格。
格裡格竭力站直身體,向他敬禮。帕格向他回了禮,以熟不拘禮的口吻說:「好吧,祝你幸運,吉姆。現在看來,我們當初向西開是個錯誤。」
「不,先生。只能那樣做,沒別的辦法。我們的射程夠得上。我們叫這些狗東西挨了一頓夾叉炮擊。讓他們那樣方便地溜走還行嗎?彼得-庫爾茨說,我們最後一陣排炮擊中了一艘巡洋艦,就在我們中了那兩顆魚雷之後,他們看到了爆炸的火光和濃煙。」
「是的,他對我也是這樣說的。也許我們能夠證實這一戰果。不過,當時我們還是應該像『檀香山號』那樣,掉頭改變航向。可是現在已為時太晚了。」
副艦長茫然淒涼地上下打量著傾斜得極厲害的甲板。「我永遠忘不了『娜拉丸』。」
帕格聽了感到驚奇,不由得笑了。這個名字是水兵們送給這艘軍艦的一個綽號,不過他自己和格裡格過去都不曾這麼叫過。「你快走,下艦去吧。」
吊艇架將載滿傷員的摩托救生艇懸吊出艦舷外,救生艇離水面極近,水兵們只消把吊艇滑車索砍斷就行。救生筏也吊出了艦舷。幾百名幾乎是赤身裸體的水兵,成群地在吊貨網上下來,順著繩索滑下來。許多人在離艦之前都畫了十字。下面的海面上發出很大的嘩啦嘩啦的濺水聲。落水的人們相互呼喊,也向甲板上的人呼喊,聲音很微弱。
他們很快都下到了海面上。木筏、救生艇以及忽隱忽現的人頭順著海流漂走了。兩艘驅逐艦隱約可見,正從遠處駛來。微微的暖風傳來了官兵們的聲音——水兵們的呼救聲、口哨聲以及在黑暗中相互招呼的叫喊聲。帕格心想,這一下就不會有人燒死了,就是有人淹死的話,也只是極個別的,雖然鯊魚是個威脅。水面上的浮油沒有著火,真算運氣。
帕格同一小隊志願搶險隊的水兵和一個軍士長留在艦上。毀損了的艦船上會發生奇跡。火勢一過也能自己熄滅。甚至發生過這樣的怪事,莫名其妙的進水撥正了一條正在傾斜的巨輪。在中途島,「約克敦號」的艦長曾有點難為情地在棄艦之後過了好久再次爬上這條軍艦,要不是第二天受到潛艇的攻擊,說不定他能保全這條軍艦。帕格和留下的志願人員可能因為軍艦傾覆,也可能因為魚雷攻擊而不能倖免。但只要「諾思安普敦號」在天亮前不致沉沒,就可以繫上一條纜繩,把軍艦拖走。
寬闊、空蕩的甲板上污穢狼藉的程度是空前的。周圍籠罩著一片沉寂,給人以一種奇特的夢境似的感覺。在艦上越來越難站穩,帕格用手抓著系索耳、支撐柱、救生索,摸索著向前甲板走去,想看一下拖曳纜索的準備情況。他向後看了看正在下沉的軍艦,傾斜度確已十分嚴重。左舷炮原來仍保持著射擊時的仰角,現在同海面已經平行了。「諾思安普敦號」要不是這樣極度傾斜,要是沒有映照出艦桅和火炮輪廓的黃色火花,別的一切看上去都還依然如故。再見了,「娜拉丸」!
在艦尾,他繞過遺棄的手搖水泵,跨過繞成一堆的水龍帶,踉踉蹌蹌地走動著,到處是亂七八糟的丟棄的東西——衣服、食品、香煙盒子、書籍、紙片、彈殼、咖啡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浸透了油的救生衣、鞋子、靴子、鋼盔,這一切都散發出一股糞便和垃圾的腐爛臭味,因為水兵們在甲板上隨地便溺;但最沖人的還是焦糊味和汽油味,尤其是汽油味,到處都是!這種原油的酸性惡臭,對維克多-亨利來說,將永遠是一場災難性的氣味。
接著有一小時工夫,他在旁看著搶救隊在跌跌撞撞地工作,主要是抽水和滅火。水兵們行動起來不得不像猴子那樣,用手和腳抓住或蹬住甲板上任何凸出的東西,這樣才不至於在油侵的甲板上滑倒。他們緊閉著嘴,被火光照亮的臉上毫無表情,不時向海上張望。到兩點三刻,帕格終於判定,「諾思安普敦號」是無法挽救的了。再在上面呆下去,只是為了給自己增加光彩而拿水兵們的生命去冒險。軍艦有可能在水上再浮一個小時,也有可能浮不了;也有可能沒任何預兆就傾覆。
「軍士長,我們棄艦吧。」
「是,是,先生。」
水兵們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把最後一個大木筏扔下海去。它撲通一聲落到水上。軍士長頭髮灰白,大腹便便,是艦上最出色的機械師,他敦促艦長先走。帕格不容分辯地拒絕了,於是軍士長就把鞋踢掉,脫掉衣服,只剩下裡面一條沾滿油污的短褲,然後把救生衣繫在汗津津的、滿是雪白脂肪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