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逃離的那天早晨,大雨如注,狂風怒號。驚濤駭浪沖擊著皮昂比諾海濱一帶的海堤,浪頭比海堤還高。乘客們三三兩兩開始登上碼頭邊顛簸的小渡輪。遠處一間棚屋裡有三個海關警衛,淋不著一滴雨,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抽著煙斗,呷著酒。弗蘭肯塔爾已經準備妥當遊覽證明,買好了船票;因為厄爾巴島上有監獄,所以遊客必須經過批准。但是誰也不來檢查證明文件。這幾個私自潛逃的人混在其他打著雨傘的旅客中間登上了渡輪;鐵鏈匡啷匡啷地響,柴油機咳嗆著噴出刺鼻的濃煙,渡輪搖搖晃晃駛離了停泊地,弗蘭肯塔爾向他們揮手告別,還若無其事地大喊一聲再見,他們就這麼出走了!
回頭朝大陸上看,只見它籠罩在滂沱大雨和皮昂比諾高爐的煙霧之中。娜塔麗回想起頭一天夜裡火車窗外高爐噴出的熊熊烈焰把路易斯嚇得一通大哭,惹來一個巡官來檢查乘客的證件。米麗阿姆操起她銀鈴一般清脆的托斯卡納土腔,亂扯了一通意大利娃娃話去分散路易斯的注意,也分散了那個巡官的注意,把他逗得笑呵呵地走開了,沒給他們一點麻煩。儘管她心頭充滿惡夢一般的恐懼,從意大利出走的路上出現的險情卻是只此一遭。
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經過一段叫人頭暈目眩的緩慢航行,厄爾巴島終於在饔晟中隱隱逼近,雲遮霧障,青山起伏。他們下船的地方是一處海風很大的馬蹄形港埠,臨海一帶都是舊房屋,一座古老的堡壘居高臨下,虎視眈眈。遵照弗蘭肯塔爾的囑咐,安娜披上一條白頭巾,娜塔麗披上一條藍頭巾,埃倫口裡銜了一個煙斗。一個體態猶如枯樹的老人趕了一輛騾車在他們面前停下,招手叫他們上車,隨即用一塊骯裡骯髒的帆布當作雨簾把車子罩上。接著便是很長、很長的上山旅程,騾車一路顛簸滑行。透過窗格子上鑲裝的薄雲母片朝外看,山上的葡萄園和農田都是在雨霧中的一團團模糊不清的濃綠。帆布裡面的空氣又霉又悶,騾膻味沖得人透不過氣來。趕車的老人沒說過一句話。路易斯一路上都在睡覺。馬車終於停下。趕車的翻開雨布,娜塔麗提起僵硬的兩腿踏下車子,正好踩在一灘水窪裡。他們來到一個斜坡上的山村石鋪廣場上。四周不見一個人影;連狗也看不見一隻。暮色已臨,雨也停了,淌著雨水的老教堂石頭門面呈現一片深紫顏色。這兒的寧靜簡直叫人害怕。
「我們到了什麼地方?」娜塔麗用意大利話問趕車的。她的普通說話聲音聽起來竟像是大聲吆喝。
趕車的第一次開口:「馬爾恰納。」
第三十五章
貝爾埃爾騎術學校的馬伕們正在侍弄又是嘶叫又是踢騰的為數可觀的馬匹,但此刻在場的騎手只有梅德琳和拜倫兩人。梅德琳的全身衣著都是剛從硬紙盒裡取出來的全新貨色:淺黃色馬褲,柔軟珵亮的棕色馬靴,男人式樣的羽飾帽子。拜倫穿了一件華倫的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運動衫,一條褪了色的粗藍布工裝褲,一雙帆布膠鞋。一個衣服齷齪的乾癟馬伕把他打量了一下,牽來一匹名叫傑克-弗羅斯特的毛色純黑的高頭大馬。拜倫把兩邊的馬鐙調整好,翻身上馬。傑克-弗羅斯特登時貼著兩耳,翻動著紅通通的眼珠子,撒腿朝峽谷發瘋似地飛跑。這匹馬力大無比,飛跑起來倒是平平穩穩,拜倫索性放鬆韁繩,任它跑個痛快。經過小徑上當道橫著的一塊白色磨石時,傑克-弗羅斯特使前蹄騰空,聳起脊背,大聲嘶叫,鼻孔噴氣,表演了一個好萊塢的極度驚險鏡頭。拜倫頗費點兒勁才算沒被摔下馬鞍。這馬顯然得出結論,此人是個騎馬的好手,也就安靜下來,還掉轉頭來,像是詢問似地朝他看了一眼。拜倫看見梅德琳也在這條小路老遠後面跟來,穿過傑克-弗羅斯特方才揚起、此刻正在沉落的塵土。「好哇,你喜歡跑,你就跑吧,馬兒,」他一面說,一面把兩腿一夾。「繼續前進。」
傑克-弗羅斯特急忙重新開步,縱身躍上一條陡峭的盤山小路,閃電似地沿著峽谷的山坡直奔山頂,快得叫人毛髮直豎。到得山頂,它便站定不動,低頭喘氣,聲如鯨魚噴水。拜倫經過這一番震顛,身心大快,立即下馬,把它拴在一棵樹旁,自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憑高歇息。過了一會兒,他聽見下面馬蹄得得,梅德琳也上來了,渾身一層塵土。「你的馬怎麼了?」她大聲問。
「我想它需要活動活動。」
她吃吃地笑著,讓拜倫扶下馬。「我還以為它也許是約好了要上舊金山去赴早宴哩。」
他們並肩坐在一塊寬闊平坦的岩石上,視線越過了峽谷,眺望陽光照射之下的那一帶粗獷的群山。蜥蜴在山巖上追逐食物,蒼鷹在他們下面的半空中盤旋著,厲聲嘶叫。兩匹馬都在噴氣踢騰,把它們身上的鞍轡弄得叮噹作響。這聲響更襯托出山頂的寂靜。
拜倫等著她說話。這次騎馬出遊是她硬求著他的,她也沒說明為了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沒什麼麻煩事吧,梅蒂?」
「哦,勃拉尼,我碰上了一大堆麻煩。不是的!不!」她忍不住一陣笑。「瞧你的臉!像一架電傳打字機那麼靈敏,好哥哥。天哪,難道那一回我是吃了虧了嗎!我沒懷孕,勃拉尼。別用槍口對著人。」
他搔著頭皮,勉強露出個笑容。
她沒好氣地伸出一個指頭朝他晃動。「瞧你對自己的妹妹竟會想到那麼壞的事情上去!不是的,我是為了調換一個工作傷腦筋,不過,」——她很快用一個金打火機點燃了一支香煙——「我不能在媽面前跟你談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