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到了人聲鼎沸的洛杉磯終點站,成群結隊的穿白軍裝和黃軍裝的小伙子們在雜亂擁擠的人群中穿行。羅達轉來轉去,留神尋找人群中有誰是長了紅鬍子的,一個汗流滿面的腳夫拎著她的行李包跟在後面。
「我在這兒吶,媽。」
她回頭一見是他,不覺大吃一驚,頓時撲倒在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兒子伸出的兩臂中間。他穿一套白色軍官服,戴上了炫眼的勳標,金色的海豚領章看起來跟金翼領章幾乎一模一樣,臉也長胖了,嘴上斜叼一支香煙,模樣跟華倫相似得驚人。她從來都不覺得兄弟倆有多大相像,但是現在這副神情嚴峻、曬成褐色的容顏,兩人像得叫她辨不出誰是誰來了。她把臉埋在漿硬的制服上,失聲痛哭。等她能夠控制自己了,便揩拭眼睛,哽咽說:「我收到了爸爸的信,寫得不能再好了。你收到他的信了嗎?」
「沒有。咱們走吧。我開了梅德琳的車子來的。」
他坐上了駕駛位子,又是拜倫的懶散模樣了,笑起來的口型跟他在襁褓時候沒有兩樣。「你消瘦了。你真美,媽。」
「哦,我美不美又有什麼用呢?」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把手按在他手上。「這兒真熱,我出汗出得像個黑鬼了。我三天沒洗個好澡啦,拜倫。我覺得發膩。」
他側過身子吻她,臉上的笑容綻開了。「老媽媽。」說著,他把車開上一條陽光明媚的大道,兩旁棕櫚成行,高樓相連;路上車輛之多,為她生平所未見。
「娜塔麗有什麼消息?」羅達竭力顯得自然,好像果真出自內心關懷。她的猶太兒媳婦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說出口。
他從裡邊衣袋摸出一個長航空信封遞給她。這是個褶褶捆捆的信封,密密麻麻蓋滿了紫色的印戳。「斯魯特那傢伙寄來的。我也許得上瑞士去一趟。」
「噢,拜倫,去瑞士?那怎麼說?在戰時,你得聽命令!」
「辦得到。不容易,不過辦得到。我可以坐火車經過非佔領區的法國,或者從里斯本坐飛機到蘇黎世。等到這一期魚雷訓練班結束,我就有三十天假期。」
「就算你有假期,孩子。你到了那兒,以後又怎麼樣呢?」
拜倫的面孔變得執拗而倔強。「沒有誰像我這樣牽掛娜塔麗和那孩子。我可以到了那兒看機會。」既然他已露出這副神色,這個話題當然不宜再談下去,儘管他母親認為他是發瘋了。斯魯特的信裡說的關於出境簽證和巴西的亂七八糟的一大通,她也沒法看懂。
羅達從未到過好萊塢。她走過芙蓉花和紫茉莉盛開怒放、草地青翠欲滴的旅館花園的時候,看見一位電影明星的真身,埃羅爾-弗林,只穿一條游泳褲,和一位妙齡少女一起坐在游泳池邊,不消得說,那姑娘準是個小明星。她沒法克制內心的激動。「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正在拜倫把行李包拎進梅德琳為他們兩人租下的寬大的別墅的時候,她說道,「就是必須洗個淋浴。一秒鐘都受不了。」
「爸爸的信在哪兒?」
「你現在就要看?」
「是的。」
信封都磨破了,印有美國軍艦「諾思安普敦號」字樣的信紙,折痕都快磨穿了。拜倫倒身坐在一隻安樂椅裡看信,他熟悉的父親的筆跡,堅定而清晰的海軍書體,字母t的短橫很著力,大寫字母一律寫得端端正正。
最親愛的羅達:
此刻你已收到正式通知。我幾次拿起電話要跟你通話,都沒接通,或許這倒反而最好不過。接通了電話,對你對我豈不都很痛苦。
我們的兒子英勇苦戰,經歷了這一戰役的最艱苦階段。他出擊歸來,總要飛過我艦上空,擺動雙翼。華倫的炸彈直接命中一艘日本航空母艦,立了戰功。他很可能會得到追授的海軍十字勳章。這是斯普魯恩斯海軍少將告訴我的。斯普魯恩斯是個鄭重自持的人,但是在他說起華倫的時候,卻也淚花盈眼。他說華倫立下了「出色的、英雄的功績」,而雷蒙德-斯普魯恩斯是絕少如此措辭的。
華倫是在最後一天執行一次收拾殘敵的例行任務時犧牲的。一發高射炮彈打中了他的飛機。他的中隊的三位僚友眼看他在一陣烈焰中急旋下墜,所以他在水面緊急降落,在救生筏上漂流,或者浮上一處環礁,這樣希望是沒有了。華倫已死,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們還有拜倫,我們還有梅德琳,但他是一去不回了,並且永遠也不會再有一個華倫。
就在戰役開始之前,他來看我,交給我一個信封。
當我獲知他已犧牲(這時我們已經返回港口)之後,我拆開了它。這裡面有一張他的款項清單。傑妮絲是無需擔心的,但是他也並非指靠他的闊丈人。他已安排好把你母親遺留給他的信託款子過戶給她,還有一筆保險金足以保證維克的教育費用。這是怎麼回事呢?戰役開始之前,他信心十足,高高興興。我知道他預期要打完這一仗回來。然而他又作了這一番準備。現在還好像就在我的眼前,站在我艙房的門口,一隻手扶著艙門頂板,一隻腳踩著艙門的攔板,帶著他那隨和的笑容,衝著我說:「如果您太忙,不能見我,請告訴我。」太忙!上帝原諒我,如果我竟給他這樣的印象。我生平最大的快樂莫過於和華倫談話。其實也只是端詳他一番而已,說不上是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