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爾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把囚犯的脊背鞭打得皮開肉爛,當受到拷打的人鮮血淋漓、人事不知地倒下去的時候,他帶著滿不在乎的微笑擦掉皮鞭上滴下來的鮮血。他親自排在行刑隊裡槍決判處死刑的囚犯。他同囚犯談話的時候通常的聲調是威脅的咆哮。他用棍子狠狠地揍一下,能把一個人揍得像枯枝扎的稻草人那樣垮下來。儘管這樣,山米-穆特普爾認為他「挺不錯」。克林格爾跟許多黨衛軍人員和囚犯頭不一樣,儘管他也用恐懼、痛苦和死亡來折磨嚇破了膽的、瘦得像骷髏的囚犯,卻並不從中得到樂趣。再說,他貪污成性,這可大有幫助。你可以同克林格爾做買賣。
克林格爾也認為,這個猶太人作為猶太人來說,「挺不錯」。當他同他黨衛軍夥伴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他甚至會拿「我那個能幹的猶太佬山米」誇獎一番。因為在集中營總部的中央建築委員會辦公室裡,有幾百名德國建築師、工程師和繪圖員在舒服地工作,制訂出那永遠沒個完的奧斯威辛集中營擴建規劃,他們遇到一件需要取得迅速而立竿見影的效果的任務,總是說:「把它交給克林格爾。」對克林格爾的工作效率的評價,自從他離開薩克森豪森以來,簡直是突飛猛進。他快要被提升為少尉三級突擊隊 中隊長了。在他這樣的年紀,從沒有軍官銜變成有軍官銜,這是個巨大的高昇,在聲望和收入方面都會大有收穫。如果這真的成為事實,他的妻子和兒女會多麼高興啊!他知道他這一切全得歸功於山米。所以他完全是從自身利益出發,關懷著這個猶太人。
克林格爾眼下正擔任一個巨大的緊急任務:把比克瑙B-Ⅱ-d營三十二所牢房的屋架迅速搭起來。先別管牆和屋頂,委員會說——光搭屋架、屋架、屋架,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要搭起來。有一個大人物要來檢查。克林格爾的勞工分隊在比克瑙新擴建區的邊緣。再向西,有一大群剃了光頭、穿著條紋布衣服的囚犯,在長著齊膝高野草的沼澤地裡清除石頭,拔掉樹根,用鏟子和鋤頭平整土地,準備建築更多的營房,但是那些營房還只是製圖板上的圖樣。B-Ⅱ-d已經動工,實際能給人看到的建築越多,對司令官越有利。
每一天,奧斯威辛都可能發生意料不到的事情:這一天,在克林格爾的工地上出現了一件可怕的、叫人大吃一驚的事情。七輛有帆布頂的灰色卡車在大路上停下來。克林格爾命令班瑞爾那個勞工分隊的七十個人——包括黨衛軍看守人員、囚犯頭,所有的人——上卡車,到貯木場去裝柱子和椽子。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工時和人力是無限制供應的,不需要花一個子兒。囚犯們把木料扛到建築工地上,如果需要的話,哪怕走幾英里也行。德國人在這種事情上是捨不得浪費汽油、消耗輪胎的。那麼,到底是什麼事情呢?囚犯們上卡車的時候,他們的臉都嚇得變形了;有幾個磨磨蹭蹭地拖著腳步,罵罵咧咧的囚犯頭用木棍攆他們上車。
但是卡車的確是開到貯木場去的。在囚犯頭們的叫罵和毒打下,囚犯們匆匆忙忙地裝貨,接著又亂七八糟地擠上了車,一路轟隆隆地開回B-Ⅱ-d營。班瑞爾猜想,規定的期限已經逼近,所以這一次只得破例採取迅速行動。在一般情況下,奧斯威辛集中營是一個節奏緩慢的、不用機器的世界,一切都按照人力的速度來進行。高級奴隸揍低級奴隸,而官方的監工則高、低級奴隸都揍,使他時常想起這簡直是倒退到了猶太教經書上所寫到的法老統治下的埃及。只是在這個埃及,有時候有二十世紀的卡車吱吱嘎嘎地開過,監工們有二十世紀的機關鎗,而且處死的也不只是猶太小男孩 。
卡車開到的時候,又出現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只見司令官本人同兩個穿綠制服的副官一起站在那裡,他在陽光裡皺起了眉頭望著奴隸乘汽車這個奇怪的景象。他那輛梅塞德斯就停在路旁。克林格爾在他面前巴結奉承。囚犯頭和看守們在囚犯們卸木料的時候不停地打罵。囚徒們扛著木頭拚命地向幾百碼外最北面的建築地點跑去,接著匆匆忙忙地趕回來再搬。一個長著一張青蛙臉的年老囚犯頭,早就想對班瑞爾過不去,他原來是維也納的銀行搶劫犯,佩著一枚表明他那職業罪犯身份的高級綠色三角臂章,突然在班瑞爾的頭蓋骨上用木棍揍了一下,揍得班瑞爾兩眼發黑。「你這懶惰的老畜生,你有了一個臭臂章,就自以為了不起了嗎?去搬木板,快跑!」班瑞爾打了個趔趄,差一點摔倒,好歹抓起一根支柱,扛在肩上就跑,頭昏眼花地想,這囚犯頭挑的時候可正恰當。有司令官在場看著,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就誰也不能指望得到保護。但是好在司令官哪一回也不會呆得太久。
司令官自己日子也不好過,儘管他那張沉著的方臉上沒流露出絲毫跡象。他從前在魏瑪共和國時期因為幹了一件政治謀殺案在勃蘭登堡的隔離牢房裡被關過,從那件事以來,他的胃一直沒發生過像現在這樣的劇烈絞痛。不管是喝威士忌,吃鎮痛劑,或是其他服過的任何藥,都不起作用,還是照樣痛。他只得硬著頭皮忍受,繼續幹下去。
他忙著同一個副官低聲說話。過了一會兒,那個副官把克林格爾叫到一邊。新的命令:在泛光燈下干通宵!司令官連防空條例也顧不得了。停止搭屋架。改為裝牆板和蓋屋頂。只消在沿大路的那一面裝上牆板,而且只消每隔一所牢房裝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