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吉,你這話只是推理罷了。如果德國人以戰爭為借口大肆屠殺——我揣摩是這麼回事——羅斯福總統利用這文件就可以調動世界輿論來反對他們。」
「噢,得啦,老兄。納粹虐待猶太人這檔子事好幾年前就搾不出油水來了。人們對此無動於衷。至於大規模罪行嘛,這文件純粹是想入非非。」
「為什麼?」
「為什麼?唉,請你千萬別糾纏了吧,你想內閣部長級開會,討論這麼一個駭人聽聞的計劃,竟會如此平靜——還寫成了文件!這類事情決不會見諸於文字的。哎,這種誇張的文字,煞費苦心的玩笑,茶餘酒後的語氣!整篇東西就是淺薄之徒的虛構,萊斯裡,寫得非常蹩腳。」范-懷南格慢條斯理地拿起文件夾,抽出那疊黑紙,散發出那股難聞的藥水味。「瞧瞧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德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出色的複製設備,順便說一下,他們複印的文件一向不是黑底白字。他們用底片翻印,印出來全是白底黑字,我是說,我欽佩你的同情心,不過——」
「別管我的同情心,」斯魯特厲聲喝道。「我完全瞭解阿謝爾博士的為人。至於說到文件嘛,我說這是真的。文體華而不實,令人厭煩,就像咱們倆都啃過的多數德國官方文件一樣。會上人人都是語言乏味的空談家。人人都一味按照德國風氣巴結這個主席海德裡希。這篇東西活生生是日耳曼人的官腔。再說到把一個慘無人道的方案見諸於文字嘛——」斯魯特把臉轉向塔特爾,「閣下,那可再也沒比這更像是德國人的作風了。我是專攻德國政治歷史取得學位的。聽著,奧吉,你去唸唸特萊希克 吧,唸唸盧格 吧。唸唸拉加德 吧。天啊,唸唸《我的奮鬥》吧!希特勒無非是個自學出身的街頭煽動家罷了,可是連他也使用政治色彩濃厚的術語,還使用了一種堂而皇之的冒牌哲學的道德框框,來證明他那些絕頂殘忍的主意是正確的。我並不想就這題目講堂課,不過——」
「我念過《我的奮鬥》。」塔特爾說。
斯魯特用拳頭捶著寫字檯。「得了,閣下,我看哪,這份文件是一個地下德國的人、自由德國的人複製的。我看他是冒著嚴刑拷打、死亡威脅和暴露他那個反納粹組織的危險干的。我看,他偷偷把一個袖珍影印機帶進絕密檔案室,他心驚膽戰,匆促從事。複印這份文件跟偷拍照片還不是同樣冒險嗎。今天在德國,你要不簽一張能送你上絞架的收據,諒你連這種能印白底黑字的影印紙也休想買到。」
「你是個熱心的辯護士,老兄,」范-懷南格又露出笑容了。「要注意這玩意兒註明一月二十日。一份絕密報告經過正式成文,批准,油印,歸檔,偷偷複製再秘密運到伯爾尼,這一切都不到三個星期?不,萊斯,我對你的同情心深表同感,可是——」
「天吶,奧吉,」斯魯特氣炸了。「別再使用同情心這個混賬字眼啦!這種文件當然會火速送到外界來的!這文件講述的一樁罪行,人們簡直想都想不到!」
「哎呀!我欽佩你的同情心,萊斯,」范-懷南格柔聲答道,「且讓我講個小故事給你聽聽。在佛羅倫薩,有份文件傳到我手裡,也是用這一套特務活動的方式,內容涉及意大利的絕密作戰計劃。從文字上和外表上看,不像這份那樣粗製濫造,完全無懈可擊。儘管如此,我還是看出是偽造的。我這樣說了。可是,我們駐羅馬的大使館竟信以為真,把它交給了英國人。瞎,他們仔細分析了這文件,就一笑置之。原來滿紙荒唐,目的在於把他們的整個北非戰略引向邪路。因此事情很明白。那些玩意兒才是精心製作的,而這個嘛」——他用軟綿綿的手指對這影印本揮揮——「是一個低級笨蛋的作品。」
「行了,奧吉,多謝多謝。」比爾-塔特爾說。
三等秘書滿臉堆著笑容,客客氣氣,甚至含著歉意,把煙斗一揮,站起身來就走了。
塔特爾把轉椅轉過半圈,叉起手指抱著後腦勺。「抱歉,萊斯,我同意奧吉的看法。那玩意兒是毫無知識的人的荒唐空想,拼湊成一個恐怖故事,搞出一個一文不值的假情報。」
儘管斯魯特早就料到范。懷南格會有什麼反應,可是塔特爾說出這番話來,倒真叫他大吃一驚。「請問你為什麼這樣說?」
塔特爾正在點雪茄。他津津有味地含在嘴裡咂著,然後拈著雪茄朝文件夾揮揮。「就說鐵路運輸那一點吧。自從我到這兒來,我一直在收集有關歐洲鐵路的情報。馬歇爾將軍叫我幹的。我認識喬治 很久很久啦。我給他送定期的情況簡報。在歐洲的德國佔領區,所有的車皮都辦不了這事。萊斯裡,你這裡牽涉到由一個已經處於困境而且每況愈下的鐵路系統來運輸幾百萬、幾百萬老百姓的問題。希特勒光是運送他的軍隊、給養和外國勞工就搞得焦頭爛額了。車站裡堆滿了糧食啊,燃料啊,坦克啊,還有炮彈啊,這類必不可少的物資。整師整師的官兵干坐在側線上,因為火車無法運送他們上前線去,英國人又把他們的機車廠和鐵路調車場炸得一塌糊塗。情況不會好轉,只會越來越糟,明白嗎?因此,這麼一個周轉不靈的鐵路系統怎能來回運送遍佈全歐洲的一千一百萬人,實行什麼瘋狂的大屠殺計劃呢?」塔特爾搖搖頭。「這真是癡人說夢,胡說八道。偽造這份文件的人根本就不懂得鐵路情況。可惜他沒做些調查研究。」
公使發表這番長篇宏論的時候,斯魯特盡咬著他那熄了火的煙斗,頹然倒在扶手椅裡,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閣下,我不怕被人家看作同情猶太人,容我答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