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上集 第二部分 第51節 在暗頭裡向他走近
    因為,當天下午在貯木場裡,就在他收起那個份量很輕的死屍之前,他認出了穆特普爾。班瑞爾還豁出命去悄悄同他說話。要知道俘虜間私下談話處罰起來不是當場用亂棍打死,就是用鞭子抽死,再不就是槍斃。不過穆特普爾分明是個有特殊身份的俘虜——他不是小頭目,倒有些像工頭——因為他正對著一隊正堆放木材的大個子波蘭佬在發號施令。錯不了,正是穆特普爾,奧斯威辛的建築包工頭,從前猶太教法典學院的老同學;為人虔誠、身體非常壯實,有回建築工程出了事故,摔壞了鼻子。因此班瑞爾冒險挨過他身邊,悄悄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囚號。穆特普爾穿著條紋囚衣,照舊那樣肥頭胖耳,威風凜凜,那頭纏結的蓬髮和連鬢鬍子照舊幾乎全是紅棕色的,那人絲毫也沒表示認出他,或聽見他聲音的樣子來。

    紅鬍子小頭目做個手勢,吩咐班瑞爾睡在穆特普爾背靠著的那疊木床的上鋪;說著就走了。穆特普爾正眼也不朝傑斯特羅看一下,逕自用波蘭話同另一個俘虜閒扯,中間插了一句:「你好,班瑞爾。」

    這是傑斯特羅第一次得到暗示,上帝也許能讓他活下來。

    第十二章

    這回「烏賊號」遭到了接二連三的猛烈打擊。轟隆轟隆的金屬撞擊聲,地動山搖的震晃,耳際的劇痛,燈火的全部熄滅,一片漆黑的潛艇在海底拚命蹦跳折騰,艇體破裂的聲響,驚恐萬狀的呼喊,看不見的東西在拜倫臉上打了個正著——有一件東西怪尖銳的,把他腮幫子也割開了——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令人不可思議,似乎都是一段普通經歷的一部分,一次飛來橫禍,意味著他要死在「烏賊號」上了。這回黑燈瞎火的只聽得轟隆隆地鬧得不可開交,眼看性命就要炸掉了,一片混亂,相比之下,甚至剛才挨深水炸彈轟炸都算不了一回事啦。

    「我要把潛艇升上去。水槽排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他好容易才聽見艇長在傳話管裡聲嘶力竭地喊叫,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向水平舵手下達命令,又傳來了粗聲粗氣的吼叫。「停,拜倫。我把潛艇升到五十英尺!負槽排水!最大艉傾角度!全速前進!」

    燈光亮了,照出水平上舵手正拚命在掌舵。這個空間東也矗出一塊鐵,西也矗出一塊鐵,不知有多少塊鐵呢!現在正不斷在顛簸,不斷在震動,其他水兵都緊緊抓著柱子、閥頭,凡是可以防止折臂斷腿、砸破腦殼的東西都緊緊抓在手裡。深水炸彈隆隆爆炸,炸得天翻地覆,鬧個沒完沒了。書本啊、杯子啊、測量儀器啊都乒乒乓乓,滿處亂飛;軟木碎片撒得像下雨似的。儘管如此,水平舵手們還是遵守命令,拚命扭轉著舵輪,潛艇嘎啦啦一響,蹦了一下就往前開了,在翻騰的海水裡顛啊顛、晃啊晃的,一蹶一蹶地朝前開。這艘潛艇果然結實。不管到目前為止這場浩劫多大,艇殼還是經受住了;蓄電池裡還剩下些電,引擎還在轉動;可是操縱室裡卻一副劫後殘景,有兩名水兵在流血——拜倫也一手摀住腮幫子上一塊濕漉漉的傷口,手一拿開就見紅——軍士長德林格伏在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後面又吐又嘔。死神仍然近在眼前。

    然而,從這次襲擊中,潛水艇終於獲得了一丁點兒有利的隱蔽條件。即使在深海中,猛烈的爆炸還是會形成聲納透不過的湍流屏障,因此又有了一個溜走的機會。由於「烏賊號」躲在海底,深水炸彈的彈雨揚起了一陣泥漿,潛艇穿過這大片泥漿駛走,一時躲開了敵人的聲納搜索。深水炸彈在艇尾後面猛烈轟擊,隆隆作響。分明這艘驅逐艦的艦長是靠回音測深儀的測定來轟炸的,他正在濫炸這一地區,想把殘骸碎片炸到水面上來作為勝利的證據。

    可是拜倫對這一戰局毫無所知。他只知道一點:這艘潛艇不知怎的又在行進了。他剛用一塊手絹摀住臉上傷口的血,擴音器裡傳來卡塔爾-埃斯特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請醫助火速上司令塔。」航信士官從司令塔噠噠噠地衝下來,低聲告訴拜倫說,艇長給剛才一次爆炸震得站不住,在暗頭裡摔倒了,撞傷了頭部。等到燈光亮起,埃斯特才看到他躺在甲板上,眼睛閉著,前額上淌著血。到目前他還沒甦醒過來。副艇長不想驚動艇上人員;他派航信士官來通知拜倫,為什麼暫時要由他來通過傳話管發佈命令。

    埃斯特並沒改變胡班的戰術。醫助在為艇長治療這段工夫,「烏賊號」緊貼著海底,耗費最後一點儲備電壓,以十海里的時速前進。艇尾後面的深水炸彈停止轟擊了。聲納的脈衝信號繼續以窄頻帶發出高多普勒回聲。這就是說驅逐艦再一次採取行動,現在越來越近了。到底是在搜索呢,還是在直接追蹤?這就說不上來了。

    這時據聲納組報告,接收到另外兩艘敵艦的推進器聲音,它們正從海灣口的方向高速開來。德林格開始在描繪儀上標出敵艦的位置,距離五英里。「亨利先生,又來了兩條混賬驅逐艦,」軍士長兩眼骨碌碌地打量著拜倫說,「時速三十海里。」他在打給司令塔的電話裡把這消息重複了一遍。

    埃斯特在傳話管裡的聲音哽噎,很緊張。「潛望鏡深度,勃拉尼!」

    「是,長官。潛望鏡深度。」

    水平舵手轉著舵輪。攻擊潛望鏡油光晶亮的鏡桿悄沒聲兒地在拜倫身後升上去了。潛艇上升了。

    「長官,水平調整到六十一——」

    拜倫的話還沒說完,就給一聲歡呼打斷了:「好哇,下雨了!傾盆大雨!好猛的狂風暴雨,黑得像鍋底!」埃斯特轉向擴音器說:「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一等戰鬥準備,時速二十一海里!」

    拜倫-亨利聽到了正在充氣的水槽裡發出嘩啦啦的排水聲,他可難得聽到比這更叫人心花怒放的言語或聲音了。「烏賊號」輕捷地上升了。他感覺得到大海的波動,艇身大起大落地前後顛簸,恢復水平航行,心裡明白潛水艇正碰上了雨夜。他兩耳覺得出壓力的變化。愜意的、濕潤的空氣從通風孔裡灌進來。內燃機咳嗆著,咆哮著,甦醒過來了。「烏賊號」乘風破浪,勇往直前,又成為一艘呼吸和消耗露天新鮮空氣的水面艦隻了!

    這艘長長的潛艇裡每一間艙房都響徹了粗野的歡呼聲、快活的咒罵聲和喧鬧的下流話。不管怎樣,求上帝保佑的時間暫時是過去了。

    他們仍在戰鬥崗位上。拜倫用塊染紅血跡的手絹捂著臉,登上梯級,走向他在艦橋上的崗位。埃斯特在海圖桌前,說道:「一等戰鬥準備,勃拉尼。」醫助正彎著腰在照顧艇長,艇長背對魚雷發射數據計算機坐著,睜著兩眼,臉色發青,頭部紮著繃帶,卡其襯衫上濺著鮮血。胡班病懨懨地對拜倫一笑。「嘿,我看你也掛了彩。」他的嗓音嘶啞無力。

    「只不過割了道口子,長官。」

    「你可比我走運。」

    埃斯特說:「艇長,你要試試走路嗎?」

    「過一會兒。你說,你是在朝南行駛?幹嗎朝南?」這句質問的話說得有氣無力,但帶著點兒火氣。「海灣口在另一頭呢。」

    「對啦,長官。敵人釘上咱們啦,他們知道咱們的航向。他們看到兩個切點之間的一條直線就明白了。還有兩艘驅逐艦正衝著咱們來呢,我想咱們最好還是來個大迂迴吧。朝南開十英里,朝東開十英里,然後順著東海岸朝海灣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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