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這玩意兒管用。有了嚴實的密封性能,這件事看來的確能行。司令官把防毒面具拉開了一會兒。走廊這兒沒有一點氣味,什麼味兒也沒有。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對人員無害。說不定到時候可以免戴防毒面具。
眼下裡邊越來越安靜了。要不是這兒那兒還有些身體在起伏翻動,這大堆屍體可真算得上安寧的了。沒有理由流連忘返。他把防毒面具交給門口的看守,起身走了。剛才吸著防毒面具濾過的空氣,完全一股橡皮和化學的污濁味兒,現在到了外邊,他不由得把兩肺吸滿了多雪的奧斯威辛冷空氣,感到格外清香,沁人心脾。
他仔細盤問了負責死亡室裡通風工作的中尉。在室內還不安全以前,不准任何想逞英雄的人進去,哪怕戴上防毒面具也罷。中尉承認,通風設備很糟糕。要使用大型輕便電扇。一個小時該能完成這項工作。司令官發佈一道乾脆的命令:通風工作開始以後的三小時裡,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安全係數要達到百分之二百,實施一項有風險的行動計劃就得這麼辦。
他的親信副官用公家汽車把他送到公館去,他妻子兒女正在公館裡等著他回去吃聖誕節晚餐呢。司令官可沒興致過節。干剛才這個勾當時他始終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嚴峻臉色。他理應以身作則嘛!但是他是有人性的,儘管集中營控制區裡並沒人特別想到這一點。他也是奉命辦事,沒有辦法。他洗了個熱水淋浴,拚命擦著身子,還換上套乾淨的軍裝,雖說身上那套軍裝也很乾淨,一點沒有氣味。在後方基地他沒法鬆弛一下。只要不在睡覺,他總是穿著軍裝;要是仍舊穿上剛才穿的那套軍裝吃聖誕節晚餐,未免有點不大合適。
但等洗完淋浴,換上裝,盡量冷靜下來,實事求是地思考了一下之後,他不得不對這些成績感到滿意。早在七月裡,他就承蒙總監希姆萊在機要辦公室長時間的單獨接見過一回,總監告訴他有關大規模處理猶太人的方案。這個方案非常秘密,他始終藏著不敢說,連想都不敢想。這是元首直接下達的命令,因此不容有所異議。其他幾個集中營都要分擔一些任務,不過奧斯威辛將是一個主要的處置中心。
司令官一直希望這也許是個誇大其詞的規劃——希姆萊有不少主意淨是空談——可是他仍然只好把這問題調查一下。視察了幾個已經小規模實行這類措施的集中營以後,他深信目前的一切方法都應付不了希姆萊預定要搞的行動。在特雷布林卡使用一氧化碳進行窒息的方法是耗時費勁的麻煩事兒,既費燃料,又費工夫,而且不是百分之百的有效。根據計劃的規模予以槍決也辦不到。行刑隊的心理影響也受不了,更別提嚴重的彈藥問題了。
不成,但在大面積的房間裡使用毒氣的辦法倒一向是值得一試的好主意;可是用什麼毒氣好呢?今天的實驗證明集中營裡一向拿來作營房煙熏消毒用的「齊克隆B」這種烈性殺蟲劑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解決問題的簡單辦法。百聞不如一見。在一個密不通風的空間,使用大劑量的這種藍綠色結晶藥物,那三百個傢伙沒拖多久就死了!如果改用精心建造的、面積更大的房間,用一種有條不紊的人道主義步驟,在同一時間把大批人驅入室內,必能取得圓滿成績。問題就在於如何處理屍體。這個棘手的問題照例堆在他身上。上面是不會出什麼高見的,讓霍斯去傷腦筋吧。可是目前這個焚化場勉強只夠焚化自然死亡和因犯法被槍斃或絞死的俘虜。
得了吧,該吃聖誕節晚餐了。司令官一家人團團圓圓。雖然佈置得漂漂亮亮的公館裡滿是精緻的擺設,門廳裡一棵聖誕樹裝飾得閃閃發光,這場合可並不叫人愉快。他妻子不斷給他在酒杯裡斟滿摩澤爾白葡萄酒,臉上罩著一種憂戚的神色。孩子們個個穿上盛裝,臉上喜氣洋洋,但是他們也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司令官恨不得創造出一副溫暖的家庭氣氛,可是他重擔在身,力不從心。他不能隨心所欲地做個德國的好丈夫和好父親。他心裡悶得慌。他寥寥幾句話裡帶著種怒悻悻的口氣。他實在沒有辦法。烤鵝做得好吃極了,波蘭使女手勤腳快的侍候也挑不出毛病,可是司令官這一天過得真倒楣。聖誕節也罷,不是聖誕節也罷,就是這麼回事。
他真替孩子們感到惋惜。他拿走一瓶白蘭地酒,獨自去抽雪茄,自斟自酌,這時他又揣摩著把孩子們送回德國去上學的事。他妻子不贊成。她不斷叨咕說,其實在後方基地上生活已經夠冷清的了。不用說,她對大路對面鐵絲網後面的事一點也不知情。她哪裡知道奧斯威辛的氣氛就是不適合成長中的孩子。他將不得不把這問題再研究一下。目前由黨衛軍中有教養的青年軍官私人教課的方法根本不適合德國兒童的成長,他們需要同年齡的朋友、有趣的遊戲和體育活動,過正常的生活。
司令官慢條斯理地喝光瓶中的白蘭地,儘管酒精的麻木作用很中他的意,他還是惦記著自己的孩子,惦記著集中營裡一連串迫切的問題,同時腦子裡還斷斷續續地掠過剛才從發黃的窺視孔裡看到的一幕幕叫人掃興的情景:一堆堆的俄國人在打滾翻騰。他邊喝邊想,不知不覺,暮色已降臨到隔離營裡一長排一長排的木棚上了。俄國戰俘在比克瑙工地上幹完一天活,正收工齊步走來。有的戰俘身背穿著條紋布囚衣的還沒發硬的屍體,給壓得禁不住打著趔趄。工地上倒斃的屍首必須帶回來對付晚上點名,因為活人加上死人的數字一定得同早上出工的人數相符,這樣管保誰也逃不出奧斯威辛,除非是死人。俘虜組成的樂隊正敲啊打的演奏一支進行曲,因為幹活的人出工收工一向都有輕鬆愉快的銅管樂伴奏。
班瑞爾-傑斯特羅彎著腰背著一具非常輕的屍體。屍體的腦袋像繩子吊著的一塊石頭般不斷晃著。這個人他並不認識,在貯木場上,剛要收工,這個人忽然倒下了,當著他的面死去了。他把這個屍體放在操場上的一排死屍裡,就趕緊站到隊伍中。等到點完名,天已黑了。班瑞爾回到自己棚子裡,發現屋裡沒先前那麼擠了。有幾個被毒氣熏死的人就是從這屋裡出去的。
「尤里-戈拉喬夫!」管棚子的隊長吆喝道。這是班瑞爾在莫斯科加入紅軍時用的假名。他一聽頓時渾身僵硬,不由脫下條紋囚帽,兩臂筆直地貼著兩側。管棚子的隊長是個烏克蘭籍小頭目,這傢伙長相十分醜陋,手裡拿著一張紙,在暗頭裡向他走近。
「拿著你的東西!」
傑斯特羅提著他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包,跟著那人開步走,到了雪地裡,又沿著一排泛光燈照明的建築物遠遠走去。班瑞爾太疲勞了,肚子又餓,凍得渾身麻木,而且經常擔心害怕,已經顧不上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脅了。上帝的意志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他們走進大門附近一個棚子。這棚子裡的燈光格外明亮。擠得滿滿的俘虜看上去乾淨些,吃得也好些。他們也不是俄國人,因為班瑞爾在他們身上看不到像他自己背上那樣綴著偌大兩個黑字:蘇聯。
那烏克蘭人把這張灰糊糊的紙交給一個戴著小頭目臂章的大個子,這人長著一臉嚇人的紅鬍子,一對小小的藍眼睛周圍全是魚鱗紋;那烏克蘭人朝班瑞爾做做手勢,用生搬硬套的德國話嘀咕了幾句就走了。紅鬍子粗暴地拖著這俘虜的胳膊肘,順著一排雙層木舖位,把他硬拖到棚子一頭去。傑斯特羅在那兒看到山米-穆特普爾正背靠著床架,同另一個俘虜在談話。
這正像死刑緩期執行一樣叫人大吃一驚,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