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鎮,隸屬應天府地界,位於南京城東南六十里處,拜南北向的運河浚通並於該鎮設置河津要點之賜,逐漸發展起來,成為一座新興的熱鬧市鎮。
今日,江平鎮一如平常,熙來攘往、人聲鼎沸,驀然間,直通南北的官道上,一騎以如飛的速度,由北向南朝江平鎮疾奔而來,赤色的馬鬃隨風拂動,恣意昂揚。
單騎奔馳,不見絲毫停下的跡象,讓人以為就要這樣穿過江平鎮繼續呆呆……不,是疾疾向前衝。
直到「江平客棧」的布招近在眼前,幾乎伸長手就能抓住的距離下,馬背上的男子突然收緊韁繩,中氣十足地一喝:「吁!」
一古腦兒衝刺的馬兒立刻緩下奔勢,一雙前蹄高抬,馬首仰天嘶鳴一聲,馬蹄落定時,己停在官道上,鼻頭哼哼噴氣。
疾衝倏停之間十分流暢,足見馬乃良馬,馬背上的男子騎術精湛。
男子敏捷下馬,以雙袖交互揮動,拂去趕了一整天路積累於身的塵土,口中唸唸有詞:「只剩四五天了,唉……」
正當男子整理儀容,還自個兒一身瀟灑倜儻時,眼尖的店小二立刻衝上前熱絡招呼:「客官一路辛苦了,看要打尖住店,還是歇腳飲茶,又或吃頓人間美味,本店應有盡有,包君滿意!」
「來幾碟小菜,一壺上品龍井。」
「沒問題!這上品龍井昨兒個才送到,正新鮮!客官真有口福。」
「欸欸。」男子虛應了下,將馬交給跟著步出店門的店小二,旋即拿出一柄玉扇,「唰」的一聲展開,有別於先前的風塵僕僕,這會兒又變成悠閒從容的公平哥兒,在店小二的帶領下,施施步進客棧,落坐靠街道這側的窗前桌位。
打自停下馬,男子瀟灑俊雅的樣貌便已引起客棧中女客的注意,更別提當他坐定位後,接受到多少熱切的目光。
興許是習以為常,男子一面朝投來目光的女客頷首致意,一面又對朝他射出凶光的男客勾起唇角輕諷淺笑,算準多數男客礙於身邊佳人,不敢挑釁他。
想來就覺得有趣。能在同一時間讓佳人芳心暗喜,又把男人氣得咬牙切齒的,除了他范儒鴻外還有誰呵?
就在此時,店小二送來他方才點的菜餚醇茶,此刻正值巳時,客棧來客尚可,店小二頗有閒談意致,「客官是要往哪兒去?」
一個人趕路悶久了,有人送上門讓他練練嘴皮子也好,「江州。」
「那您等會兒不就要到津口搭船,沿長江逆流直上江州了麼?」
「不,我騎馬。」
店小二不解,「客官有所不知,這時節風向正好,搭船比較快。」
「可以的話,我還想用走的到江州,走得愈慢愈好。」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這……」店小二抓抓頭,實在不明白。方才見他騎馬疾奔應該是在趕路,可現下又說要愈慢愈好,「客官,您……」
「你明明曉得眼前有兩個人高那麼深的陷阱,還一古腦兒跳進去是什麼滋味?」范儒鴻打斷他,倏然問道。
這問題好怪哪!店小二猛抓頭,頭上的帽子歪了一半猶不自知,「客官,哪有人看見前頭有陷阱還往下跳的?真要有的話,那人要不是傻子就是個瘋子。」
咻!咻!分別名為「傻子」和「瘋子」的利箭正中范儒鴻心窩,疼得他皺緊一張出眾俊容。
「那,如果你前頭真有那麼個陷阱,後面又有隻老虎追著你,你怎麼辦?」他不死心再問。
店小二偏著頭,想了老半天,困擾的表情終於因為有解而展顏,「這簡單,跳過這個坑繼續跑,直到甩開老虎為止。」呵呵呵,他也很聰明的唄!
啊!對啊,他怎麼沒想到這招?
飽讀詩書,還有舉人功名的他竟然比不上一個店小二的腦袋?前頭有坑,後面有虎,跳過坑繼續躲那隻虎不就得了?他怎麼會耍蠢往坑裡跳?
「客官?」發生什麼事了?「您的臉色怎突然變白了哩?是菜色不合您胃口還是茶泡得不好?」
「沒、沒事……」
半刻前還精神抖擻、氣定神閒的男人現下正慘白著臉,無法面對向來自謝聰明絕頂的腦袋竟不敵區區店小二的事實。
這事實真、真的太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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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有陷阱還往裡頭跳是什麼感覺?
若問那個不久前被店小二笑稱「要不是傻子就是個瘋子」的范儒鴻,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
慘!
非但慘,還是無與倫比的慘、慘、慘!
揮手遣走店小二,范儒鴻兀自陷入沉思。
唉唉唉,連三歎。他這回接下的差使竟然是帶他未婚妻上長白山尋藥!
他二十歲離家所為何事?不就是為了要逃婚麼?
結果……唉唉唉,再三歎。說到底,他不過是從谷展笄這個坑,跳進趙柔柔那個洞,處境大同小異。
大同--一樣關乎他終身大事。
小異--谷隈笄不是他的未婚妻,趙柔柔卻是經父母之命訂下,名正言順、有正字標記的未婚妻。
「這全都要怪爹。」獨坐窗前,范儒鴻啜口茶,又歎又吁。
若不是他老人家當年與江州名儒趙洵之相談甚歡下,訂了這門親事,他何來未婚妻?
而且,那一年,趙柔柔不過才十一歲!
自己的未婚妻還是個小女娃,對二十歲的他來說,真個是青天霹靂。
在雙親決定接受趙洵之的邀請,借居趙府之後,他也見到了那位小小未婚妻。
初見到面那一瞬間,他的確驚艷於她精緻美麗的相貌;但兩刻鐘過後,她嬌蠻刁鑽的脾氣便將她的美麗破壞殆盡,那脾氣實在讓人受不了。
他從來不打女人--至少在遇見她之前,他沒打過女人。
當然,若將十一歲的趙柔柔歸類為「小女娃」,他依然能維持不曾打過「女人」的優良紀錄。
不過事後他也立刻遭到現世報,被趙柔柔那兩顆又圓又大的眼睛裡決了堤的洪水給滅頂,他的衣襟沾滿她的眼淚涕涎,一樣沒好到哪兒去。
甚至,還賠了自己最鍾愛的隨身玉玦,才平息那娃兒魔音穿腦的嚎啕大哭。
「六年過去,不知她現不是何模樣?」范儒鴻低聲自問。
但這問題並沒有困擾他太久,聰明如他,很快便推敲出答案。
如果沒有意外,趙柔柔能長成婀娜娉婷的美麗女子這點是無庸置疑的,他只消運用自個兒高超絕妙的想像力,將記憶中的童顏添點年紀、小圓球般的身子拉拔些高度,即可描摹出趙柔柔現在十七歲的樣貌。
還有,她左眼眼尾處有一顆紅痣!
就在這時,店小二的吆喝聲響起,引起他注意。
「小公子,來來來!歡迎來到咱們江平客棧,您要打尖?住店?江平客棧應有盡有,有好酒、好菜、好客房,歡迎……」
「不了。」細嫩的聲音來自背對范儒鴻的小公子,「我想問路。」
天爺!店小二差點軟了腳。這、這公子的聲音怎麼那麼……撩人?對!就是撩人!
「小二哥?」
店小二再一次軟腳,「我、我說小公子,您、您別折煞小的了,您是要問路是吧?」
「是的。請問欲往北要往哪兒走?」
天,這種聲音怎麼會在男人身上……店小二惋惜地想著,邊道:「沿著大路這麼直直走就是了,這個方向就是北方。」手指著北方。
「多謝。」再一次,柔細的聲音道著謝。
范儒鴻的目光緊盯背對他與店小二說話的瘦弱男子;事實上,他的注意力打從聽見這不像男子該有的聲音後,便一直落在這人身……不,是背上。
從背影打量對方身形,他愈肯定這不是公子,而是姑娘。
下一刻,她轉身欲離開客棧,露出左邊側臉,眼尾下的紅痣令他瞇起眼,仔細地瞧著。左眼眼尾處的紅痣……
「不會吧,這麼巧?!」范儒鴻低呼。
在他恍惚的片刻,女扮男裝的姑娘已步出客棧,朝他落坐的方向走來,那一張美麗的臉蛋讓他更相信自己的推斷。
現在,只差求證了。
須臾,對方已來到客棧窗前,范儒鴻以經過窗邊的人所能聽見的音量,試探地喚了聲:「趙柔柔?」
「嚇!」經過窗前的人兒倒抽口氣,腳步一頓,轉首看向窗內。
「范、范儒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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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平客棧的窗邊飯桌再多加一人,范儒鴻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他對面多了個被自己強拉進來的瘦小公子……不,是女扮男裝的瘦小女子,也就是他那父親大人訂下的小小未婚妻。
而意外見到人,一時片刻,范儒鴻還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與她打招呼。
這對並不算相當熟識的未婚夫妻沒有太多交情,突然會面,最適合的只有因尷尬而凝成的沉默氛圍。
在店小二送上追加的菜餚後,趙柔柔立刻動箸大啖,從頭到尾,只有跟店小二點菜時才開口,與自己未婚夫婿的對話倒是還沒有過。
半刻前,她按照自個兒排定的路程往北走,不料突然聽見有人喊她閨名,才回頭剛認清對方身份,便教他一把拉進客棧。
她該說些什麼?好久不見?別來無恙?近來可好?
不不,相隔六年之後驀然重逢,她腦袋一片空白,什麼話也想不出來,縱然在此之前,她已在心裡演練過不少回兩人重逢時的對談,但此刻--
她只有埋頭苦吃,吃吃吃!
時間在沉默裡流逝,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范儒鴻收斂心神,首先開口問:「妳怎麼會在這裡?」沒有情感表露,也無噓寒問暖,他既無心於她,那就別丟出可能讓她萌生錯誤聯想的溫情。
「我來找你。」肚子填了半飽,趙柔柔拭嘴後答道。
范儒鴻因她的出現受到嚴重驚嚇而緊攢成結的雙眉,在聽見她清脆柔細的嗓音之後,緩緩舒開解套。
在她走進客棧向店小二問路時,他就注意到她有一副好嗓子。
有別於記憶中丫頭片子的尖銳童音,現在的她,嗓音清脆中帶點撒嬌的柔膩,清純中帶有些許媚惑的音色飄進男人耳裡,恐怕十個裡有九個會腿軟。
而他范儒鴻,是唯一能立穩腳跟的那個。
「第二個問題,妳如何找到我?妳怎麼知道我會路過江平鎮?」
「江平鎮?這裡是淮陰縣城吧?」水漾的眸定定落在他身上,瞳中淨是疑問,「要往長白山,應該先經過淮陰才對。」
「是沒錯,但應該是我到江州與妳會合,再帶妳北行至長白山尋藥。」
「我等不及。」趙柔柔垂下螓首,半刻才囁嚅出口:「我想先北上可以早些時候與你會合,所以先離開江州來淮陰縣城。」
「江平鎮。」他糾正,第二次。「這裡是江平鎮。」
小臉抬起,意志堅定地道:「我是往北行的,淮陰縣在北方不是麼?」
「是,但江平鎮也在北方。」
「我沒有走錯略。」她堅稱。
「妳沒有走錯,只是太高估自己趕路的本事。最後一次糾正妳,妳現下人在江平鎮,淮陰縣在更北方。」
「哦。」螓首垂更低。
「妳還是沒說出怎麼找到我的。」
「我一路北行……」
「南行。」
「什麼,」杏眸茫然地看向他。
「妳剛才走的方向是由北往南。」范儒鴻搖頭,歎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口氣。
太「好」了,他這趟差使真是「好」得不得了!
方才只是有點懷疑,懷疑這趙小姑娘「可能」是個路癡,但剛剛,這小姑娘已經證實她「的確」是個路癡,而且還是個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天字第一號大路癡!
「真是太好了……」彷若有足以蝕人筋骨的酸水從他排列整齊的牙間迸出,酸得他無力招架。
真「好」不是麼?
看看她的現況,再推敲今後可能的局面,換句話說,他得帶著這位掛有「范儒鴻未婚妻」金字招牌,且兼具迷路之絕佳天分的趙家姑娘勇闖終年冰天雪地的長白山。
這真是太「好」了!
「可是……」趙家姑娘猶作困獸之鬥堅稱道:「我剛問了店小二,他說這個方向是往北的。」纖指朝窗外由後向前劃了一道。
「是,是往北。」
「你看吧!」哼哼,她沒走錯。趙柔柔傲氣地抬顎,頗為志驕意滿。
「但妳方才是這樣走的。」坐在她對面的范儒鴻傚法她,指頭在半空中劃出相反的方向。
「是麼?」
他點頭,怕她死不認錯,故點得非常用力。
「那又怎樣?」纖肩一聳,完全無所謂的模樣讓人瞠目結舌。
「不管怎麼走,我還是找到你了不是麼?既然找到你,我走南走北有什麼差別?再說,如果我沒有往北……」
「往南。」她連話都不會聽麼?
「往南就往南。」她很好說話的,「如果我沒往南走,怎麼讓你看見我?如果沒有讓你看見我,你怎麼會叫住我?如果你沒有叫住我,我也不會坐在這裡不是麼?」
對,該死的對!范儒鴻皮笑肉不笑地送她一記青白眼。
總而言之,與其說是她找到他,還不如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巧合,加上天命難違的鐵則--他范儒鴻命中注定要帶她上長白山一趟,以成就她為她娘親尋藥的孝心。
「妳讓我開始後悔叫住妳了。」他應該讓她一直往南走,說不定她還能渡海至瓊州那化外之地。
說不准她就在那兒遇上一名英偉男子共結連理,讓他毋須費任何力氣就能解決范趙兩家昏頭昏腦定下的「昏」事。
若真能如此,他絕對師法君子作為--成人之美,絕不加阻撓。
只可惜,這純粹是他個人的妄想。
眼皮底下最真的事實是--她,趙柔柔,他不曾真正相識的未婚妻,此刻好端端坐在這兒,而且還是他白己叫住她的。
自招禍端能怪誰?唉……
「最後一個問題。」這次他不問方向、不問路線,不去挑戰她一丁點也無的方向感,單純地只想知道:「妳怎麼認出我的?」
就算她是與方向感毫無交情的路癡,至少也應該知道「別輕易與不桐識的人交談」這種連三歲孩童都懂的道理。
他們已多年未見,照理應不清楚對方現下長成何模樣,所以他非常疑惑,她是怎麼認出他的?
那年見面,她才剛滿十一歲,他可不認為一個十一歲女娃的記憶力能好到哪兒去。
若有,她趙柔柔今日也不會變成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大路癡。
「我……」檀口方啟,瞧見對面的范儒鴻一臉疑惑,趙柔柔轉而嬌哼一聲,別過頭不看他,「反正我認得就是認得!」
二個問題,同樣都得不到讓他滿意的答案,望向對面即便扮作男裝依然難掩麗色的荳蔻佳人,范儒鴻覺得她能一路平安來到江平鎮定是先祖保佑。
而他終於認清一個事實:谷展笄那個坑,比趙柔柔這個洞要來得好跳多了,他當初怎麼會突然失心瘋糊里糊塗接下這差使,只為逃離谷展笄和定秋海?
他好後悔,非常、非常地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