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守勤直睡到過中午才起身。
海清已經走了很久,床畔空蕩蕩的,一點溫度都沒有。沒由來地,他感到有點失落。
這麼大的房子,一個人住真的太空曠了……不知道海清會不會偶爾覺得寂寞呢?
「幸好還有阿毛在。」他自言自語。
走到客廳裡,阿毛正悠閒地看著超大型電漿電視,女主播穿著高雅的套裝播報午後新聞……等等,電視?難道阿毛會自己開電視嗎?或是海清上班前幫牠開的?望著阿毛有如埃及神像般的背脊,方守勤不免有些疑惑。
搖控器就在牠的腳邊。
……不管是哪一種,阿毛是不會回答他的吧……餐桌上放了簡單的早餐--全麥吐司和草莓果醬,方守勤試塗了一片,咬了半口就吃不下去了。
「一點味道都沒有。」他皺了皺眉頭。
大概是最近市面上很流行的無糖果醬;吐司裡面的麥麩成份也很高,扎得舌頭都發疼了,卡在喉嚨裡,要吞吞不下去,要吐也吐不出,他在飲水機前灌了不少水才勉強嚥下。
這兩樣東西都是高纖維又沒有什麼熱量的。
……看來海清這傢伙過得比他還不像人。
方守勤坐到阿毛旁邊,身上穿著穆海清借給他的睡衣,不知道是睡衣本身的味道或是床褥上的味道,他身上也散發著淡淡的香水味,是海清常用的那款名牌香水「魅惑五號」。
他把阿毛的臉扳向自己,親吻著牠那傾斜的前額:「你想,他喜歡我嗎?阿毛……」
桌面上還放著一張悠遊卡和幾張千元鈔票,穆海清在果醬罐子下壓了張紙條,寫明這些東西是給他的,他可以坐出租車回去上班。
方守勤思索了一會兒,把室內燈光和電視關掉,抱起阿毛,只拿了悠遊卡走。
幾張紙鈔孤伶伶地留置在桌面上,好像被遺棄似的。
***
懸掛在鐵人便利商店牆上的液晶電視裡,正重複播放著以穆海清為配角的手機廣告,從早播到晚,佇足圍觀的人群一點也沒減少,而且還越來越多。
大部份的人都在等那一刻,穆海清從出現到轉身離去之間短暫的定格。
「哇∼」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被觀眾的尖叫聲轟炸了。
方守勤撕下兩小片衛生紙,揉成團狀塞到耳朵裡。
不管鬧得再怎麼過份,客人總是客人,總不能把人家趕出去。
吳家慶站在陳列架前,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奇怪了,我好像見過這個人。」
「是呀!就是那張店頭海報嘛!」
方守勤心虛地想轉移吳家慶的注意力。
「不管了!」吳家慶揮揮手,「反正我們都是迷不起偶像的無產階級。什麼項鏈啦、手機啦,只不過讓俊男美女掛在身上摸一下而已,價格就貴得離譜了……」
「移情作用嘛!」方守勤聳聳肩。
俗話說,無知就是幸福。如果吳家慶知道成為俊男美女的代價,還會這麼羨慕嗎?演藝事業並不是只有風光的一面。
八卦小報上老是刊載一些聳動的傳聞。
例如某某女星為了讓腰身看起來纖細,絕食絕到得了厭食症,差點救不回來,後來更索性「大動干戈」,拿掉一對肋骨;有的人迷信偏方、藥草,服用來路不明的藥物,結果上了癮;還有藝人注射胎盤素感染B型肝炎的……有些是事實,有些則是偽造。
只要照片上的畫面能辨識出明星的臉──有時甚至看不出誰是誰,八卦雜誌社就有本事把幾張照片排列組合後修改剪貼,串連成一個「故事」,隔天上架大賣。
以前他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可不行了:他和海清約定好不再拍狗仔照。
既然不想當狗仔也當不成了,就必須想辦法開拓別的財源。
眼下還有一些以前拍的狗仔照,因為交不出沖洗費一直留滯在照相館裡,等發了薪水就找個機會去拿回來吧!
「阿勤,好久沒看到你了,最近在忙些什麼?」
八週刊雜誌社的主編余世榮看到他來,不冷不熱地打了聲招呼,低頭繼續忙他的工作。幾張相片復本和零亂的文件佔據了整張桌面。
方守勤對余世榮暗暗吐頭了吐舌頭。
我還沒跟你算帳呢!隨便把我的生活、工作地點洩露出去,幸好來找我的人是海清,不然還不知道要被揍成什麼樣子……
「我不做了,這些是最後一批。請你看一看,用或不用,現在就告訴我。」
方守勤把相片袋放在桌上,厚厚一迭,大概有幾百張。
「有中意的嗎?」
「不做了?」
余世榮鬆開叼在嘴裡的鉛筆,把它插回筆筒,表情有些訝異,「為什麼?被打怕了嗎?還是找到了『戶頭』,準備當小白臉?」
阿勤有好幾次是鼻青臉腫地來雜誌社裡交照片,即使模樣再怎麼狼狽,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笑著說自己從樓梯上跌下來了。現在人看起來還好好的,怎麼就不做了?
「沒什麼,我想換工作了。」
真不愧是八卦雜誌社的主編,說話有夠惡毒的……方守勤忍不住在心底打了個突。
余世榮聳了聳眉峰,表情有點不屑,「好吧!你坐一會兒,我先看看這些照片,有用的就留下來。」
余世榮開始檢閱照片,一張接著一張。
雜誌社裡冷氣很強,方守勤縮了縮頸子。
「吶,最後一次了,特別給你優待,我要這幾張。」
余世榮把大部份的照片塞回袋子裡交給他,簽了支票。
方守勤站起身來,拿了支票正想告辭離去時,一眼瞥見余世榮正壓在手底下潤飾的新聞稿,神情為之一震。
他伸出手指,敲敲其中一張照片,表情僵硬:「請問,那個金髮的男人是……?」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穆海清啊!你不會不認識他吧?這傢伙最近可紅得很呢!」
他當然認識海清,不只認識,還和海清一起成了照片中的主角!幽暗的天色,河堤對岸發亮的街景,海清的側臉照得清清楚楚,眼神是那麼溫柔,另一個人面對著他,正為他戴上太陽眼鏡,肩上停著一隻瘦長的貓,正巧遮住那個人的側臉……這種報導要是上了雜誌的封面,海清肯定會以為是他和雜誌社串通好的陰謀!
「這是什麼照片?」方守勤沉住氣問道。
「就是你以前一直在做的……狗仔照啊!」余世榮的語氣十分輕蔑,像在嘲笑他的無知。
「我不是問形式或是誰拍的,我是問照片要拿來幹什麼的!」
「下期的封面。」
余世榮輕鬆地說,「你聽聽看,覺得這個標題怎麼樣:偶像明星私會情人…… 」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感動。
「一點都不好!」方守勤咬牙切齒地說。
「不好啊?那換一個:直擊!偶像明星的秘密戀人!」
「換什麼都一樣,這根本是不實報導!」
看到余世榮詫異的神色,方守勤按捺下憤怒,緩了緩語氣,「至少,我就不相信。」
「怎麼說?」余世榮兩手環胸,以懷疑的眼光看著他。
方守勤一時愣住了,結結巴巴地回道,「因為……因為對方是男人啊!雖然沒照到臉部,光看肩膀、手臂和胸口的側面,就知道那個人一定是男的……」
「那個啊!小問題。」
余世榮舒緩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你在擔心什麼呢!只要把肩膀以下的部份截去,再稍微調整取景角度,瞧!」
他用兩隻手掌遮住了照片的下半部,「只憑一隻手臂和手腕,誰也分不出來這個人的性別了吧!」
「新聞是可以推測和假造的嗎?」方守勤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四周的工作人員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了,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余世榮的桌前。
余世榮揮揮手表示沒事,騷動一下子就平息了下來。
接著,他就好像聽到什麼荒謬的事一樣,張大了嘴。
「我們只要讓讀者看了高興,會掏錢出來買我們的雜誌就好,是不是事實有什麼關係?」
「那會給當事人帶來很多麻煩……」
「誰在乎?」余世榮不良地聳聳肩膀,「反正偶像明星本來就沒有人權。」
「你……」
方守勤氣得想朝余世榮那張笑得忝不知恥的臉上狠狠揮兩拳,又在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把支票和相片袋重新放回桌上,「這次的照片我不收錢,其它的相片也給你們,看你們要合成還是剪接都行。」
「這麼好?」余世榮以懷疑的眼光上下打量他。阿勤是出了名的窮光蛋,怎麼可能有錢不賺?
「當然不是白送你們的。我只要穆海清那張照片。」方守勤加重語氣說道。
「你想轉手高價賣給其它雜誌社?」
方守勤差點要掄起拳頭就開揍了。
真是有夠下流的想法!「我拿來做什麼你別管。一句話,換不換?」
余世榮把紙袋翻轉過來,幾百張照片全部散落在桌上,他的手指在上面摸索搜尋,好像掙扎了一會兒,最後抬起頭來,細小的雙眼直直望向方守勤。
方守勤屏息著,等待他的回答。
兩個人的視線停留在對方的臉上整整數秒。
「不換。」余世榮很乾脆地拒絕了。
「為什麼不換?」
方守勤不服氣地翻動照片,「看看這幾張:林天王抽煙、孫美人走光,這是江氏集團的長公子和名模出入賓館的畫面,還有……」
他把大部份具有衝擊性的照片都撿選出來,一一排放在余世榮面前。
「而且每一張都照得很清楚。」余世榮幫他補充道。
即使做的是狗仔隊這種不入流的工作,阿勤的照相技術仍然無可挑剔。
「是呀!每位主角不論是資歷或是份量,都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精采得多。有什麼理由讓你不想換?」
「理由很簡單。你拍的這些人都是陳腔爛調了!」余世榮無賴地攤開兩手,「他們每個人於本業上都不怎麼在行,利用緋聞甚至是醜聞製造話題倒是很行。說得好聽一點,是他們偶爾露出的醜態讓我們做八卦雜誌的有飯吃;說得不好聽一點,他們根本是在利用八卦媒體增加個人曝光率……」
「能賺錢,被利用有什麼關係?」方守勤不解。
「問題就是賺不了錢啊!冷飯一炒再炒,觀眾會疲乏、沒興趣,怎麼會來看我們的雜誌?穆海清就不同了。」
方守勤不禁皺起了眉頭,「有什麼不一樣?不過就是一個還不成氣候、小小走紅的偶像明星罷了!」
他之所以這麼說,並非出自於內心的認定,而是掩飾之詞。
很可惜的,余世榮沒有上當。
「你不明白。像穆海清這樣潔身自愛、專注於本業的藝人已經很少了,有空去翻翻最近的雜誌。他飆過車沒有?打過架沒有?鬧過緋聞沒有?」
方守勤不需要去找最近幾期的八卦雜誌來看,也知道這三個問題的答案都是「沒有」。
海清形象清新,從不沾惹上負面的消息;此外,他在必要的場合之外面對媒體時都非常低調,保持距離。
看到方守勤悶聲不答,余世榮又自顧自地說道,「都沒有吧?我們需要與眾不同的頭條!你的照片我們也需要,不過是拿來放在副版,要當頭條還差得遠呢!偶像明星走紅不難得,難得的是走紅以後還能潔身自愛;觀眾就喜歡看這樣的明星無意中曝露出醜陋、墮落的一面!退而求其次,乖乖牌談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也能投其所好……『穆海清的秘密戀情』就同時具備了當頭條新聞的話題性和衝擊性!」
「我以為新聞的第一要件是真實。」方守勤低下頭來說。
至少大學四年來大眾傳播系給他的訓練就是如此。
「『新聞必須是真實的』,在學術的象牙塔中這是巔僕不破的真理,出了社會信條就必須修正:『能讓雜誌社賺錢的新聞才是新聞。』」多年主編可不是白當的。
他不想和主編做無益的口舌之爭,只沉著聲音問道:「還有什麼人的話題性也足夠,可以拿來當頭條的?」
「看情形了!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像是邱儒昌啦、偶像團體『星之光』啦、或是現在正大規模投資亞太地區市場的美商企業集團雷帝歐斯的商業醜聞都不錯;新任的亞太地區總裁又高又帥,年輕得嚇死人,讀者一定有興趣……你問這個幹什麼?」
「截稿日在星期天下午。」
方守勤語氣堅定,「請你給我一點時間。週末以前,我一定會拍到更有話題性、更適合當頭條的照片。」
「你想做什麼?」余世榮斜著眼角盯著他。
「我只要你把頭條新聞換下來。」這是方守勤的回答。
事情非常明顯。
他只剩下兩個選擇:把海清送給他的相機再拿來做偷拍之用,或是眼睜睜地看著海清成為八卦雜誌的頭條。
余世榮勉強答應他在週末之前不把稿件送印,過了週末就愛莫能助了。
「我答應你,你可不要為難我。總不能讓頭條開天窗吧!」余世榮自嘲地說。
他把這次賣照片所得的金額預留下一部份做沖片之用,其它的全拿來買底片。
想不到承諾這麼快就得打破了……把底片裝進相機裡時,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從雜誌社那裡,他打聽到一些內幕消息。
邱儒昌近來時常出入五星級的齊雲飯店,一個人進去,到隔天早上才出來,行蹤詭秘。
截至目前為止,並沒有任何一家雜誌社掌握了確實的證據或照片,一切都只是傳聞。
以他曾經身為狗仔隊的直覺,他認為這當中一定有問題;運氣好的話,頭版就可以換人了。
連續跟監數日,事情終於有了眉目。
夜半時分,方守勤在齊雲飯店對面的百貨公司雜物間裡架好長鏡頭和腳架,透過對街幽微的燈光,鎖定飯店的出入口。
一輛豪華轎車在門前停了下來,車上只有一個人。
方守勤迅速地按下快門,拍攝車牌和駕駛的模樣。
邱儒昌從車廂裡步出,把鑰匙交給泊車小弟,走進飯店裡。
方守勤接連拍了好幾張照片,臉上難掩興奮之情。
這下子頭條新聞終於可以換人了!就在方守勤振奮得全身發抖之際,一隻瘦長、冰冷的手由後方按住了他的肩膀。
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凍結了,他膽怯、顫抖地慢慢回頭;一頓痛揍是免不了的,即使好不容易找到的相機再被砸壞也在意料之中。
他只想保住底片。
然而,情況比他所能想像的還要糟糕。
金髮男子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表情冷竣。
想不到會在這樣的狀況下再見面。
海清好一陣子沒來找他,手機廣告讓裡面所有的角色都大紅大紫,然而男女主角的峰頭遠遠及不上男配角。
從那之後,海清的聲勢更是扶搖直上,影劇板上刊登著關於他的消息,轉到哪一台都可以看到他上各種型態的節目。
鏡頭前的海清總是那麼美麗、耀眼、得體,談吐高雅而幽默,不譁眾取寵,沒有低級的笑點;方守勤時常在電視牆前出神地看著他穩健的表現,偶爾低頭望望自己腳下的球鞋,感覺海清的存在,彷彿他還在自己身邊,隨時會露出開朗又充滿朝氣的笑容。
方守勤有點欣喜,有點失落。
海清走出事業上的低潮,重新開創另一波高峰,生活一定很忙碌,忙得沒時間再搭理他。
睡在海清家裡的那一天,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海清。
阿毛也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
雖然寂寞,方守勤也看得很開。
誰聽過狗仔隊能和大明星成為好朋友?可是現在……海清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言不發。
「阿勤,」穆海清沉默了一下才開口,「你答應過我不再當狗仔了!儒昌說這幾天他總是心神不寧,好像有人在跟監,請我幫忙留意……我本來以為他太緊張了,想不到是真的。」
更想不到跟拍的人竟然是阿勤!惡行被當面揭發,沒由來的,方守勤有股想哭的衝動。
「我會把相機還你。明天就寄到你公司裡去……還有這雙鞋……」
他低下頭來看自己的腳,藉以逃避海清那深隧、憂傷的目光。
「我不要那種東西!」穆海清不耐煩地提高音量,把方守勤嚇了一跳,「我不玩攝影,要相機做什麼?區區一雙球鞋,值得我掛心嗎?」
「慶祝的餐費我也會還你。」
方守勤把褲子口袋翻轉過來,搜出一大堆零錢和小額鈔票,「請你當做沒這回事吧!」
「也要忘記我和你相處愉快的事嗎?」穆海清咬牙切齒地說。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方守勤不安地蹭著鞋底,目光搜尋著適合的逃脫路徑。
「我介意,介意得不得了!」穆海清衝上前去,把他重重地按在牆上,「世上最危險的事,莫過於玩弄別人的信任。這比偷拍還要危險百倍!」
「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行騙,也都有人在上當。難道你從來沒被別人騙過?」方守勤努力保持平靜,身子卻不自覺地發著抖。
穆海清一時語塞。
他被欺騙過太多次了,原以為自己學夠了教訓,想不到還是輕易上當。
「更何況,我只是失約了,你也沒必要難過。和你約定的時候,我是很認真的,只不過決心無法貫徹而已,並不是惡意的欺騙。」
方守勤緩了緩語氣,試圖推開他,「借過!我要走了。」
穆海清怔怔地讓開了。
方守勤拿起相機,把底片卷從裡面抽出來收到褲袋裡去,相機重新放回腳架上,「既然你就在這裡,我也不用寄了。相機你拿走吧!」
「我不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穆海清逼問他,「你要放棄嗎?你的夢想、你的未來……」還有我……
「我絕不放棄。」方守勤回過頭來,「當攝影師是我的夢想。」
「你沒有放棄?」穆海清的語氣裡又升起了一絲希望。
方守勤點點頭。
「阿勤,把底片給我。」
穆海清對他伸出手,耐心、和緩地說,「如果只是需要錢,我可以幫助你。不要再做這種有損尊嚴的工作了!」
望著穆海清伸出的那隻手,方守勤小心地、慢慢地後退,「這不是錢的問題……」
「不是為了錢,難道是為了興趣?你喜歡偷窺?」穆海清諷刺道,一步一步地逼近。
「才不是!」
方守勤搖搖頭,他不能再和海清對峙下去了,他要趕到雜誌社交照片,盡快結束這一切,不再和所謂的演藝界有所牽扯,「跟你說也沒有用……我走了!」
他順手推倒腳架,讓相機摔落在海清腳邊,暫時阻擋了他的腳步,轉頭就往樓梯跑去。
「阿勤,等等!」
穆海清沒有多想,也來不及為那台老古董相機感到惋惜,迅速趕了上去。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買那雙球鞋給你,是要讓你開心,不是要讓你逃離我身邊……你明白嗎,阿勤……
***
深夜的台北街頭,人影稀疏,空氣是異常的清冷,狂風在耳邊呼嘯,方守勤覺得心臟像要跳出來一樣,心音急促地在胸前作響。
海清緊追著他,本來有一度快要趕上了,他已經聽到海清那沉重的喘氣聲;然而長期的飲食不均衡和運動不足對海清的體力顯然有所影向,千鈞一髮之際,他死命地加快腳步,距離又拉開了!他氣喘吁吁地跑到一台出租車前,拉開車門:「快開車!我要到八週刊雜誌社!」
司機是一位頭髮半禿的中年大叔,操著一口鼻音濃重的台語,「少年仔,你不是剛搶了銀行吧?」
「廢話!有銀行開到半夜一點鐘的嗎?」
方守勤忿忿不平地頂撞回去,跟著就一頭鑽進了車廂裡,「快開車!」
司機大叔回頭看看,金髮男子緊追在後,大概是害怕黑道尋仇這一類的事,他反射性地踩下了油門,出租車轟地一聲飛奔出去,揚起陣陣沙土,留下金髮男子在原地頓足不已。
海清,原諒我……方守勤摸索著放在口袋裡的底片卷,滿懷愧疚與悔恨。
就算海清永遠不瞭解也不要緊……海清有遠大的前途,美好的未來,不能被一則偽造的緋聞毀滅。
至於被傷害的心情,他管不了,也無能為力。
照片沖洗出來了,效果很好,人像和車號也很清楚,主編非常滿意,連聲保證「絕對沒問題」。
方守勤在短時間內完成任務,雖然累得像狗一樣,心情卻十分輕鬆,通夜美夢連綿--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懷地笑過了!
但是當雜誌送到鐵人便利商店裡時,他的笑容頓時僵住了,顫抖的手指幾乎拿不住那一份薄薄的雜誌。
「直擊!偶像明星的秘密戀人!」
聳動的標題打在穆海清的特寫上,面對著一貓一人,海清的表情是那麼愉快、生動;至於他冒險趕拍出來的照片--別說頭版或副版,根本沒有佔據雜誌的任何一個角落,完全沒有!怎麼會?主編明明答應要把頭版換下來的啊……
雜誌非常暢銷,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就被搶購一空。
方守勤昏昏沉沉的,身心都有種被掏空、重擊的感覺。
他撥了個空,用倉庫裡的電話打到雜誌社裡興師問罪,是余世榮接的。
「……你放心,照片的錢會給你。雜誌暢銷就好了,封面是誰有那麼重要嗎?」余世榮不耐煩地說。
「我不要錢!你明明答應我要換下來的……」方守勤憤怒得簡直想砸電話。
「因為我是騙你的。」余世榮鄙夷地說,「難道你從來沒被別人騙過?」
似曾相識的語氣和內容讓方守勤愣住了,直到現在他才瞭解到自己說出去的話有多麼傷人。
「好了!我不想多說了,邱儒昌的照片我還是照買,你有空就過來拿支票……什麼?沒空?我寄到鐵人便利店裡去。以後別再跟拍邱儒昌了!」余世榮說完就掛上了電話。
嘟……嘟……嘟……方守勤頹喪地放下話筒。
現在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阿勤,有人找你。」吳家慶從倉庫門外探進一顆頭來,「那個金毛仔說他在後門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