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寧可阿勤好好敲他一頓竹槓。
阿勤沒選擇去高級餐廳,卻選了最便宜也最麻煩的地方:夜市。
才走進夜市裡他就後悔了,各種食物的香味簡直像惡虎撲羊般竄進鼻腔裡,形成惡魔般的低語:只吃一口就好,吃一口沒關係……控制體重成敗的關鍵,其實就在那第一口。
食物沒吃到嘴裡只是單純的飢餓,做點別的事轉移注意力,很快就忽略了;一旦碰了第一口,就會全面失控,一次可以吞下一天的份量,多餘的熱量可以靠長期運動消除,可是他不能做太多運動。
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釜底抽薪,遠離誘惑。
奶油泡芙、冰淇淋、麻油雞麵線、藥燉排骨、羊肉爐什麼的……根、本、不、能、碰!相對於他刻意迴避食物的態度,方守勤則是來者不拒,看到什麼就叫什麼,讓穆海清坐立難安。
他不在乎阿勤會吃掉多少錢,可是他卻得在乎自己能不能抵抗惡魔的誘惑,別掉進美食漩渦裡。
「你怎麼了?」
扒完第二碗白飯,阿勤一面挾著西紅柿炒蛋,一面看著海清,滿滿的一桌菜,從蕃茄炒蛋、咕咾肉、煮高麗菜心和絲瓜湯……海清連碰也沒碰,自始至終只是兩手環胸端坐著,面前只放了一杯無糖麥茶,表情萬分忍耐。
「晚上五點過後我就不能吃東西了。」他解釋道。「會發胖的!」
方守勤不禁伸了伸舌頭,「這麼嚴格啊!」
「演藝界的競爭非常激烈,稍有懈怠很快就會被擠下來。」
「有錢還得挨餓,好難想像。」方守勤聳聳肩膀,又伏回餐桌上狼吞虎嚥。「要不是窮過了頭,我一定頓頓吃飽吃撐,才不管身材走樣。」
「我才沒辦法想像呢!有人寧願自己餓肚子也要給貓吃好吃飽,名符其實的貓奴。」穆海清笑著說,「喂貓飼料或是飼料罐頭對半不是省錢得多嗎?」
「飼料?別開玩笑了!有錢的話我還讓牠頓頓吃鮮魚呢!」
阿毛似乎也站在方守勤這一邊,蜷趴在他的頸子上,好像圍巾,不時以尾巴磨蹭他的臉頰。
穆海清叫飯館清燉了半條鱈魚,不加油鹽蔥姜給阿毛吃。
阿毛很有規矩,其它的菜牠連看都不看,只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著魚,動作斯文而優雅。貓咪是高傲的動物。
「其實你用不著那麼忍耐啊!現在吃一吃明天多跑兩里路就消耗掉了。」方守勤仍然熱心地勸說。
「也不能做太多運動,會長肌肉。以前我也很喜歡運動的。」
「不能吃又不能動,活著還有什麼樂趣?」方守勤真的迷糊了。
「就這兩三年了!」穆海清的語氣變得悠遠,「合約到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家餐廳坐下來吃到飽,再狠狠地跑上十里路。」
四周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穆海清有些警覺地推推太陽眼鏡,確定沒有人認出他的身份來。
「期滿之後你想做什麼?還是換個經紀公司,簽一紙沒那麼嚴格的契約?」
「換個經紀公司也一樣。契約都是定型化的,沒有哪家特別寬鬆或嚴格。至於想做的事……」穆海清搖搖頭,「我不說。」
「說嘛!我想知道。」
「你一定會笑我。」
「我會努力不笑得那麼大聲。阿毛也想知道啊!是不是?」
方守勤摸摸阿毛的頭,阿毛也很合作地抬起臉來叫了一聲,「喵!」
「你們父子倆……」
穆海清有點無奈,又有點幸福地微微苦笑,宣告投降,「我想當廚師。」
「哇哈哈哈!」
方守勤笑得嗆到,把飯粒全噴回碗裡。
想像海清穿著圍裙、頂著廚師帽站在廚房裡的模樣,真令人發噱。
「不是說好不笑的嗎?」穆海清有點懊惱。
「抱歉,可是這實在太好笑了,和你本人的形象差滿多的……」
「那是我的興趣。」穆海清把一隻大腿迭到另一隻腳上。「我和你不一樣。興趣就只是興趣,不一定會成為夢想,也不會堅持拼了命也要去完成。平時能偶爾下個廚做菜自娛……這樣我就滿足了!」
「你說得對,沒什麼好笑的。」方守勤摸摸頭,「興趣不一定能成為職業,也不見得就是適合的工作……要是我能有你一半豁達就好了!」
「那是因為你有這方面的才能,執著更深,所以特別看不開。」
他瞥過頭看向落地窗外,臉上帶著意會的微笑。
吃過豐盛的宵夜,方守勤大大方方地打了個飽嗝,把阿毛抱到肩頭上,和穆海清慢慢地在街頭走著。
將近午夜,逛夜市的人群剛要散去,迎面而來的人們表情各異,有的對兩人一貓的組合視若無睹,有的則以充滿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從他們揣測、歆羨的神情裡,穆海清找回不少自信;一路上也看見好幾個把頭髮染成金色、做獅子鬃造型的男男女女,戴藍色隱形眼鏡,脖子上掛著銀貓墜子……這得歸功於他那中性的魅力。
他們當中有模仿得極像的;然而無論像不像,他們都不是穆海清。
他回頭看看阿毛,阿毛正趴在阿勤的肩膀上,瞇著眼睛,視線往下。
他跟著阿毛的眼神往下看,發現阿勤腳上的球鞋已經破舊不堪,也許鞋底已經磨穿了。
「你的球鞋都綻線了!停一停,我買雙新鞋給你。」
他把阿勤拉進了最近的一家鞋店裡。
招牌上畫著一隻卡通造型的裸足,腳底下寫著三個圓滾滾的海報字體「大腳丫」。
方守勤抱著阿毛,四下環顧,鞋店裡客人很多,店員們都忙得不亦樂乎,沒時間停下來招呼他們。
海清逕自按著他的肩頭讓他坐下,「你穿幾號鞋?」
「四十號……也許是四十二號,不太清楚。我很久沒買過鞋了!」
方守勤訥訥地說道,把阿毛捧在胸前撫摸,緩和緊張的情緒。
他不能不緊張。
「大腳丫」是在夜市裡出名的高價商店之一,根本不是他這種窮光蛋該進來的地方。
可是都坐定了也不好意思再出去。
「喜歡什麼顏色的球鞋?」
「咖啡色……棕色。」
「你等等,我請店員拿給你。」
穆海清低頭向最近的一個店員小姐吩咐幾句,方守勤看到那小姐的臉上出現明顯的紅暈,不覺手指用力,把阿毛抓緊了些,大概是不太舒服吧!阿毛叫了一聲,從他手中跳到海清的肩頭上。
店員送來幾雙棕色系的球鞋,穆海清對她微微一笑,說了聲「謝謝」,就讓她去招呼其它客人了。
方守勤看著海清由站而蹲,一腳前一腳後,單膝跪在他面前。
「先試試看這幾雙。要是都不適合我們再找別家鞋店。」
海清解著他腳上那雙老舊球鞋的鞋帶,細長的手指靈活地動作著。
方守勤怔愣了一下,低頭望著驀地矮了他一截的海清。
大明星這麼容易放下身段嗎……海清的神情十分專注,以指甲拆解著繩結。
方守勤的眼光由那頭整齊燦亮的金髮慢慢下移,白皙修長的頸間蕩漾著淡淡的脂玉光澤,喉節明顯卻並不突兀,鎖骨的線條很利落,很美,銀色貓墜懸蕩在中央的凹陷處,是那麼適巧而雅致;由於俯視的緣故,方守勤可以窺見他背部的皮膚和肌理,乍見之下背肌是雪白柔軟的,然而隨著指尖和手臂的動作,肌肉的形狀隱隱隆起,竟然是意想不到的結實和有力……以偷窺般的心情凝視穆海清那美麗的軀體,他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行了!站起來走一走、跳一跳,看適不適合。這雙是四十一號半的。」
海清拍拍他的足踝,抬起臉來對他柔柔一笑。
方守勤在室內來回走了幾步,感覺鞋子有些太緊了,又坐回原處脫下球鞋。
「不怎麼樣。有點紮腳,我還是不適合穿加了氣墊的球鞋。」
「這裡還有好幾雙,耐心點,多試幾次。總會試到合腳的氣墊鞋。」
他遲疑了一會,才聽話地把腳尖放進海清手中的那只球鞋裡,海清的另一隻手則握著他的腳踝推進,讓腳掌能順利地滑進鞋裡。
他的心底流動著一股被捧在手心上照顧的幸福感。
以前從沒有人這樣溫柔入骨地呵護過他,在意過他,他侷促在這座繁華的大城,像躲在陰暗角落裡的流浪狗,永遠抬不起頭來,背脊也總是彎曲著;在這種物價飆漲的年代,無論他再怎麼辛勤地工作,最後卻連自己和阿毛也養不活……現實的壓力,太殘酷了。
……海清會是他最後一個夢想嗎?以前他取笑過海清,說海清像灰姑娘,可惜他不是王子,也沒有玻璃鞋。
如果立場互換呢?海清能給他一雙玻璃鞋嗎?他又試了幾雙鞋,最後選定了一雙深棕色鞋面、兩側有淺咖啡色條紋的氣墊球鞋,鞋底很高,鞋底紋路很深,具有良好的防滑效果。
穆海清在櫃抬前付帳,掏錢的時候刻意把錢包貼近身體,不讓阿勤看到他付了多少錢。
要是阿勤知道一雙球鞋要一萬五千元,肯定會當場暈倒。
阿毛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在他肩上懶懶地叫了一聲,「喵∼∼」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露出神秘的微笑,暗示阿毛:噓,這是秘密!
穿上新鞋,一手拎著放了舊鞋的提袋,一手抱著阿毛,方守勤顯得十分開心,雀躍不已。
「看!新的廣告片耶!」他在電器行外的電視牆前面停了下來,「那個金髮的男人就是你吧?」
「你真厲害。拍得那麼小,我自己都認不太出來了!」穆海清有點自嘲地說。
方守勤絲毫沒有查覺他語氣裡的孤獨感,只是專注地看著電視牆上重複播放的廣告。
男女主角在鏡頭前有超大特寫,海清只在女主角身後出現不到一秒的時間,表情失落而悲傷,像錯過今生的摯愛,最後忍痛成全兩人,孤寂地默默離去。
「影片上的你看起來很耀眼,很……孤獨。」
他下了結語,表情有點恍惚。
「我差點要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女主角了呢!」
連蹲坐在他肩上的阿毛都看得目不轉睛。
「呃?」穆海清不免有點驚訝。「和女主角抱在一起的人才是男主角。」
「是呀!看得出來,他的鏡頭最多,比女主角還多,可是連續發展下來我只注意到你。」方守勤回頭對他一笑,「我相信有我這種感覺的人一定不少。」
「他是我的學弟,是個開朗大方的好人,現在公司正卯足了全力在栽培他……」
受到方守勤如此露骨的稱讚,穆海清反而有幾分不知所措,訥訥地想轉移話題,藉以掩飾心中的竊喜。
「若是如此,這算失誤吧!」方守勤聳了聳肩膀,「經紀公司想用已成名的明星陪襯拉抬某個新人的聲勢,結果反而讓明星搶掉了新人的光采……」
「其實他外型亮眼,氣質也不錯……」
「是呀!只要不和你放在一起讓人比較的話。」方守勤點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你這麼說好像是我害得他不能出頭似的。」穆海清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憂是喜。
「不是誰害不害的問題……比較是很殘酷的。」
方守勤把阿毛抱到胸前,一人一貓的兩對眼睛繼續沉醉在唯美淒涼的畫面裡。
「最近我閒下來了,閒得過了頭。」穆海清輕聲說道,「社長和其它工作人員的態度並無不同,但連續好幾個企畫案突然換角,我心裡難免有點不舒服。有時候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過氣了呢!」
「還早呢!你還是很受歡迎的。不,這支廣告播出後人氣會更高……不相信?要不要驗證一下?」
方守勤單手把阿毛抱緊,猝不及防地抽走了穆海清的眼鏡,四周立即響起一片驚叫聲。
「哇!」
「你看那個人是不是……」
「是呀!就是廣告上那個人嘛!」
「哦!我昏了!」
……一瞬間受到這麼多的崇拜目光,讓穆海清產生了種錯覺,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他仍然是大明星,仍然擁有無數的掌聲和愛慕的眼光。
連日以來的孤立與空虛,都在這一刻得到補償。
「來啊來啊!來拿回你的眼鏡啊!」
一手抓緊阿毛一手拿著眼鏡,方守勤回頭對他揮揮手,拔腿就跑。
「運動有益健康哦!」
「你!」
眾人對他的驚艷和讚歎,穆海清來不及一一細聽,連忙跟著方守勤的腳步跑了!
「哈哈哈!好久沒跑得那麼過癮了!」
他跟著方守勤一路跑出了夜市,來到人跡罕至的廟後河堤,隆起的土地上碧草如茵,穆海清一面喘氣一面笑道,「運動的感覺真好!」
「運動讓人有活著的感覺。」
方守勤把眼鏡重新架到他的鼻樑上,「好了,還你!」
方守勤溫暖的手指無意觸碰到他那削瘦高起的臉頰,穆海清的心跳驀地加速了起來。
方守勤的表情也有點靦腆,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你……你的體溫好低……」
他把阿毛塞到穆海清懷裡,「吶!抱著牠取暖吧!」
「你摸起來還比較熱呢!」
穆海清接過阿毛,感覺牠瘦長的身子裡透出熱氣,卻不及阿勤的體溫讓他心悸……
「剛吃飽又運動過後的關係。貓的體溫應該比人高。」
方守勤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圈出一個方框來,朝著河堤對岸的城市比劃,「可惜沒帶腳架來。我真等不及要試試新相機的效果了!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說吧!」
他回頭對穆海清說:「海清,你能不能送我和阿毛到捷運站?會不會太麻煩?」
他看看手錶,十點半了,「這麼晚了,公車很難等啊!」
穆海清順著阿毛的毛,讓牠發出滿足的咕嚕聲,盡量以平靜的語氣提出邀請,「是真的有點晚了……你和阿毛要不要到我那裡過夜?我家很大,也有空房間、棉被和換洗衣物……」
「不用了!我怕阿毛不習慣,發起飆來,會把你的傢俱抓壞。」
穆海清仍然繼續勸說,「不會的,我都不擔心,你還擔心什麼……阿毛上了車也很乖不是嗎?」
想想阿毛在車上那股從容的氣勢,真像教養良好的名貓。
「看來你和阿毛真的很投緣。」方守勤點頭了,「那麼,今天晚上就打擾了!」
***
「哇!你家好大!」
進了門換上拖鞋,方守勤驚訝得一時合不攏嘴,「幾坪啊?」
和式櫸木地板乾淨得發亮,纖塵不染,傢俱都是原木的,而且很新,客廳寬敞得嚇人,天花板也是原木拼貼的,挑高的空間顯得落落大方。
「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五十坪吧!權狀上有五十四坪,扣掉公設就不到五十坪了!」
穆海清把阿毛放到真皮沙發椅上,阿毛立即選了一個牠覺得最舒適的地方坐了下來,環顧四周,眼神像一個國王在巡視剛收歸為領地的新疆土。
真是夠跩的了!方守勤不禁為牠感到汗顏。果然貓咪是不懂得謙虛為何物的小惡魔啊!
「這裡是你買的,還是租的?」
「租的。公司出錢,因為要我隨叫隨到。」穆海清把新買的貓砂倒在盆子裡鋪好。
「待遇雖高,當藝人真的不容易。」方守勤忍不住歎了口氣。
「一次沒到以後日子就難過了!」穆海清沒有抬起頭來,逕自把貓砂盆推到牆角。
「為什麼這麼說?」
「沒什麼,有點感觸而已。」
一次不到,他錯過了很多機會。
「浴室在那邊,你先去洗澡吧!我去整理客房和棉被。」
「你和其它人同床會睡不好嗎?」
「不會。」
「那就不用麻煩了!我們可以擠一擠,早點休息。」
方守勤坐到阿毛身邊,摸摸牠的頭,「當貓真好!貓有天生的毛皮,不怕冷也不用蓋棉被,被人類寵愛豢養,什麼煩惱都沒有。」
「說不定貓認為自己才是主人呢!瞧瞧阿毛看我們的眼神,好像當自己是國王似的。」
「那麼阿毛一定是暴君了!」方守勤笑著說。
阿毛窩在客廳沙發,牠的王座上睡著了,那優雅的姿態讓人不禁懷疑起牠頭上是不是少了頂桂冠。
大房間本來就要設置大床。
穆海清的床很大,大到方守勤和他一起躺上去還很寬裕。
「呀呼!」
方守勤興奮地跳上床,彈了兩下,先在上面從床頭到床尾整個滾過了一圈,這個動作讓穆海清取笑他「像狗一樣」--狗要睡覺前會把自己的地方從頭到尾滾過一遍。
不過卻是只很可愛的狗,一隻再也不當狗仔隊的狗。
「像狗也不要緊。我從來沒睡過這麼大的床呢!老家的通鋪更大,不過那和這種床的定義不太一樣。」
方守勤露齒而笑。
「床墊也好軟,好舒服。我的床上只有椰子墊。」
「你的老家在哪裡?」
穆海清把兩個枕頭放在床上並排鋪好,順便拍了拍以使它膨鬆。
「台南。我們家是種田的。家裡除了爸媽就是兩個哥哥,哎!」方守勤坐在床上歎了口氣。
「你和家人處不好?」
「那兩個豬頭!有兄長的架子卻沒有兄長的樣子,只會欺負弟弟……大哥只想照顧家裡那幾畝薄田,終老在鄉下,不想到大城市裡發展。我二哥就更糟了,比我還矮,又瘦又小,做事漫不經心,前途堪慮……」
嘟著嘴嘮叨了一陣之後,他反問穆海清:「你呢?」
「我沒有家人。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母親也在前年……」穆海清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黯然。
「對、對不起啊!」方守勤連忙住了口。
「沒關係。早點休息吧!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出門,你可以慢慢睡到中午過後再去打工。出門的時候把門鎖上就行了!」
穆海清舒緩地說,順手把燈光調暗。
***
這是個爛主意!這真是個爛主意!這真是個爛透了的主意!阿勤……阿勤正縮在他懷裡,下意識地越靠越近。
上床的時候明明是兩人各據一方,各自躺在兩個枕頭上,臉都朝著天花板,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姿勢呢……阿勤很快就入睡了,甜甜的笑容和睡臉,呼吸也很平緩,可是後腦卻從枕上滑落到兩個枕頭中央,身體也不自覺地越挨越近,最後索性縮到他懷裡,把枕頭丟在一旁。
於是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洗過澡後的阿勤,身上帶著沐浴乳的微香,粉色的肌膚在柔和的燈光下閃耀著絲緞般的光澤,頭髮和眼睫都很濃密……穆海清看得一陣心猿意馬,纖長的手指差點要不規矩了起來。
然而他所有的動作只不過是撥了撥阿勤的頭髮。
長期的飢餓生涯鍛練出他非比尋常的自制力和意志力。
「你喜歡我嗎,阿勤……」
凝視方守勤靜謐的睡臉,穆海清像夢囈般喃喃自語。
對於阿勤,他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感情呢?失意的時候只想見到阿勤;即使彼此之間一言不發,也能讓他感到溫暖……方守勤對穆海清的煩惱渾然不覺,只是眷戀著他的體溫和胸懷,享受難得的飽飯和飽覺。
折騰了一個晚上,他看著阿勤的睡臉胡思亂想,實際上入睡的時間不到四個小時,一覺醒來,困得要命。
「鈴∼」不管他睡得好不好,時間一到,床頭鬧鐘便盡職地響了起來。
還在半夢半醒中的他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被子裡伸出手重重來按下,讓它再響個半秒鐘肯定會把阿勤吵醒。
鬧鐘在他的「暴力鎮壓」下登時噤聲無語。
阿勤還窩在被筒裡,咂咂嘴唇,繼續熟睡,連眉毛也沒動一根。
穆海清不覺莞爾,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撫上方守勤的下巴,像是要接吻的動作般,眼中充滿興味。
這張安詳毫無心機的睡臉稱不上好看,可是他對好看的臉也並不特別感興趣。
經紀公司裡多的是俊男美女,連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社長都很漂亮。
他甚至不用特地到經紀公司去,只要站在鏡子前就能看到一張漂亮的臉。
然而阿勤那張樸實、藏不住心事的臉上卻有著他最欣賞與渴望的特質:直率。
在阿勤面前,他不是光芒萬丈的大明星,只是個談得來的好友,沒有藝人的光環加身,也沒有諂媚和陰謀。
他羨慕阿勤的生活方式: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運動就運動,想戀愛就戀愛,始終對自己誠實,也對朋友誠實……這才是他真正的夢想。
草草吃過早餐,低澱粉低蛋白質,沒有脂肪,只是索然無味的纖維質和維生素,勉強維持體力和生理機能,久而久之他連舌頭上還有味蕾的存在都忽略了。
他絕非特例。
大多數的藝人都是長期處於飢餓狀態中的。
一位學姐就曾經半開玩笑地說,要不是手術做不好容易留下疤痕,她真想去做小腸截短手術。
至於手術做了沒有,只有她自己知道。
穆海清在桌上留下一點錢和一張悠遊卡,和坐在沙發上的阿毛打招呼。
阿毛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眨眨眼睛,鬍鬚上下抽動著,好像在等待什麼似的。
穆海清在一瞬間弄懂了,牠想看電視。
他把電視打開,音量關小以免吵醒熟睡中的阿勤,又把搖控器順手擱在阿毛近側,拿了車鑰匙就出門了。
一進公司,穆海清立即感受到一股非比尋常的氣勢,每個人的情緒都在他踏入門口的一瞬間漲到最高點,每對眼睛都在盯著他看,交融了崇拜、驚訝、羨慕和嫉妒的目光接連向他湧來,讓他不自在地推了推太陽眼鏡。
社長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張開雙臂熱情地擁抱他,現場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海清,你真了不起……」
「你是我們公司的光榮!」
「天王接班人!」
……奉承的言論和掌聲幾乎把穆海清淹沒了。
古緯廷更是高興得直摟住他的肩膀,「小貓,恭喜你!昨晚廣告首播,企業主對這次的宣傳效果非常滿意。光是昨天一個晚上限量版手機已經全數售罄。你成功了!」
許多影迷在穆海清轉身離去的那一刻痛哭失聲;電視台、午夜廣播節目接到無數通電話,傾訴對穆海清的憐惜和愛意……穆海清只是配角,那不到一秒的鏡頭成為勝負的關鍵;真正的男女主角卻被冷落在一旁。
演藝圈是很現實的,穆海清感慨地想。
「是大家的成功。」
穆海清謙虛而不失禮貌地輕輕推開了古緯廷,走到人群中,和有關的工作人員一一握手。
邱儒昌也在恭喜他的人之列,表情大體上仍是高興的,感動的,只不過有些僵硬。
「學長,恭喜你!」
這句說慣了的話在邱儒昌的喉頭裡盤桓了許久,才繞到嘴邊。
「謝謝!你也是,我們都成功了!」
穆海清在緊緊握住那雙顫抖的手之後,張開手臂用力地擁抱學弟,過了一會兒才放開。
現場一片嘩然,兩個彼此競爭的男人互相擁抱的畫面竟然是意外的協調。
平常的日子裡,興風作浪的八卦媒體總是喜歡捏造兩人不合的謠言,穆海清以行動粉碎了那些空穴來風的揣測之詞。
「好了,高興夠了,全部回去工作吧!」
古緯廷拍拍手,把眾人的情緒從亢奮拉回現實,「海清,儒昌,下午有記者招待會,大家對你們的事都很感興趣,你們要做好準備。有不知道怎麼回答的問題就看經紀人的臉色行事……」
穆海清搭著邱儒昌的肩膀,對古緯廷做了個OK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