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下) 番外三 願望
    他這一生,注定有兩個爸爸。

    其實,他應該還有一個媽媽,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再也見不到他唯一的媽媽,只能偶爾到山上去她的墳前祭拜。

    六歲開始,他才有點記憶。

    那時候,他很幸福,他的爸爸媽媽都很疼他。

    媽媽在煮飯的時候,常常哼著一首曲子,旋律他還記得,似乎很古老,但媽媽哼出來的聲調是如此愉悅。

    那時候的他還很小,他的爸爸就會摸著他的頭,說:「聽,這就是你小剛叔叔送給爸爸媽媽的歌,好聽嗎?」

    他那時什麼也不懂,只是露出剛長齊的小牙,嘻嘻地笑。

    他一直很幸福,這是確定的。

    他有三個親愛的叔叔,爸爸跟他說,這三個叔叔都是他的乾爸。

    其中有一個特別愛同他玩,爸爸都叫他阿直。

    所以,他也跟著叫阿直,而不叫他叔叔,三個叔叔裡,他就只直呼這位叔叔的名字,阿直。

    他真的很幸福,這是他唯一的認定。

    直到有個全身白到像小兔子的叔叔出現,他與他說話,要他叫爺爺。

    這麼年輕的人,是叔叔,不是爺爺。

    但那個整身都是白色的男人拜託他叫,他叫了一聲,蒼白的笑容在純白的臉上綻放,那個畫面很乾淨,他永遠記得。

    在他八歲的那一年,他參加過多次的婚禮。

    突然間,他變成有兩個爸爸的小孩。

    他被接到一棟夢幻般的大宅裡,很寬廣,卻空蕩蕩的一點也不熱鬧。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媽媽和原本的爸爸都不見了。

    只有一個總是面無表情的人出現在他面前,這個人就是在婚禮上跟媽媽結婚的人,那時爺爺宣佈他姓莫,是莫家的子孫。

    他八歲而已,懂的事情往往只有表面。

    爺爺說,這個人才是他真正的爸爸。

    他不明白,一個人,都是有兩個爸爸的嗎?怎麼同班的小梅、大胖、阿明都只有一個爸爸,而他卻有兩個?這個爸爸長得很好看,比他之前的那個爸爸還英俊一百倍。

    真的,一開始他看見這個爸爸的時候,心中有一點得意。

    ——原來我的爸爸是這麼帥的啊!可是後來就不這麼認為了。

    這個爸爸一直在勉強他。

    早晨一定要跑十公里,再來就是拉筋、倒立、午後四個小時的蹲馬步,要是做得不好,晚上不能睡覺,要閉著眼睛站在寒夜之中,提著水桶訓練聽力和平衡。

    爸爸對他很嚴格,要求他學很多的「工具」。

    語言、電腦、機械、商學、法律、劍……還有槍。

    他開始想念以前的爸爸,他不想變成莫東軒,他想變回向曉軒。

    媽媽去世了。

    自從看見媽媽跟現在的爸爸結婚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再一次的見面,卻是媽媽的遺照。

    在喪禮上,他看見以前的爸爸。

    他沒有哭,思念即使強烈,他還是沒有哭。

    在他現在的學習中,他被要求不能哭泣。

    爸爸冷漠的告訴他:「莫家的人,不需要眼淚這種東西。」

    說完,又是一夜無眠的訓練。

    所以,他才八歲的時候,就哭不出來了。

    看到以前的爸爸,他哭不出來。

    只是懷念,以前的爸爸會在他哭時抱著他,他好懷念那懷抱。

    然而,能做的卻是喊一聲「爸爸」。

    他看見以前的爸爸跟一個很美麗的人在一起,真的很美。

    眼前的景象像隔了層薄紗,淚並沒有掉出來。

    ***

    有一天,他在上藥品學時,他學到莫家的一種藥。

    那種藥,殺人於無形。

    可以讓一個健康的人,在短期間裡變得虛弱而生病,但醫生卻查不出病因。

    授課的人是爺爺。

    「這種藥只有莫家人才能使用嗎?」

    爺爺身上充滿一種無形的光芒。「也可以這麼說。」

    「有沒有可能被外人拿來使用?」

    「那麼……就只有被莫家認同的人才有可能。」

    被莫家認同的人……那時,他十二歲。

    那時,他已經懂很多東西,包括死亡,包括殘忍的手段,包括……包括他兩個爸爸之間的一切。

    其實他也有恨的感情。

    爺爺跟他說,莫家的子孫都逃不過一種命運:恨其父,愛其父之父。

    老實說,他真的喜歡爺爺。

    他也真的恨爸爸。

    甚至,他也恨另一個爸爸……恨他為什麼忍心丟下一個八歲的孩子?恨他為什麼就這麼不理他了?也恨自己……為什麼還想做另一個爸爸的兒子?

    那個很美的叔叔,還有那個曾經救過他一次的叔叔,會和爸爸隔一段時間相聚一次。

    這時爸爸會叫他過去,因為那個叫流的叔叔想看看他。

    他沒有反抗,因為他知道是誰叫流叔叔這麼做的。

    向……德……恩……爸爸,爸爸……每當他看著流叔叔時,他就想起那個對他說「曉軒!你這小鬼……又惹你媽媽生氣了?」的人。

    可惜,沒有了……媽媽沒有了。

    爸爸,也沒有了。

    ***

    他十三歲那年,有一天,天氣很冷。

    那天是他第一次跟爸爸……不,是跟莫東紫打架。

    莫東紫說:「打贏我,就放你自由一年。不過,機會只有這一次。」

    於是他拼了命,將他這幾年所學的東西全用上。

    結果他那夜跪在豪華屋子外頭,反省為什麼打輸了。

    其實那根本不是打架,莫東紫幾乎是打算殺了他吧?身上全是傷,相當痛。

    流血的地方已經讓爺爺止住。

    爸爸什麼也沒說,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一眼,已足。

    那眼睛裡裝的,不是關心也不是愛,而是冷,無止盡的冷和漠視。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如果是恨也好,討厭也罷,起碼讓他知道爸爸還是有放一種「感情」在他身上,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那天夜裡,他受不了。

    他逃了。

    帶著疼痛的身體,內外傷佈滿,就逃走了。

    街上,他看到很多的聖誕樹。

    在那廣大的宅子裡,他從沒看過這些。

    不過他還是知道這是聖誕樹,八歲以前,年年的聖誕節,爸爸媽媽帶著他吃大餐,抑或去遊樂園玩——他溫暖且充滿感情的童年,只有這些記憶。

    往後,都被莫家的訓練給佔滿了時間,也空不出時間來回憶這些,曾經有過的一切幸福。

    幸福……原來他是曾經有過的——「曾經」。

    他不知該往哪裡走,他只想去一個地方。

    從頭至尾,他的內心深處,唯一認定的家。

    他爬上家旁邊的那棵大樹,躲在暗處,望著裡頭的動靜。

    他看到他以前的房間。

    好熟悉,幾乎沒什麼變。

    床上有一隻超人布偶,一堆機器人玩具擺在床頭,一切,都沒有變。

    或許,爸爸也在期待他的歸來?心臟激動起來,一陣酸意也隨之聚集在鼻頭處。

    可惜,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哭了,已經忘了那種哭的感覺,所以眼淚流下來的時候,他不知道那是淚,以為是水。

    房間門被打開的那一瞬,他嚇了一跳,忙著在樹上躲好。

    進來的那道身影,很眼熟,有種久違的感受——平凡的臉,卻很慈祥……——那是、那是!他差點攀不住樹幹往下掉,身體猛地顫抖,一種強烈爆發的感情充斥在胸腔。

    ——那是我爸爸,是我的!

    爸爸走進來,環視房間一圈,每個角落都仔細瞧過一遍,摸摸玩具、書桌、椅子,到棉被。

    然後爸爸坐在床上,出神地看著手中的相框。

    他看見相框中的照片,那是三個人的全家福合照。

    臉上的水,掉得更凶。

    房裡,爸爸盯著那照片,忽然用手摀住嘴鼻,肩膀大力地抖了幾下。

    接著,門又打開了,是那位美麗的叔叔。

    看見爸爸在哭泣,叔叔走過來一起坐在床上,摟住他。

    爸爸倒在叔叔的懷裡。

    「曉軒……曉軒……」

    叔叔的表情很冷冰,也很鎮定地看著地板,一句話不說。

    突然,他親吻起爸爸的脖子。

    手,也慢慢伸進爸爸的腿間。

    爸爸一把推開他,掙扎起來。

    「這是曉軒的房間!」

    叔叔置若罔聞,壓上去……

    這些,他都看見,他看見爸爸推著叔叔,這明明就是拒絕,叔叔還是持續地脫著兩人的衣物。

    他為爸爸憤怒,他為爸爸難過,他為爸爸流淚。

    他渾身都疼,腦子也痛。

    他聽見自己,喊了聲:「不——」他看見爸爸慌張地推開叔叔跑至窗前——看見了……隔開五年……總算相見了。

    莫東軒很安心地看著向德恩,虛弱的叫了一聲:「爸爸……」他看見向德恩朝他伸出手,他還記得那是個溫暖的懷抱,好像在招喚他一樣,吸引著他過去。

    可是,身體卻如此無力……他從樹上摔了下來。

    落地前,他看見昏暗的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但他的心裡有個願望——我希望……回到那個叫做向德恩的人身邊,做他的兒子。

    耳邊,是向德恩的驚叫。

    叫著他的名字,曉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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