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龍 第四章
    這日午後細雨濛濛,微風習習,涼而不寒,令人神清氣爽,尤其對親水的魚精而言更是大好天氣,不少平日潛在水中的族人都到陸地上走動,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交談。

    清澶來訪時,幾個識得他的族人都微微點頭打招呼,態度親切隨和,不顯得如何熱情。只因族人雖都見過他龍身卻不識其人形,僅僅知道此人乃族長以及兩位長老的友人,因此也不甚在意。

    對此,清澶甚是滿意。他雖不懼立於人前,但若每次來此皆要承受一片崇敬的目光,被過往的同族敬若神明,喜好清靜自在的自己恐怕也消受不起。

    順著幾個好心的族人指引,清澶緩步往伏藜所在之地而去。

    樹林中飄著絲絲細雨,沾在發上、衣上,清澶寫意地一手負背,一手五指舒展似要承接雨水─感受著手心沁涼雨絲,嗜水之性不改的銀龍頗感愉悅地瞇起眼,微仰起頭。

    不管形體如何改變,原始的本能始終如一……

    閒庭信步於成片鬱鬱蔥蔥的林子裡,忽覺一股幼弱的氣息撲面而來,又有幾股在前方不遠處;其中較年長的一股自己十分熟稔,清澶心裡自然而然生出親近之感,腳下不由得加快,同時巧妙地身形微偏,避過低頭直奔而來未注意到自己的幼小魚精。

    走出綠蔭掩映,視線豁然開朗,一汪青碧延展,倒映著陰雲蔽日的天色,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幾葉綠如小舟隨之起伏搖擺。

    尋覓之人正傍著柳條垂枝在岸邊安坐,幾個小孩一臉關切地圍繞在黑髮少年身旁,備受關切矚目的少年卻是略帶撫慰意味地笑,摸摸幾個小孩的頭。

    不動聲色悄然走近,清澶掃視伏藜一眼,目光陡然一凝,眉心微攏,同時也嗅出細微得令人難以察覺的腥氣。

    少年略有所覺地抬頭,雙方視線相觸。

    伏藜愣愣地道了聲先生,恍然回神,匆忙起身欲躬身行禮,卻忽略腳上有傷,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幸是清澶眼捷手快,穩穩將人扶住。

    這一下靠得極近,伏藜不自在的僵住。

    清澶低下頭,看著幾乎被自己半抱在懷裡的少年耳朵微微泛紅,心裡有些好笑,出口卻是歎息:「怎麼傷了?」

    「沒什麼。不過皮外傷……」瞥見小小的同族睜著一雙雙好奇的大眼望著兩人,伏藜一臉尷尬,低聲道:「先生且先坐下可好?」

    「好。」

    兩人如同上次在溪邊般並肩而坐,清澶側頭,含笑望著伏藜將小魚精們打發走,才輕聲說著:「我可打擾到你了?」

    「沒有的事。」伏藜搖頭,他高興都來不及,又何來打擾一說?

    「……若真有事,伏藜也會事先告知先生。」雖然心喜先生來訪,但對伏藜而言,責任卻重於一切……儘管並不如何情願。

    清澶笑了下,不置可否。

    「讓我看看你的傷可好?」

    「多謝先生掛念,但傷處再過數日即無礙。」伏藜淡淡地婉拒了,不過是小傷,也沒什麼好看的,看了只會讓人多添難受,他也不願讓先生看到那些猙獰的傷處。

    清澶也未再堅持,凝神暗想了一陣。「剛剛那些小傢伙……氣息幼弱,似是剛能化出人身。」千年前的細瑣,要回憶起果真得多費思量。

    伏藜點頭,嘴角微彎。「是,幾個小傢伙連話也還不會說。」只會睜著一雙圓不溜丟的眼看人。

    果然……「是為了帶那些小傢伙走山嗎?所以傷了?」

    縱是年過已久,清澶仍有些模糊記憶——每月朔日,族中長老須帶首次化出人身的小魚精攀爬至夙願山頂峰,族人稱此儀式為走山。不過由於文化底蘊不深,儀式也極簡單,也就是走個過場,與人世的禮俗相比並不繁瑣。

    「通往山頂的路面鬆動,有個小傢伙沒留意腳下……事出突然,也就顧不上許多。」

    伏藜並不怪那冒失的小魚精,反而有些內疚,是自己忽略前日暴雨山上土石鬆動,若早一日去打探路況,也不致發生此事,所幸與自己前去的小傢伙們未因此受傷,僅是虛驚一場,否則自己如何對得起那些小傢伙的父母?

    清澶看出他心懷內疚,安慰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你已盡力維護周全,莫要過於自責。再說自責何用?若真有心,日後多加留意便是。」

    忽而歎道:「……可惜我平日雖散漫,卻少有受傷之時,因此並無隨身攜帶傷藥之習,否則倒是可為你塗抹少許,免去疼痛之苦。」

    伏藜搖搖頭,「些許疼痛對修行者而言算不得什麼,先生勸慰伏藜莫要自責,伏藜也望先生莫要在意此等小傷。」況且,比起有負他人所托,肉身之苦又算得了什麼?

    清澶無言以對,心中暗歎。

    怎能不在意?好不容易遇到個合意的,自己又動了心思……縱是小傷,自己又怎麼能不在意?

    他只是澹然處世,可不是麻木不仁啊。

    「……先生?」

    清澶突然抬手向他探去,伏藜不解此舉為何,一時困惑不知作何反應,直至感覺臉頰上柔軟的指尖輕觸……伏藜心中怦然,臉不自覺地紅了,眼底卻充滿迷惘。

    清澶柔聲說道:「你……好好養傷,我明日再來看你。」

    流連的指尖離開……竟是這麼走了。

    隔日少年方知,先生是不忍自己之傷而急於離開。

    見心中無比尊貴的先生特意帶了傷藥前來,且執意要為他上藥,伏藜心中感觸,想問為何先生待他如此之好,卻又難以啟齒,既怕聽到答案,又怕自己多想……終未能問出口。

    ——也許,先生對待任何人都是如此吧?

    ***

    白雲蒼狗,雲卷雲散。

    望著窗外蒼茫雲湧,清澶今日親手沏了壺從人世帶回來的上好茶葉,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悠閒自在,但突然翻湧的雲氣又帶來了不速之客,宮裝女子身影忽現,緩緩步向騰空的樓閣,清澶起身到門口相迎。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只能奉上香茶一杯,請娘娘品嚐。」

    「不用了,你自己慢慢喝,還是玉葉淨露合本座口味。」沉香娘娘擺擺手,入內坐下,眉目之間失去平時的從容自若,清澶不禁暗暗皺眉。

    沉香娘娘雖貴為娘娘之尊,卻也是天壇第一武將,性情豪爽,法力與劍術皆是天壇無人能比,可說是巾幗不讓鬚眉。能讓這位娘娘變了臉色,看來事情非同小可。

    「娘娘神色不對,又特地來到蒼煙雲海,看來我麻煩上手了。」雖不知前因後果,清澶也猜到幾分。真的是偷得浮生半日閒,閒沒多久,麻煩就來了。

    沉香娘娘讚許地點了點頭。「真是聰明,不過,事態尚未如此緊迫,目前還麻煩不到你,你可以暫且安心。」

    暫且安心嗎?清澶苦笑道:「娘娘繼續往下說吧。」

    「那本座就開門見山。無間眾鬼與天壇素來不睦你應該也知道,近來無間在人世動作頻頻,誘人墜入修羅道增加自己的實力,你明白這代表什麼嗎?」沉香娘娘肅穆了容顏,更顯天威不可侵的凜然。

    清澶歎道:「代表戰事將近。」

    「不錯,而且無間眾鬼狡猾非常,他們應該暗謀很長一段時間,潛伏在人世的時日更是難以估計,如果情勢繼續這樣發展下去,將對我們大大不利。」沉香娘娘面色沉重,此事牽連甚大,也許人世還有無間的暗藏勢力,如何一一拔除是一大難題。

    「這樣看來,我要好好珍惜我剩下不多的悠閒日子了。」望向窗外浮雲,風雲變幻一如世事。千年得來不易的和平,終於也到了盡頭。

    沉香娘娘緩下臉色,輕輕笑道:「你還是一樣,不管什麼時候都從容應對,這一向是本座最欣賞你的一點,也最好奇的一點,本座真想知道有什麼事情會讓你變了神色,從容不再。」

    灰銀的眸微合,指尖優雅地端起瓷杯貼近唇邊。

    「娘娘此言差矣。這種事情,還是不要發生比較好。」

    ***

    一連數日不見好友臨溪,最近自己都將心神放在其它的事情上,疏忽了他,不知他人是跑哪裡去?

    伏藜來到鏡水流泉之外,猶豫不知是否該向兄長探問,自從兩人意見分歧,關係就一直不見好轉,現在進去,只怕很是尷尬,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正在此時,一名青衣童子浮出水面,緩緩游到岸邊時才注意到少年。

    「伏藜?你站在岸邊做什麼?有事找初隱嗎?」

    伏藜走上前。

    「你來得正好,我在找臨溪,最近總不見他人影,他到底在忙什麼?我正有其它事情要與他研商。」

    葵水奇道:「你不知道嗎?從天籟會結束之後,臨溪就一直在追求何夢姑娘,現在人應該在她那邊。」

    何夢?有點熟悉的名字,伏藜想了想,終於想起是魚族最頂尖的舞者之一,沒想到這麼久不見臨溪他人,竟然是為了……

    伏藜不禁失笑,還真像他會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去打擾他了。

    「算了,有事情我會處理,你若看見他,告訴他我等著看他的成果,告辭。」

    葵水點頭,遲疑了下又道:「等等,你不見初隱嗎?雖然他口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很想你。」

    伏藜心中五味雜陳。自己又何嘗不是?

    「等一切過去再談吧,現在見面徒增尷尬,兄長就勞你照拂了。」

    話聲一落,不願再多言,伏藜隨即離開鏡水流泉。

    回隱世湖的路上,任憑身邊風景如畫,低落的情緒依舊如故;但多想無益,只有做自己該做之事,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迎刃而解,或許該說,他是抱著如此期待。

    回到自己的棲息地,伏藜佇立在岸邊,沉靜的容顏,已看不出心中所思。

    湖面光滑如鏡,綠林圍繞四周,沒一絲一毫的聲響。無聲的平靜,讓伏藜收斂心神,沉澱了紛亂的心緒,正欲步入湖中一如以往修煉自身的修為之時,風勢掀起湖面陣陣漣漪。

    「先生!」

    訝然回頭,乍現的笑容,卻在見到藍衣之後的宮裝女子時收斂,轉為有禮卻生疏的態度。

    「娘娘也到了,兩位連袂而來,有事嗎?」

    一眼認出鵝黃宮裝的女子正是天壇的沉香娘娘,那樣的雍容大度,那樣的傾城絕色,任何人見過都不可能錯認。

    態度微妙的變化,生疏的語調彷彿劃開熟識兩人之間的距離,清澶不明所以,但畢竟有外人在不好問出口,眉頭一蹙又舒緩,仍是溫和如煦,但一瞬間的神色變化,已盡收於沉香娘娘眼底。

    這次她會來,一方面是想出來轉換心情,一方面是每回清澶從妖境回來心情都特別好,若單純說是回歸魚族讓他改變心情,那為何他不早日回歸?所以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要求跟來,想一見那讓他改變的原因何在,如今一見,心下頓時瞭然。

    沉香娘娘掩嘴輕笑,減了幾分天人威儀,多了幾分動人神采。「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本座終於明白了。」

    清澶奇道:「娘娘明白了什麼?」笑得如此開懷,不知為何,他卻聽得毛骨悚然。

    眼波一送,唇邊笑意不減。「明白你回妖境回得這麼勤的原因啊,哈哈哈……人也見過,本座無事先回去,不打擾你們了。」

    只餘笑聲迴盪林間。

    兩人四目交接,伏藜率先打破沉默。

    「……先生,沉香娘娘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知曉嗎?」一頭霧水對伏藜來說,實在是人生難得的經驗。

    清澶輕咳幾聲,略側過頭,以免被伏藜看出面有赧色。「沉香娘娘作風一向奇特,像這樣的奇人,我等平凡人也難以猜透娘娘的心思,所以你也不用多想了。」

    雖然仍有些許疑惑在心,但既然先生不願多提,少年也就作罷。

    「那先生這次想往哪裡去?」相處這段時日,伏藜發覺清澶喜歡四處遊樂,不太會固定一個地方徘徊;與之同游的他也踏足不少地方,至少魚族的勢力範圍都走得差不多了,看起來先生要往外發展了。

    「來,手給我。」

    清澶示意他伸出手,伏藜遲疑了下,手已經被清澶拉過。

    伏藜訝道:「先生今日似乎少了一點耐性,是發生何事?」

    「你真是越來越敏銳了。」清澶感歎道。「先走再說。以人世的時間推算,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元宵節,我們去游燈會、吃元宵、玩謎猜,錯過就可惜了。」

    清澶一手牽著少年,另一手正要掐定開啟兩界通道神訣;伏藜聽了他的話,呆了一會兒方反應過來:「先生稍等,你剛才說要去哪裡?」

    「人世啊!」

    一聲輕笑,伏藜來不及反應,空間出現一剎那的裂縫,兩人雙雙失去蹤影。

    清澶動作突然,族中之事伏藜什麼都來不及交代,就被帶去人世。

    伏藜一向責任心甚重,做事更是一切照著規矩來,突然被打亂自己的腳步,縱使對著自己一向尊敬的先生,心裡難免有些著惱;但來都來了,清澶如沐春風的微笑,興致盎然的神情,他實在不願多說什麼掃了他的興,只有奉陪。

    滿目燈花迷眼,穿梭在洶湧人潮之中,經過一個小攤販時,一樣物事讓伏藜停下腳步。紙糊的魚形燈籠,塗抹鮮艷的釉彩,手工十分精緻,伏藜看了好一會兒,俊秀的臉上難得透出淡淡的笑意。

    少年映上燈火的側臉,在繁華熱鬧的市街中流露出一股寧謐靜定,清澶看那紙燈籠與其它燈籠比起來,並不十分突出,但少年似乎十分喜愛。

    「喜歡嗎?那就買下吧。」

    「不用,看看就好。」

    伏藜搖搖頭,他聽先生先前解說人世的生活、制度與妖境大不相同,一般百姓生活不易,雖然不清楚先生錢從何處來,但他也不願先生為他破費。不過,他又看了看那只燈籠,忍不住笑起來。

    「只是這只燈籠的外型,和一個人實在很像。」

    和燈籠很像?清澶仔細端詳半天,仍是看不出少年所指何人。畢竟魚族除了沉潛於水中時會化為原身,在陸地上的時候多半以人身示於人前,加上他回魚族不久,不識也是應該。「什麼人讓你這麼開心?真是使人好奇。」

    「先生也見過的,就是我的好友臨溪啊。」

    提起好友,伏藜談起最近臨溪在追魚族美人的趣聞。

    「聽起來你和你朋友感情很好。」清澶下了評語,同時買下兩隻燈籠。「反正出來玩就是要盡興,我一隻你一隻,在燈會上才不會顯得突兀。」

    「這……多謝先生。」面對新鮮的事物,伏藜多多少少感到新奇,再推辭反倒顯得虛偽了。

    提著手中小小的燈籠,魚肚內火光閃爍,非人世中人的少年,似乎也感染到一絲過節的氛圍。

    懸燈滿街,夜如白晝。夜越深,街上遊人不減反增,為了避免被人潮衝散,清澶牽過了少年的手,十指密合的感覺總讓少年有一絲不自在,但見先生並不介意,自己若介懷似乎顯得奇怪了,只有將分散心神在眼前所見的新奇事物。

    逛到謎攤,兩人外貌清雅俊秀,氣質又脫出凡俗,一來便引起謎攤周圍的人注意。只是一個是早已習慣被人注視,一個是除了在意的事物以外,其它並不太放在心上,兩人皆對週遭的目光不甚介意。

    謎攤主人在桌子兩邊各豎立一根竹竿,一邊掛了一個臉譜,另一邊掛一袋錢,桌上擺了謎題:以左右兩物為謎面,猜一俗語,猜中者贈一袋錢。

    「俗語?先生知道是什麼嗎?」少年對人世瞭解不深,當然也不清楚民間俗語,其實這是一道很簡單的謎猜。

    「這個啊,」清澶輕笑,「是一句罵人的話,我們還是等下一道題吧。」

    陸續又出了幾道題,起初清澶總是含笑不答,等伏藜有了答案,才給出正解;伏藜一向正經,思考上稍欠靈活變通,每猜不中,倒也不氣餒,他有自知之明,反正也只是出來遊樂,不必一一計較。

    最後一道壓軸的謎題,猜中者可得一顆南海珍珠,是某位大官捐出作為獎品助興。

    晶瑩溫潤的光彩,連伏藜看了都不免心動,畢竟珍珠在魚族裡是最珍貴的寶物之一。清澶卻一笑置之,牽著伏藜又逛往別處。

    此時伏藜方發覺:那種雲淡風輕的笑容與其說是視金銀為浮雲,不如說是無心在此。先生根本不曾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之中,那又為何而來……

    「先生,燈會已經散了,你還想走到哪裡去呢?」

    寥落燈火依稀,月色流淌一身。不知不覺,緊握的雙手已然鬆開。

    長街盡頭是沉沉夜色籠罩。即使在白晝之下,也有日光永遠照不到的陰影。

    清澶輕輕一喟:「你還是問了……再陪我走一段路,我會慢慢向你解釋。」

    夜深露重,拂面而來的風竟也透著刺骨寒意。溫熱的掌心漸漸冰冷,被鬆開的手空蕩蕩的,若有所失。

    溫雅的笑容依舊,咫尺之距觸手可及。

    記得曾經也有相似的感覺。柔順的長髮握在手中,至今先生束髮的依然是那青色髮帶……但為何現在卻感覺到遙遠?

    兩人行至郊外河邊,清澶折下一段柳條,輕放在少年掌心。

    「折柳,在人世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

    要將離別的話語說清楚道明白,對他來說還真是困難,他只能盡量選擇委婉的方式。

    「柳即是留,是送別時依依不捨的一種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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