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蒼煙雲海
雲海軟如棉絮,一座樓閣懸浮其上,雲氣氤氳中,玉磚琉璃瓦更幻出層層色彩,隨光線變化由淺至深;雖不及上仙住處浮華貴氣,不比玄女居所雅致秀美,亦別有皎清明月的靜美,此地正是天壇唯一的龍將清澶休憩之地。
「妖境天籟會?」
窗欞邊,斜倚一人藍裳銀髮,眸色淡淡,神采隱而不發,唇邊一彎笑意清淺,模樣甚是俊美,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卻又予人飄忽難以捉摸之感。不管跟隨主子多久,葵水有時仍會看得恍神。
「是的,沉香娘娘邀大人一同赴會,同時也是天帝下的御令,請大人以天壇使節的身份,擔任這次天籟會的評審。」
天籟會的評審?清澶輕輕一笑。「妖境各族同意了嗎?」
評審一職,素來由各族族長與長老擔任,以得票數多寡定出名次,為何突然改變以往的方式?
「啟稟大人,各族並無異議。」青衣童子恭敬答道。
沒有異議?清澶微微沉吟。也罷,被評的人都無意見了,他也沒有置喙的餘地。
話說回頭,離開妖境的他也有很長一段日子未曾回去,歷經千百光陰,想必自己也被族人遺忘了吧……
不由得些許自嘲。得到漫長不滅的光陰,相對也會失去生命只有一次的苦中作樂,正是一得必有一失。
「大人……」
「怎麼?還有其它事嗎?」發覺葵水不若往日事情稟完即退下,清澶微訝,卻見葵水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處,隨即溫和地道:「有事但說無妨。」
雖然清澶如此說,葵水仍是猶豫了下,方道:「大人是否……是否會回魚族?」
清澶恍然醒悟。葵水跟隨在自己身邊已久,他幾乎忘了他與自己的不同,當初葵水並未化龍,以魚族平均六百年的壽命能與他共存千百年,只是因為長年食天壇仙果、淨水得以延壽。
但生命依舊有終止的一天。因此葵水對故族特別思念,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回歸。
清澶不由得惘然。
「我明白了。你與我一同前往天籟會,之後我會帶你回魚族。」葵水跟隨自己長久的時光,終究是到該揮別的時刻。
葵水深深一禮,聲音微微哽咽:「多謝大人。」
「莫要說謝,該要說謝的是我,你離開族裡陪我也是很久很久了。少了你,看來往後的蒼煙雲海是要沒半分人氣了。」清澶感歎地望著窗外雲海。
日後徜徉天地穿越各界固然是逍遙自在,但少了等待自己回歸的人,縱是無牽無掛,也是孑然一身的寂寞啊。
***
初隱三人進入天音絕谷。
原本臨溪還疑惑有隆隆不絕的雷聲干擾,天籟會為何還在此舉行;待進入之後,雷聲頓時轉小,高聳入天的山壁形成隔音的天然屏障,進入得越深,聲音漸漸幾不可聞,三人不禁驚異此谷的奇妙之處。
等天籟會開始,眾人列位,以術法封閉谷口,不僅隔絕外界聲音干擾,絕谷回音更能擴大歌者的音量,聽得更為清晰,此次負責人考慮不可謂不周。
谷中天光黯淡,但處處生機盎然,山壁上爬滿籐蔓,淺色的小花吐露芬芳,順著向下的谷風垂放,懸在山壁上甚是可愛。
各族的族長、長老分踞各地盤坐,初隱三人也隨接待者指引,找了塊空地靠著山壁坐下。
距離天籟會尚有三天,但各族重視十年一度的盛會,泰半早到;各族歌舞者則早在族長、長老之前被舉辦人先行接引至天音絕谷,以便及早準備諸多事宜,以及適應場地。
「果然到了現場氣氛就是不一樣,」臨溪東張西望,同時奇怪道:「怎麼不見各族歌舞者?還想能早點看到各族美人呢。」
「應該是另有安排吧。」伏藜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指輕輕逗弄著搖曳垂掛的小花,似乎對那小花很有興趣。
「有時間看美人,不如隨我去跟各族族長、長老打招呼。」稍作休息後,初隱拉起臨溪。「走。」
什麼?還沒怎麼休息到就要辦正事?
臨溪垮下臉。「好吧好吧,說不定各族長老裡也是有美人的……咦,等等,為什麼只拉我……」
兩人離開之後,看似賞玩小花的伏藜手垂放在膝上,歎了口氣,因為兄長冷漠不變的態度。但想再多也沒用。
伏藜站起身,手指憑空虛劃,施了小小的術法,在山壁上留下短短的字句,言明自己出谷散心,天籟會開始前會返回。
緩緩地穿過人群,伏藜出谷後又望向靈山的方向。三天的時間……左右無事,不如往靈山吧,不能抵達也無所謂,他只是想出來走走,一個人靜一靜罷了。
天籟會開始前一直留在那裡,氣氛恐怕要更尷尬。
伏藜一人獨行,漫不經心的隨意觀望。
心中有所掛慮的情況下,出來散心也只是片刻的放鬆。
突然,天際劃過一道銀光引起伏藜的注意。不同於冷冽的雷光,那道銀光顯得更加柔和隱約,倒像夜空裡眨眼即逝的掃把星那長長的尾巴。
似曾相識的異象勾起黑髮少年久遠的記憶,不同的是那天還下著霏霏細雨。
流星在魚族裡又被叫做「銀龍擺尾」,一般來說夜晚才看得見,沒想到這裡白天居然也有,真是稀奇——銀龍擺尾?
伏藜微微蹙眉。難道——?
再仔細一瞧,若隱若現的銀光,儘管看不真切,但隱約可見翻騰的龍形。
伏藜眸光一閃,手捏印訣,身形化作一道光影,追索銀光而去。
***
與會的前一日,清澶臥在軟榻上,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個很久不見的人,在遙遠的過去裡,曾經讓他心心唸唸。
那是一個很模糊的夢,醒來後在記憶裡也是淡淡不留痕跡。但不知是否錯覺,那天葵水總覺得主人歎氣的次數多了,笑容少了。
說是夢也不盡然,因為那個夢反映了真實。是記憶中幾乎缺漏的一角,或者說是清澶有心之下刻意要遺忘的一段往事。
明明是很模糊很模糊的夢,連夢中人的容顏也淡忘了,可談及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語,卻怎麼也無法從記憶中抹消。
「蒼煙雲海。」
「嗯?」青年挑了下眉,不解好友將自己的名冠到自家雲海上有何用意。
「我說,這裡,以後就叫蒼煙雲海。」
正經八百,不像說笑。青年黑線。「……我說,把自己的名冠到我家雲海上,好友你是想佔便宜─趁著新居落成,鳩佔鵲巢嗎?」
白衣男子哈哈笑道:「這裡雲海茫茫,我是怕你以後一個人寂寞,冠上我的名讓你時時想起本人的好,聊解思念之情啊。」
「那要感謝好友的用心良苦了。」敢情他是把葵水給忘了……
「好友,隨侍身邊的人,不一定有朋友的貼心啊。」看穿青年所想,白衣男子搖了搖頭。「雖然讓你搶先一步,不過,百年之內我定會征服靈山化龍,等著與我做鄰居吧!」
青年不以為然地一笑。
「哈,拭目以待。」
時間印證的只有一句。
清澶微微苦笑。
把雲海冠上蒼煙之名後,倒真是永生難忘了。
「大人,沉香娘娘來了,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葵水的聲音傳來,清澶回神,想了大半天,險些將赴會之事給忘了。坐起身拂平衣上的折痕,清澶隨手取來一支簪子,將長可及地的柔順銀髮挽成簡單的髮式。
出了樓閣,只見一名鵝黃宮裝女子額點硃砂,容姿端莊,盈盈立處仙氣環繞。在天壇諸仙中,就以這位娘娘與清澶往來較為頻繁,說是紅粉知己也不為過。
「姍姍來遲,久未見你,一見就讓本座好等。」說是這麼說,眉目含笑不見責備之意,想來沉香娘娘倒也習慣了清澶這位仙友平時略顯散漫的作風。
「快走吧,莫要耽誤了正事。」話聲未散,已掐定仙訣,開啟兩界之通道,出口直扺妖境之東。
景致驟然一變。
空中現出三條光影,如踩天階緩步降下。
「娘娘,清澶久未回妖境,想一遊故地,可否請娘娘先行前往天音絕谷?」
耳聞隆隆之聲,清澶心念一動,銀灰的眸透出懷想之色。
沉香娘娘也是極豪爽的人物,見狀只是擺了擺手,寬大的袖子隨著身一旋,飄然揚起,空留幽微暗香隨風四散。
「靈山……」
葵水仰望著沒入雲層的山勢,聽著一道又一道的天雷嘶吼,雖然只在山腳,天威依舊驚人,葵水即使心知以自己的修為抵禦天雷並非難事,仍是不由得現出怯色。
清澶看在眼裡,暗自歎氣,但既然來了,何妨一問?
「葵水,以你的根基,要登靈山已無障礙,你有想過化龍以得長生嗎?」
得主人垂詢,葵水似乎感到受寵若驚,呆了一陣,低下頭吶吶道:「葵水沒想過。」
清澶正色道:「那麼現在呢?」
好一陣沉默,葵水緩緩抬起眼,眸中一片平靜無波。「大人,長生不死好嗎?」
沒想他有此一問,清澶微一怔忡,歎笑:「端看個人怎麼看吧,談不上什麼好或不好。」
就像有人一生追求煉丹方術,只求長生不老;而在遷客騷人筆下,卻也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感歎。
葵水想了想,認真道:「以前沒想,是因為葵水知道自己修為不可能過龍門;後來受到大人提攜,葵水修為大進,又服食仙果改善體質,得以延壽,活了千年之久。」
回想這千年留守蒼煙雲海的漫長光陰,直到今日,他方敢吐實長久以來的心情。
「大人,即使有我陪在你身邊,你還是很寂寞吧?
「看慣春花秋月,太漫長的光陰流逝,最會消磨人的喜怒哀樂,遺忘對於事物最初的感動。葵水才活千年,就有此感慨,而大人你卻還要繼續這麼過下去;仔細想想,長生不老真的有那麼讓人嚮往嗎?」
清澶默然許久,又問:「難道你不怕死?」
「怕。」葵水咋了咋舌,維持童稚不老的面容難得活潑起來。「但我更怕長生不死。」
清澶失笑道:「如果你這麼認為,就這樣吧。該往天音絕谷了,你也可以一賞天籟會,這可不是人人皆有的機會。」
「大人說得是……」
忽然,清澶手一橫,示意他噤聲。
有人接近。
清澶思忖著。這個氣息……是魚精。是想化龍而來登靈山的修行者嗎?
由於靈山之地氣俱備天雷匯聚所引用,因此十里之內,寸草不生,視線不受阻礙,清澶兩人遠遠即見半空光影徘徊,似乎在尋找什麼;對方察覺到兩人的注視,隨即飛身而來。此人正是追著銀光而來的伏藜。
清澶朗聲道:「這位朋友,請問是魚族的修行者嗎?」
足點地,光散去。伏藜打量著兩人的同時點頭道:「魚族長老伏藜,兩位是?」身姿挺拔,氣度不凡,還有,那銀灰的眸與流銀似的發……
兩人簡單自我介紹。對方打量自己的同時,清澶也是暗暗注意。
黑髮如緞,烏瞳似水,身形略顯清瘦,予人柔和之感;但筆挺的背脊、堅毅的眼神,又顯示出少年不屈的意志。
由氣息以及外貌推斷,少年不超過三百歲,卻能擔長老一職,加以根基扎實,修為深厚,是下過苦功才能有的成就,清澶眼中不由得露出讚賞之色。
伏藜娓娓道出自己來此的原因,並問是否看見銀光去向,清澶與葵水面面相覷,一聽即知伏藜要找的是清澶本人,只是不知又有何緣由。
葵水接口道:「你要找的應該就是我家大人,不知所為何事?」
證實隱約的猜測,伏藜愣愣地望著清澶。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可以和自己追逐的龍影這般接近,伏藜一時心中五味雜陳,注視的目光中不由得添上幾分敬意。
「清澶大人,天音絕谷正要舉行妖境十年一次的天籟會,結束之後,可否請你與我等同行,回轉魚族?族人從未見過化龍,長久的時間已將之視為傳說,我希望藉此機會,讓族人明白化龍並非老一輩口耳相傳的傳聞。」
負手在背,清澶再度望向靈山,反芻在伏藜來之前,與葵水之間關於化龍一事的對談。
「化龍,也是你正在追求的嗎?」
「是。」
清澶垂眼,轉身往天音絕谷的方向,緩緩踱步。兩人跟隨在後。
「能夠告訴我,你追求化龍是為了什麼?為了長生不老嗎?」
對於自己的理由,伏藜有些難以啟齒,其實他有時也懷疑為何自己如此堅持,要用明確的言詞說出,對他而言有些困難。
斟酌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道:「也許只是一份嚮往。鍛煉自己的精神與軀體,陶冶自己的性情涵養,不斷超越自我,登上更高的高峰,藉以成就生命存在的意義。」
「……聽起來你對自己十分嚴苛。但我想你的原因不只如此吧?」
超越自我,成就生命的意義,也可以選擇別的途徑,應該沒有非化龍不可的理由;他自己也說過,在魚族中,化龍已成傳說,難道他不怕付出努力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答案,我可以保留嗎?」伏藜輕咳幾聲,時常沒什麼表情的容顏,難得有一絲窘迫。總不能讓他當著本人說出讓自己嚮往的近在眼前。
「當然,這是你的自由。」清澶莞爾一笑。此子倒是老實得可愛,讓他更加好奇那讓他說不出口的原因了,希望日後有機會聽他親口說出。
「那先前的請求,不知大人考慮如何?」
清澶沉吟道:「你的請求,天籟會之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眼下還是先往天音絕谷,做該做之事。」
***
天籟會,妖境十年一度的盛典。
各族列位,貴賓上座。
突然,一陣強烈的谷風拂吹而過,山壁上羸弱的小花飄落,柔嫩的花瓣零落如雨,為天籟會拉起序幕。
首先是狐族的歌舞,眾人只見歌舞者自谷外魚貫而入,狐族女子的明艷多姿,嫵媚多情,令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十二名舞者著淺紫長袖舞衣,隨著柔婉鶯呢的歌聲,舞袖如蝶振翅紛飛,舞姿輕盈柔美,舞態飄逸敏捷,各族無不看得如癡如醉。
一曲又是一曲,舞完一段又是一段。或激烈騰踏,或長袖飄舞,或柔曼婉唱,各族歌舞者皆是使出渾身解數,傾盡所能,一個段落之後都是震天價響的掌聲,此起彼落的讚歎。
「感覺如何?」沉香娘娘托著腮,鳳眼一勾,問著身邊同為評審的仙友。
「各族頂尖的歌舞者,只有精采可言。」清澶反問:「娘娘又認為如何?」
沉香娘娘眸中精光一閃。「避重就輕,你明知本座的意思。」
「娘娘何必計較?狐族施用媚惑之術,羽族招來東風相助,善用自己的本錢,也無不可。何況這些小伎倆,豈能瞞過娘娘雙眼,我們只要公平做出評判就好。」
輕描淡寫地帶過,清澶不希望因為這些小事壞了天籟會歡樂的氣氛,影響眾人心情。
沉香娘娘不置可否。
「既然你這麼說,本座也不追究了。不過,希望你也不可偏心,雖然本座明白魚族跟你淵源甚深,還是要公平審核。」
「這是自然。」清澶點頭。
兩人亦不再贅言。
待各族表演結束,便是等待結果出爐。
「伏藜,你看我族有可能拔得頭籌嗎?」
臨溪興致勃勃地問著身邊的好友,但沒想到好友的反應冷淡至極。
「競爭激烈,我也不知道,等待結果吧。」
臨溪不死心,轉向一直沉默的族長探問,然後二度碰壁。
「如此心急,看來你精神修煉不夠,回去之後,每天冥想三個時辰,族內之事你暫時不用操煩了。」初隱面無表情地道。
臨溪聞言大受打擊,每天三個時辰?「族長不可啊,族裡事務繁多,怎能少得了我?」
「此言差矣。臨溪你雖為長老,但修行也不可輕忽。」
擺明要遷怒於臨溪。伏藜不忍看好友沮喪的模樣,終於開口:「族長,趁著此刻等待的空暇,我有一事要說。」
生疏的稱謂,不摻雜其它情緒的聲調,初隱聽了心中恙怒,卻是有氣無處發,冷哼道:「有話就說,兄弟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
伏藜將清澶一事道出。
「你去了靈山?!」
拔高的音調,引來他族的注目,臨溪趕緊扯扯初隱的袖子,小聲道:「族長,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公開場合,談話還是小聲點較好。」
伏藜跟著附和:「臨溪說得是。」
「你!」一遇到弟弟的事就冷靜全失,初隱氣得說不出話來,但見伏藜無事,也稍稍放心。
「生氣傷身,兄長保重。」
怎麼聽怎麼刺耳的勸誡,初隱怒目以對。「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兄長!」
「當然記得。」
「是嗎?我以為你早就忘了,一口一個族長,你真有把我這個兄長放在眼裡嗎?」
「公開場合,不論私情。」
「好一個公開場合,不論私情!」
……氣氛怎麼越來越火爆?臨溪越聽越不對。
就在此時,司儀宣佈結果已經出爐,由兩位評審公佈,正好打斷兄弟之間初隱單方面的爭執,被夾在中間的臨溪鬆了口氣。
只見兩位評審立在谷地正中,環顧四方。眾人屏息以待。
清澶負手退到一邊,由沉香娘娘宣佈名次,依次是:貓族、魚族、蛇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