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大衛檢查慕蘭帶來的工具,包括繩索和用來扣住繩索以便和固定點緊密相連的鐵鎖。「很好。」他把它交還給她,又微皺眉頭,「你確定不會有問題嗎?你看來有點蒼白。」
慕蘭環視了一下聚集在柯瑞塔家的成員,覺得他們個個看來都很熱切,甚至很興奮。她試著展現屬於她的熱情,可是就是辦不到。她已經失卻了那股熱情,而她一點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她不知道「失去英雄氣概」這句話是否能形容女性,才結婚兩個月,她就已經……失卻了鬥志。
她勉強地對他們的領袖做出了勇猛的微笑,「我很好。我要前去捕捉你們每個人迎著晨曦的模樣。」唯有和他們一起吊掛,她才能做到這點,「你們都將成為頭版的新聞人物。」
他拍拍她的肩膀,「很好,那正是我們需要的。好了,各位,注意聽!」大家向他靠攏過來,「我們的計劃有點小小的改變。」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問號。「州長的預算會議提前一天結束了。」他說:「所以他今天下午已經下來提船了,並且打算明天回去。」每個人都緊盯著他,等著他具體地說出下文。慕蘭感覺她的胃部猛地抽動了一下,喉嚨也收緊了。「我們今晚就行動。」他說。
「可是今天是星期天。」那位牧師說:「星期天船廠是不開門的,對吧?」
有人笑了起來,「對州長而言,可沒這回事。」
「今晚?」柯太太眉頭深鎖,「今晚沒人能替我看小孩。」
皮大衛諒解地點點頭,「你可以不來。有多少人可以去?」
除了他以外,包括慕蘭在內,還有五個人舉手。
「仍然有六個人可以去。」皮大衛說:「已經很夠看了。」
這項計劃如軍事行動般極端謹慎的精密策劃後正式敲定。慕蘭奮力忍住一股嘔吐的衝動,並且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行,她不能讓它發生。這是一條大新聞,她不能出狀況,她要和他們一起行動,拍下他們和橋下的河流搏鬥的難得照片,然後她還要寫下扭轉她事業的新聞報導。
他們對過時間後離去。凌晨三點,他們將在橋上見面,然後秘密地安置好他們的裝置。皮大衛借用了瑞塔女兒的黑板,在上面潦草地向大家解釋,為了避免被人從上面拉上來,他必須設法讓他們的繩索在橋下相互交叉的情形。他想確定州長不會因為某個好心的文職官員決意將他們救起來,而錯過了他們。
※ ※ ※
慕蘭進來時,凱伊正在飯廳裝一具新吊扇。她站在門檻處欣賞他們花了那麼久的時間和心力才完成的美麗成果。
他穿著泛白的舊牛仔褲,運動衫的袖子拉到了手肘處。他的眼睛盯著手上的工作,即使在她進來時也沒移開。
「嗨,」她說:「看起來很棒!」
「謝謝。」他拉了一下細繩,四個呈喇叭狀、聚集在葉片中央的燈泡立刻亮了起來,屋內頓時大放光明,「會開得如何?」
「很好。」她說:「我們把時間改到今晚。」她在回家的路上就決定把這項改變告訴他,他說過不會阻止她,她必須相信他,「好像州長的行程提前了一天。」
凱伊點點頭,小心旋緊一顆燈光閃爍的燈泡,「我今天在船廠遇到他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從梯子上爬下來,「真的?你沒告訴他吧?」
他看著她,顯然很失望她竟會如此問,「當然沒有。」他把梯子收起來,帶進廚房,「皮大衛檢查過你的用具了?」他問。
她跟在他身後,「檢查過了,都很好。」
「很好。」他把梯子靠在一個角落裡,然後伸手拿他的外套。
慕蘭皺著眉看他把外套穿上,然後她舉起手上拿著的小袋子說:「我買了甜甜圈和其它好吃的東西。」
他搖搖頭,迴避她的目光,「我沒時間吃。今晚我得做本地人口動態統計,還要想法子把版面補齊。芬妮下星期休假,我得獨力完成。」
「我可以幫你。」
「你已經被開除了,記得嗎?」
他經過她身邊準備走向客廳和大門時,她抓住他的衣袖,「你說過我可以去的!」她大聲叫道,幾個星期以來的緊繃和憤怒如開了閘的洪水般,一股腦兒的衝了出來。
他下巴殭硬,眉頭緊鎖,「我從沒說你可以去。是你說如果我不讓你去,你就要離開我的。我既不能把你鎖起來,也不能把你綁在樹上,我無法阻止你。我不會做這些事來羞辱、傷害你,但是那也不表示我會心甘情願地送你去。我很失望,你竟然選擇讓我們的孩子和你一起去冒險,我也非常氣你一點也不顧慮我的感受。」他用力甩脫開她的拉扯,「好好享用你的慶功宴吧!看來你好像就是為了這個才必須做這麼多事的吧!」
※ ※ ※
慕蘭起身穿上牛仔褲,月光從窗外流瀉了進來。褲子的拉鏈拉到一半就拉不上去了,她有些驚訝。她吸了一口氣,終於把兩邊的褲頭拉攏了過來,不過要扣上腰上的扣子倒沒有什麼問題。
在她一邊穿上運動衣,一邊對懷孕這項事實做心理調適時,她任由拉鏈口開著。過去幾天她在身體上覺得又好又強壯,但是心理上卻一直沮喪地沒法去想它。
她走到窗口,遠眺那座連接華盛頓市的大橋,除了橋的頂端有幾盞航空照明燈,其餘的部份都隱入黑暗中。她伸手輕撫著肚子,對腹中的胎兒輕聲說:「小寶貝,就是那座橋。我們要去搶發生在那座橋上的大新聞了。」
慕蘭把頭髮綁在腦後,抓起她的外套和相機,打開門,靜靜地沿著走廊走下樓。她先把東西放在門邊,然後去倒杯水潤澤她乾燥的喉嚨,最後再靜靜地走出去,一直走到她的車子邊,她很放心,因為她知道凱伊不會企圖阻止她。
※ ※ ※
凱伊雙臂枕在腦後,眼睛盯著天花板,她的一舉一動他都聽見了。他聽到她近乎無聲地走下樓梯,聽到廚房開水龍頭的聲音,聽到大門開了又關,還聽到她發動引擎把車子開走。
他可以直截了當地把她拉回來,但是那樣她會恨他。他感覺他的無能為力快要讓自己崩潰了。一等到再也聽不到她車子遠去的聲音,他立刻從床上跳起來,穿上牛仔褲和毛衣。他也有個新聞要去跑。
警方以為〈沼澤戰士〉要到明天才會採取行動,但是,既然他們可以從傳聞中聽來這個消息,他們當然也可以從傳聞得知計劃已經有了改變。不管是何種情況,他都必須到場。他只希望,在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從幾百尺高的橋上吊下來,垂掛在哥倫比亞河的上方,而背上僅捆著一條簡單的繩子時,他的腦子還能照常運轉。
他抓起放在壁櫥地板的相機袋,快速跑下樓。到了下面,他突然收住腳步,因為他看到慕蘭放在門邊餐具櫃上的相機。他想起曾聽到她離開前,腳步聲繞進了廚房裡。她可能是進去喝杯水或果汁什麼的,而把相機遺忘了。如果她回來拿的話,一定會浪費寶貴的時間。他知道皮大衛一定想在黎明前越過到橋的另一端,以免被人發現而前往阻止他們。
他心想,如果慕蘭不能拍到封面照片來配合她的報導,不知會不會氣得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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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年輕律師興奮地和慕蘭打招呼。橋上的強風吹著他的頭髮,他挽著她的手臂,帶她到每個人都仰頭往上看的地方,看著皮大衛把他們的繩索都接在一起。慕蘭把她的裝備拿出來,看著她的裝備一宣傳到了皮大衛的手中。
一切都沒問題後,他就把繩子一條條的拿過來,對準他們蕩下去,把他們綁在中心橋孔的底下,那樣即使有人在上面也無法干擾他們。在他們進行這項工作時,沒有任何一部車子從橋上經過。
在大家熱烈談論著州長見到他們後會做何反應、是否會採取行動阻止旅館的興建時,慕蘭橫跨過雙線車道,身體倚靠著對面的橋欄杆,看著港口裡的燈光和駛入碼頭停泊的艘艘船隻。那幅景像寧靜而美麗,而且將永久存在。她肚子上那一點輕微的壓力,突然變得有如挨了一記拳頭似的難受。一陣反胃向她襲來,她向後退開了一步,然後做了個深呼吸。
她必須讓自己恢復正常。
現在每個人都靠在那頭的橋欄杆上,看著皮大衛弄那些繩索。慕蘭走到橋的另一端,試著安撫她的肚子和緊繃的神經。她理智地告訴自己,她只是有點害怕,而害怕是可以克服的。她十分明白,只是她一下子還想不出辦法讓她的孩子相信這點。
這是她第一次想到自己有可能會掉下去。一名頗負盛名的專家正在捆綁她的繩索,但是以前也曾有意外發生過。那就是生命的絕大奧秘。無論你準備得如何充份,自然之母的力量仍舊大過一切。
她低下頭,看著遠在下方、平靜而黝黑的河水,夜風迎面吹來,輕掃著她的頭髮,她努力幻想一個更糟的情節發展,企圖以此來面對她的恐懼。
她冷靜地自我反問,萬一我掉了下去怎麼辦?
一股突然爆發的毀滅感襲捲著她。喚醒她這種感覺的,並不是她個人的死亡意識,而是一股強大的失落感,因為她想到死亡將使她和凱伊永遠分離,使他們的孩子喪失了生存的權利。她兩手放在肚子上,耳中聽到的是她自己的呼吸聲。
「好了,史小姐,一會兒就輪到你了。」她有點看不清面前那人的臉孔,那人抓著她的手臂,懮心地問:「史小姐,你還好嗎?」
她好嗎?她不太確定。但是她直覺地點頭微笑,「當然,我只是在欣賞風景。」
「可是你看來不大好。」
「可是我得摸黑上妝啊!」
皮大衛哈哈大笑地陪著她走進那群抗議的人群裡。她看著他們為那位牧師套上他的裝備,然復慢慢把他放下去,內心不住的顫抖,當他蕩離支柱,下滑三十尺的距離,完完全全的懸在下面時,眾人齊聲歡呼。
慕蘭伸手想取下相機的背帶,卻只摸到了她的外套,她楞了一下,隨即摸了一下另一邊的肩膀,結果也沒有。她想,她一定是放在車裡忘記拿了!
然後她既生氣又懊惱地低叫了一聲,不!這下慘了!這時她腦中清楚地浮現出她把相機和外套放下,到廚房去喝水的那幕情景。在她走出廚房、朝大門走去的路上,她因為和凱伊的齟齬而心情低落,心裡只想著這種情形不知何時才能結束,因此才心不在焉地只拿了外套而忘了相機。
天啊!怎麼會這麼大意?我這個記者是怎麼當的?
她的胃在翻滾。也許是這個孩子搞的鬼,因為他不想參與她帶著恐懼的英雄行動,或者是說他不想參與她這種愚蠢的行動。
世上沒有一個母親可以拿自己孩子的利益做賭注,而她也絕不會故意那樣做。她心情激動地吸了口氣,現在有了一個退縮的好理由了,她心裡明白,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