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蘭讀著她為那篇報導寫的幾句開場白,然後悶悶地盯著計算機屏幕上打的那幾行字。她按下消除鍵,看著屏幕上的字逐漸消失,感覺若有所失,現在的作家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樣在寫得不滿意時,把稿紙揉成一團,憤憤地丟進垃圾桶裡了。也許就是這樣,才使得她滿肚子的鬱悶無從發洩。
凱伊說要開除她,並不是開玩笑的。她以為他會在冷靜過後,打電話來要她過去上班。但是電話一直沒響。中午休息時,他帶著中國菜回來,並且端了其中的一盤和一杯牛奶到已經被她當成起居室的書房裡給她,「稿子寫得怎麼樣了?」他隨口問。
「再好不過了。」她盯著計算機屏幕,言不由衷地說:「我相信它一定會很搶手。」
「裡面都講些什麼?」
她大聲順口胡縐:「懮慮、戰爭、熱情、背叛。」
他咧嘴而笑,「噢,一個愛情故事。」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他似乎沒有看到,「要不要我把公司裡的行軍床帶回來,好讓你今晚可以睡得舒服點?」
她想起昨晚被書房的硬地板折騰得一夜難眠,最後還勞駕他把她抱回床上的情形。他這麼問,對她簡直是一種傷害和侮辱,因為她還暗自希望他向她道歉,然後他們又可以共享那張床。「好啊!」
「好吧!那再見嘍!」
她真想殺了他,那樣她就有寫作的題材了。她可以把一切都忘了,宣佈投降,但是那樣無異自毀原則。她也可以試著和他談談,但是那很可能白費周章,因為他和她一樣頑固。
她感覺腹中有點小小的動靜。她知道孩子太小,不可能活動,所以一定是她自己。怕嗎?胡說!大家都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這是凱伊說的。她只是沒想到會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相互對立,最後還導致了……導致了……她不想用這個宇眼,但是這個宇眼圍繞著她,給了她迎面的一擊:分居,甚至還可能離婚。
這個念頭真是可怕,他們才結婚短短的兩個多月啊!但是她感覺非參加這次行動不可,而凱伊卻又強烈地想阻止她這麼做。這其中似乎沒有妥協的餘地。她是個記者,她的工作就是,哪裡有新聞,她就要到哪裡去,而這次恰好需要吊掛在橋下。
她痛苦地閉上雙眼,然後再度睜開眼,努力恢復她原有的堅強。
※ ※ ※
午夜過後,凱伊腋下夾著折疊的行軍床,走進慕蘭的房裡。房裡的計算機仍開著,但是她卻未坐在桌前。他聽到房裡的一個角落有點動靜,他看到衣櫃的門開著,而她則穿著結婚禮服,站在那面鑲有穿衣鏡的櫃門前,雙手放在身後,極努力地想把拉鏈拉上。他立刻想起婚禮那天,她穿著這套結婚禮服走向他的美麗模樣。
他把手裡的東西放在地板上,然後走向她。他看到鏡子裡的她,臉上掛著一滴眼淚。
「再也穿不上了。」她的表情很痛苦。
「也許你只是需要有人幫個忙。」他抓住兩邊闔不攏的衣緣,「深呼吸。」
她雙手下垂吸了口氣,結果他把拉鏈拉上了。
拉練是已經拉上了,因為他從她的眼裡看到了沮喪,因為原本十分合身的禮服,如今卻因為她略為突起的肚子而顯得緊繃。
她發出了痛苦的呼聲,反手尋找拉鏈頭。他為她把拉鏈拉下,「你不能期望穿上它時看來還和以前一樣。」他溫柔地說。
她任由禮服由肩頭滑落,然後套上她原來的運動衫,「我知道。」她把禮服掛起來,接著再穿上運動褲,「我想我只是企圖再次捕捉我們的婚禮和蜜月帶來的魔力。」她迅速瞥了他一眼,「我竟然笨得以為我還能穿下它。」她在計算機桌前坐了下來,假裝很有興趣地看著屏幕,「今晚誰幫你做本地人口動態統計?」
那不是他想說的話題,但是此時她看來似乎很脆弱,「芬妮。我答應這星期五放她假,讓她有個長週末。」
她不由得傷心起來,沒想到沒有她,事情仍然進行得很順利。「我很高興一切都很好。」她很快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假裝很忙碌地編寫著最後那幾行字,「等我走後,事情對你來說就更容易了。」
他雙手抱胸,慢慢走向她,「你不會這麼做的。」他信心十足地說:「你愛我。」
他十足有把握的樣子惹火了她,但是她決定和他一樣的保持冷靜。她按下保留鍵,把已寫好的內容儲存起來,然後嚴肅地皺著眉看若他,「沒錯,我是愛你。」若是否認,豈不等於說請,「但如果懷孕會讓你把我囚禁起來的話,那我就不能留下來了。」
他走過她身邊,一直走到窗口,然後轉身坐在窄窄的窗台上,「也許,必須有個人將你鎖起來。你不是為了採訪新聞才參與這次行動的,你是因為它的驚世駭俗、可以證明事情並無改變才這麼做的。」
她生氣地站起來,說:「凱伊,你雖然是個很具洞察力的記者。」她朝他的右邊跨近了幾步,「但是你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所以請別告訴我,我是什麼樣的人。」
「我不必是,」他的手支撐在窗台上,溫和地說:「你的父母在這裡時,我從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你要他們以你為榮。然而他們認為你竟然笨得讓自己懷孕了,所以你想向他們證明,不管懷孕與否,你都和以前一樣能幹。」
她背轉身,不願看著他,「我這麼做是為了我自己。」她的聲音沒有預期中的堅定。
凱伊知道她在說謊。有好長一段時間,整個屋子裡都沒有一點動靜。然後他柔聲問:「你知道我的看法嗎?」她聽見他走近她,兩手握著她的臂膀,把她轉過來,藍色的眸子深沉而狂亂,「我認為你是我最美的一段際遇,而你無須向我提出任何證明。你的確與眾不同,慕蘭,你對我別具意義。」
她情不自禁地投進他的懷抱。她知道他的愛和她一樣深刻,但是愛應該是助你高飛,而非絆住你。
「我愛你。」她哽咽著說:「但是我不會因為懷孕而放棄工作。凱伊,我是個記者,我必須維護人民知的權利。」
他放下手,把手塞進口袋裡,「這麼說,你要拿你的生命和我們孩子的生命,來證明你永遠是你自己生命的主人?」
「你應該明白,」她說:「想要控制一切的人是你。是你決定哪張照片可用,哪張不可用,哪篇稿子可以登、哪篇不可登,哪篇可以繼續追蹤、哪篇可不管……」她吸口氣,意味深長地補充道:「以及你太太可以做哪件事,不可以做哪件事。可是生命畢竟是我的,凱伊。」
「也是我們孩子的。」他終於控制不住了,「而這個生命卻和我緊密相連。」
她默不做聲,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處境。她的心跳漸快,她的眼睛發痛,「那麼你使我不得不切斷這份牽絆,好讓我可以做我必須做的事。」
他立刻從房間衝了出去,把她的枕頭和毯子從床上抱過來,丟在行軍床上,「好吧!」他說:「如果你只能藉由冒險犯難來證明白己的價值,那你儘管去做,我不會阻止你。你只需想想,這件不法作為可以為你贏得多少尊敬。」
她皺著眉,困惑地問:「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能保護你一輩子嗎?」他誇張地做了個手勢,「你父母對你的讚美能持續到你九十歲嗎?還是只能維持一個星期?有人要求你向他證明你的能力時,通常你必須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這項證明。屆時你工作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要發揮才能,而是因為你若不設法展示你的能力,他便無法看出你的價值——這將會是個一輩子的工作。」他轉身準備離去,然後在門口停住腳步,「好好睡。」他說罷輕輕替她把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