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伊的車呼嘯在前往大橋的路上,他遠遠看到已有兩個人吊在橋外了,當然,他無法辨識出那兩人是誰,甚至連他們是男是女都看不清。他暗自祈禱,希望慕蘭還沒下去。
到了交叉路口,他把速度放慢,但是沒有停下來,因為整條路上除了他,再也沒有其它人了。這時,又有一個人身手矯健地滑到橋下,一直滑到先前那兩人的身邊,中間甚至沒有任何停頓。
然後,他看到〈豬肉薄餅〉餐廳裡走出了一名警察。凱伊狠狠暗罵了幾句,確信那名警察是看到他闖紅燈而要來攔他的車子。但是他很快瞥了一眼後才知道他弄錯了,那名警察正呵欠連天的看著橋的另一邊。
他把車停在已停了七、八輛車的路旁,然後抓起後座的相機。他朝著另外三個人和皮大衛站在一起的地方走去,其中有一個已經裝好了裝備準備下去,而這人是個女的。
「慕蘭!」他大叫:「等一下!」
他擋在皮大衛和那個女人中間,結果他發現看到的是張陌生的臉孔。這個女人指著另一邊說:「慕蘭在那裡。」
他轉身尋找他的妻子,結果看見她雙手抱胸,瑟縮在冷風中,她的面容憔悴而蒼白,綁了馬尾的頭髮在風中飛揚,他站在和她隔了幾寸的地方,強忍著想把她摟過去、抱進懷裡的那股衝動。
「嗨!」他輕輕說:「我很高興我趕到了。」
她的目光飢渴地在他臉上逵巡,他喜歡這種感覺。「為什麼?」她問。
「因為……」他沒有時間再把事情想過一遍,他在車上時都已經想過了,雖然那似乎並無道理,但是那終究是他的感受,也許婚姻多半時候都是這樣的。「因為我不喜歡你現在做的這件事,我覺得既愚蠢又危險,而且也不值得……」
慕蘭感覺一陣失望襲捲著她。
「但是……」他繼續說:「你走後,我躺在床上想起了我們的婚禮,我們的蜜月生活,以及那棟因為有你才顯得美麗的房子。我想起你在報社裡給予我的許多幫助,想起你和我並肩為房子裝修的情形,於是我告訴自己,雖然我愛你,但那並不表示我有權利決定你做哪些事才是安全無虞的,包括你必須去做的那件事。」他歎了口氣,調整一下站姿,「我一下子還調適不過來,因為你說對了一件事:我喜歡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下。但是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這項〈丈夫〉的工作,將會少一點保護,多一點支持。」他又歎口氣,堅強地說:「所以……你需不需要人幫忙下去那裡?」
一滴淚水滑落她的臉頰,這同時也是個不明確的信號。她不管生氣、傷心、悲傷或快樂都會流淚。
她搖搖頭,吸了口氣說:「不要。」她的手臂仍然緊緊地環抱著,「我不去了!」
他頓時感到完全的快慰,但是他聰明的沒有表現出來,「為什麼?」
她忍住激動的心情說:「我忘了帶相機。」
他伸手觸及他肩上的相機帶,把它拿下來,遞到她面前。
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才伸手把它接過來,然後她看著他,眼中除了愛,還有些微的驚訝,「你明知道沒有了相機,我可能就無法參與此次行動,然而你還是把它帶來給我?」
他笑了一下,微微地聳聳肩,「我是不是很了不起?」
她抱著相機,帶著令人困惑的表情回報他一個微笑,「而這裡也有了個全新的我。」
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感覺他強烈地需要觸摸她,需要把她抱在懷裡親吻,需要感覺她緊緊靠著自己。但是,事情還沒有完全結束,他必須小心行事,「我喜歡原來的那個慕蘭。」他說。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再把臉貼上去,但仍然維持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在你喜歡的那部份還在,所不同的是……」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艱難地嚥了下口水,「做為母親的那部份。」
他緊張地等著她說下去,她是說,是母親的角色將她拉回來的,而不是自己心不甘、情不願的妥協了?這種想法,對他們這個小小的家庭而言,實在稱不上健康!
她挺起身在他的手上吻了一下,然後把他的手從她的肩膀上拿下來,而且手指和他交握在一起,但是仍然保持著距離,「我可以很平安地跳下去……」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即使忘了相機。我知道我可以辦到的,而我相信這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後來我想到,從小到大,我一直要什麼有什麼,然而我在我父母心中的地位,就是永遠不及他們的事業。我曾經發誓,永遠不會這樣對待我自己的孩子,而現在我卻……正打算這麼做。」
「慕蘭,孩子現在還不會有這份知覺的。」他安慰的緊壓了一下和她相握的手。
她微笑著,「他當然有!孩子有種能力可以讓你知道他有多重要,像他這麼小的孩子也有。從現在開始,對我而言,再也沒有什麼事比你和他更加來得重要了。」
他把她拉進懷裡,天長地久地吻她,直到他們感覺麻木了為止。然後他抬起頭,緊緊擁著她,在此同時,周圍傳來轟然的笑聲,此刻他覺得已無所求。
慕蘭從他的臂彎裡隱隱察覺治安官的副手們和州警已經來了,現場還有不停轉動的警示燈、無線電對講機的聲音,以及穿著制服的警察滿佈橋上。她和凱伊現在還有事要做,但是此刻她只想靜靜享受他們對彼此的諒解和接受因為那就是愛,是維繫他們婚姻的力量。
他終於在她唇上印上一吻做結,然後放開她,「我們把其餘的留待回家再做。」他說:「現在我們先分頭做事,你負責〈沼澤戰士〉的部份,我則負責執法人員的部份。你去照幾張好相片,而我保證會把沖洗的工作做到最好。好嗎?」
她背起相機,忍不住匆匆回吻了他一下,然後分頭做各自的工作。
這是個漫長的早上。當他們看到州和縣的警車抵達時,皮大衛和最後一名已經裝好裝備的抗議者,正好跳了下去。皮大衛在橋下做的新奇結繩方法,效果正如他原先計劃的一樣。警方人員因為怕傷了他們中的任何一人而不敢貿然行動,也因此別無選擇的,只有等他們自己願意上來。
州長乘著裝飾橡木條的美麗遊艇從橋下揚帆而過,船帆在清晨的風中鼓漲著。他和身邊的女人集中眼力讀著抗議布條,不可思議地盯著那些從橋吊下來的人。然後州長的遊艇改變方向轉入碼頭,於是〈沼澤戰士〉爆發出一陣歡呼。
慕蘭的身影不停地穿梭,遍及橋的四周,她捕捉到船隻駛入碼頭的鏡頭,也捕捉到了三百尺下的皮大衛迎著潮水做出勝利手勢的模樣。
※ ※ ※
「這張可以做我的頭條新聞照片。」慕蘭抱著凱伊的腰,隨著凱伊一起把定影劑盤子裡的照片拿過來,放進有水緩緩流入的沖洗盤裡。
這張相片照的是州警在皮大衛爬上橋時,面容嚴肅地抓著他外衣的肩膀把他拉上來的情形。皮大衛的頭髮和鬍鬚潮濕而落曲,滿佈皺紋的臉龐洋溢著勝利的光芒,而在他們身後那那構造複雜的橋樑,使這則報導更加有力。
「我是不是很棒?」慕蘭緊壓了一下凱伊的腰,興奮地問。
凱伊以鑷子夾起了另一張照片。這張照的是〈沼澤戰士〉坐在囚車上和站在後面的州長談話的鏡頭。他們最後聽到的消息是,法官已在尋求保釋中。
「這張照的切中要點。」凱伊說:「它讓人們知道他們已達成了這次的任務。至少州長聽到了他們的陳情,而且答應要和議會談談。」他夾起另一張照片,照片中是一堆被州警當成證物沒收的繩具,相交糾纏地放在空無一物的橋上,它告訴了人們,凡事都有其代價,即使是一個人勇於按其信念去做的事。「這張也很不錯,可以用在後續報導上。」
「凱伊……」她走到他面前,望著沖洗盤裡那張皮大衛和警察在一起的照片,這張比較好。我們不能用在頭條嗎?」
他把其它的照片都放回水盤裡,笑看著她,「這是你準備在〈新聞週刊〉發表的封面照,慕蘭,把它連稿子一起寄去,看看會有何結果。我主動放棄贏得〈西北報導出版商協會〉的大獎,好讓你成為一個赫赫有名的大記者,只要你答應我,別讓他們僱用了你。」
慕蘭凝視那張照片,任由自己沉醉在想像中,想像自己拍的照片上了某個頗負盛名的新聞性刊物的封面……。那是一個夢想的實現,但是她一直有著另一個夢想,一個被愛、被欣賞的夢想,而這個夢想在凱伊帶著她的相機奔上橋時就已經為她實現了。
「我不想這麼做。」她靠著桌緣,皺著眉頭說:「因為在橋上時,我對自己有了可怕的發現。」
她突然變嚴肅的表情,令他不由得注視她,「什麼發現?」
她歎了口氣,「我想我變膽小了。」
他強忍一股想笑的衝動,「為什麼?」
「我之所以決定不跳了,是因為我真心決定不讓我們的孩子屈居於我想做的事之後;或者為了我的工作,或信念或什麼的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之後。」
他點點頭,他相信慕蘭的誠懇。
她抬眼看他,謙遜地眨眨眼,「不過我很高興,我有了一個不去做那件事的好借口。」她低頭看著地板,歎口氣後承認,「我當時其的很害怕。」
「慕蘭,」他倚著後面的矮櫃,把她圈在臂彎中,他的語氣略帶責怪,「你不覺得懸掛在幾百尺下的河流上,本來就應該害怕的嗎?」
「我做過很多驚險的事,但是當我站在那上面,我甚至不記得曾經做過那些事了。」
「以前你不需要考慮別人的生命。」他溫柔地撫著她的肩膀,「現在你要。可能使你害怕的並不是你自己,而是孩子,母性的本能使你有了那樣的感受。」
「不只如此,」她圈著他的脖子,想起在那一刻,她想到可能會危害到孩子的生命,並且從此失去和凱伊相處的機會,「我還必須為你珍視自己的生命。我想,以前我工作之所以無所畏懼,是因為我沒什麼好怕失去的。而現在……」她充滿感情地吐口氣,「現在我的生命裡儘是珍寶,我不想失去它們。」
「我很高興你這麼想。」他的聲音凝重:「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的唇覆上她的,想起那天早上,他完全不敢奢想自己還可以安全地把她抱在懷裡。
然後他放開她,「現在我們要把這張照片和你寫的稿子傳真給任何你想傳去的地方。」
她搖搖頭,「我想過了,但是這則新聞太具地方性了。」
「不,」他堅稱:「〈綠色和平組織〉正在邀請皮大衛出國訪問。聽我說,他是上新聞性刊物的好材料。」
「我寧願贏取〈西北報導出版商協會〉的獎項。」她伸手在他的下巴捏了一下。
他試著說服她:「錯過這次機會,你可能——」她結結實實、滿含情慾地用吻堵住了他的嘴,她終於放開他時,他已無話可說了。
「我不再需要這麼做了,凱伊。」她微笑著說:「你說過我們彼此互屬,因此我們相互結合,共同成立一個單獨的實體——一個家,我正在朝這方面努力。把那張照片放在〈號角報〉的頭版上吧!就讓我們做個公正的報導人,讓讀者大眾對我們史家班的專業技術刮目相看吧!你說呢?」
他看著她眸子裡溢滿著如夢似幻的熱情,感覺他的思路開始阻塞了。他當時唯一能肯定回答的是:「我要說,我愛你。」
全文完